劉 磊
在1999 年《合同法》制定過程中,由于對是否應規定情勢變更制度存在較大爭議,最終通過的《合同法》正式稿刪除了草案中的情勢變更制度。①參見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資料選》,法律出版社1999 年版,第161-164 頁。之后,在2008年金融危機的背景下,最高人民法院為適應司法實踐的需要便在2009 年《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以司法解釋的形式明確了情勢變更制度。②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 年版,第240 頁。《民法典》第533 條結合理論上的新發展及司法實踐中的新情況,正式以法律的形式明確了情勢變更制度,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通則部分的解釋(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解釋(意見稿)》)第33 條則針對《民法典》第533 條作了進一步細化。
從情勢變更解除的視角來看,《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解釋(意見稿)》第33 條第1款是對情勢變更解除引發事由的規定,重點明確了當發生價格漲跌時哪些情形可成為引發事由,而哪些情形只是商業風險;第2 款和第4 款則涉及情勢變更解除的特別適用條件,分別規定了變更與解除的適用順序和當事人約定排除情勢變更解除的條款效力;第3 款則是關于情勢變更解除時間的規定。整體來看,上述規定積極回應了司法實踐中的問題爭議。但是,對于情勢變更解除與不可抗力法定解除及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的區分、情勢變更解除的啟動程序、情勢變更解除后的損失分擔等同樣爭議較大的問題卻并未涉及。此外,學者們以往對于情勢變更解除往往是將其作為情勢變更制度的法律效果之一,與再協商、變更等其他法律效果一并討論,并未做過多展開。基于此,本文聚焦于情勢變更解除,圍繞上述實踐爭議并結合《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解釋(意見稿)》第33 條中的相關規定展開討論,以期對司法實踐中相關爭議解決有所助益。
從《民法典》第563 條第1 款第1 項及第580 條的規定來看,兩個條文分別規定的不可抗力法定解除和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與第533 條規定的情勢變更解除在構成要件上存在部分重合,那么這三項不同的解除模式在體系上應當如何區分,便有必要做進一步討論。
相較于原《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民法典》第533 條的兩項重要修改在于:第一,明確“不可抗力”亦屬于情勢變更制度的引發事由;第二,將“繼續履行合同對于一方當事人明顯不公平或者不能實現合同目的”中的“不能實現合同目的”予以刪除。而根據《民法典》第563 條第1 款第1 項的規定,在“因不可抗力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情況下,當事人享有法定解除權。因此,第一項修改導致情勢變更解除與不可抗力法定解除在構成要件的引發事由上存在重合,而第二項修改則引發不可抗力事件導致合同目的不能實現的情形是否被歸入第563 條第1 款第1 項調整范圍的爭議,這涉及兩種解除模式的區分問題。
立法機關的官方釋義認為,在不可抗力事件作為引發事由的情況下,如果繼續履行合同對一方當事人明顯不公平的,應適用《民法典》第533 條的情勢變更解除,但如果不可抗力事件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的,則應適用《民法典》第563 條第1款第1 項的法定解除權。①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 年版,第343 頁。這種觀點實際上是將原《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中的“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直接等同于《民法典》第563 條第1 款第1 項中的“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在《民法典》第533 條將原《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中的“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刪除后,對于不可抗力事件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的情形,統一由《民法典》第563 條第1 款第1 項調整。②參見李昊、劉磊:《〈民法典〉中不可抗力的體系構造》,載《財經法學》2020 年第5 期。但值得注意的是,原《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對于“不能實現合同目的”還有著“繼續履行合同”的前提,這也就是說,此處的合同目的不能實現是指履行行為本身并沒有出現障礙而仍然能夠正常履行但卻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的情形。可是,《民法典》第563 條第1 款第1 項中的“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卻并非如此。
首先,從《民法典》第563 條第1 款第2-4 項的規定來看,該條所指的合同目的不能實現都應和履行行為本身出現問題有關。具體而言,這幾項規定在列舉預期違約行為、遲延履行違約行為屬法定解除事由后,又在第4 項以“其他違約行為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規定作為兜底,這表明第563 條規定的幾項法定解除事由至少應與履行行為本身出現問題直接相關。其次,盡管理論上對于此處“合同目的”的理解存在其僅指履行不能,③參見劉凱湘:《民法典合同解除制度評析與完善建議》,載《清華法學》2020 年第3 期。還是應將履行不能、不完全履行、遲延履行都包括在內的爭議,④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8 年版,第659 頁。但始終存在一定共識,即此處合同目的不能實現是因履行行為本身出現障礙所導致。因此,對于不可抗力事件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的情形統一由《民法典》第563 條第1 款第1 項調整的做法,并非妥當。
原《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采取的是將“顯失公平”與“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并列規定的做法,那么在對于“顯失公平”的解釋上便不能將債權人受領給付失去意義這種應屬于“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解釋包含在內。但是,《民法典》第533 條沒有繼續沿用這種并列規定的做法,而是僅保留“顯失公平”,那么在對于目前“顯失公平”的解釋上便應將原本屬于原《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中“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含義包含在內。
因此,《民法典》第533 條刪除原《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中的“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只是將其規范含義納入該條的“顯失公平”要件當中,而并不意味著將其歸入《民法典》第563 條第1 款第1 項的調整范圍,情勢變更解除與不可抗力法定解除存在本質區別。既然如此,該“顯失公平”在解釋上就不僅是指合同雙方因情勢變更事實的出現導致各自合同利益出現顯著失衡,即各方的履約成本與所獲價值出現顯著變化,①參見朱廣新:《情勢變更制度的體系性思考》,載《法學雜志》2022 年第2 期。還表現為成本或收益雖無變化,可債務人的履行對債權人所獲價值而言卻變得毫無意義從而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的情形。②See Krell v. Henry, [1903] 2 K.B. 740.
情勢變更解除與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的區分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從制度功能上看,情勢變更解除的功能在于對非歸責于當事人的事由導致的權利義務失衡進行調整,追求的是權利義務的對等,③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 年版,第244 頁。而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是在債權人已無法請求繼續履行而又拒絕解約,合同繼續存在并無實質意義的情況下,以保障債權人合理利益為前提,使雙方重獲交易自由,提高整體經濟效率。④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 年版,第417 頁。(2)從引發事由上看,情勢變更解除要求不可預見且不屬于商業風險的客觀事由,這類客觀事由的出現不可歸責于雙方當事人,但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并未對引發事由作此種限制,而更多的只是強調一種結果狀態,即出現三項例外情形之一致使合同目的無法實現。(3)從債務類型上看,情勢變更解除對于金錢債務或非金錢債務都可能提供救濟,但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僅適用于為不履行非金錢債務或履行非金錢債務不符合約定的情形提供救濟。(4)從前置程序來看,情勢變更解除倡導當事人先通過再協商的方式解決爭議,協商不成再進入訴訟,但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并未作此種限制。(5)從解除的法律后果來看,當事人在情勢變更解除后應分擔未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的損失,而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則并未免除違約責任。
即便如此,情勢變更解除與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仍會出現規范競合的情況。根據《民法典》第580 條的規定,在滿足“當事人一方不履行非金錢債務/履行非金錢債務不符合約定+三項除外情形之一+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情況下,法院或仲裁機構可根據當事人申請而終止合同關系。值得注意的是,當三項除外情形之一的“履行費用過高”發生時,《民法典》第533 條的情勢變更解除與第580 條規定的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可能會發生競合。具體而言,情勢變更解除在適用范圍上包括當事人一方不履行非金錢債務或履行非金錢債務不符合約定的情形,而“履行費用過高+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可被情勢變更解除中的“繼續履行顯失公平”要件涵蓋。
有學者認為,情勢變更的法律效果除合同解除以外,還有合同變更,出于最大限度維持合同效力的目的,當情勢變更制度與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競合時,應優先適用情勢變更制度。①參見譚佐財:《〈民法典〉情勢變更制度的體系構造與程序要義》,載《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5 期。按照這種觀點,當情勢變更解除與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的構成要件出現競合時,優先適用的并非是兩者之一,而是情勢變更制度法律效果之一的合同變更。但是,對于情勢變更的適用,一般認為應采當事人主義,而非職權主義,②參見崔建遠:《合同法學》,法律出版社2015 年版,第100 頁;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8 年版,第521 頁。應由當事人提出請求,否則法院不能徑行以情勢變更為由解除。如果當事人選擇啟動的是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那么法院在受理或審理階段應審查的分別是該當事人的起訴是否符合案件受理條件和訴訟請求是否符合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的規范構成,而不能在經審查都符合的情況下,因案件情形還符合情勢變更制度的規范構成,就徑行駁回該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或直接判決適用情勢變更制度。此外,無論是情勢變更制度抑或是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實踐中的啟動主體往往都是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其有權選擇以何種方式為自己尋求救濟。況且,如果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選擇啟動情勢變更,無論最后的結果是變更或解除,債權人的利益總會做出一定的犧牲,但如果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選擇啟動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即便合同最終被解除,該當事人仍需向債權人承擔違約責任,這對債權人來說其實更為有利。
因此,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有權為自己的救濟途徑做出選擇,法院或仲裁機構應做的是判斷該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是否符合受理或支持的條件,除此之外,不應代替當事人選擇救濟方式。
從《民法典》第533 條第1 款“當事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或者解除合同”的表述來看,情勢變更解除的法律性質顯然并非解除權,當事人僅有權啟動情勢變更解除程序,需由法院或仲裁機構判斷合同能否因情勢變更解除。結合理論與司法實踐,關于情勢變更解除的啟動程序涉及如下幾個方面的問題需進一步討論。
在《民法典》之前,盡管《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沒有規定再交涉,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逐條解讀》認為,再協商程序體現了誠實信用原則,應值得鼓勵,但這種協商并非強制性。相較于《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的規定,《民法典》第533 條第1 款對當事人之間的再交涉予以了明確規定,即“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可以與對方重新協商;在合理期限內協商不成的,當事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或者解除合同”。那么,再協商是否必然構成情勢變更解除的前置程序呢?
從條文中“可以”的表達來看,可解釋為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享有與對方重新協商的權利,即便協商不成,該當事人還可以向法院或仲裁機構申請變更或解除。當然,既然這是該當事人的權利,那么他也有權選擇不與對方重新協商而直接向法院或仲裁機構申請變更或解除。這種解釋路徑便對應理論上的權利說觀點。①參見張素華、寧圓:《論情勢變更原則中的再交涉權利》,載《清華法學》2019 年第3 期;朱廣新:《合同法總則研究》(下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472 頁。值得注意的是,既然將再協商定性于當事人的權利,那么必然會涉及對方當事人的義務履行,將再協商既定性于權利也定性于義務的觀點便是在此基礎上提出,其本質上仍屬于權利說觀點的延伸。②參見崔建遠:《情事變更原則探微》,載《當代法學》2021 年第3 期;周恒宇:《關于〈民法典〉情勢變更制度的若干重要問題》,載《中國應用法學》2022 年第6 期。從比較法上看,《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簡稱PICC)第6.2.3 條的規定可為此提供支撐,即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有權要求重新協商,如果在合理期間內未能達成一致,任何一方都可訴至法院。
但也有學者認為,上述條文應被解釋為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在申請法院或仲裁機構變更或解除之前應負有再協商義務:上述前一個“可以”意在表達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有權選擇的是繼續按照原合同履行或者適用情勢變更制度跟對方重新協商。換言之,如果該當事人選擇適用情勢變更制度就必須要先跟對方重新協商;后一個“可以”則是在表達,如果該當事人與對方協商不成的,才可以請求法院或仲裁機構適用情勢變更解除。③參見朱廣新:《情勢變更制度的體系性思考》,載《法學雜志》2022 年第2 期。這在比較法上也能找到參照依據,《歐洲合同法原則》(簡稱PECL)第6:111 條規定當事人應負有再協商的義務,如果雙方未能在合理期間內協商一致,法院才會變更或解除合同。
實際上,無論將再協商定性于權利(對方當事人便負有義務)還是義務,都必然會涉及違反義務一方當事人的不利后果,這種不利后果多表現為損害賠償責任、承擔因此所生之不利益等。④參見時明濤:《情事變更視域下再協商義務的理論構建》,載《西部法學評論》2020 年第2 期。PECL 第6:111 條第3 款更是明確規定,法院可對一方悖于誠信與公平交易拒絕協商或中斷協商所造成的損失判決其損害賠償。對此,《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簡稱DCFR)的立場值得關注。從條文表達來看,DCFR 第Ⅲ-1:110 條規定法院變更或解除合同的前提條件之一是債務人已經合理且誠信地試圖通過協商來實現對債務條款調整,這似乎與PECL 第6:111 條的立場較為接近。但是,DCFR 第Ⅲ-1:110 條的評注卻對此持否定態度,認為PECL 的這種技術方案實則是屬于強加給締約當事人的義務,且存在不必要的復雜和困難,盡管其仍將再協商作為啟動法院解除的條件,但更多的只是意味著債務人已經為協商過程提供了合理時間即可。①參見克里斯蒂安·馮·巴爾、埃里克·克萊夫主編:《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與示范規則: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全譯本),高圣平等譯,法律出版社2014 年版,第617-619 頁。同時,DCFR 第Ⅲ-1:110 條的評注還認為,PICC 第6.2.3 條的規定似乎也無必要,因為合同當事人在任何時候均有權要求重新談判。②參見克里斯蒂安·馮·巴爾、埃里克·克萊夫主編:《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與示范規則: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全譯本),高圣平等譯,法律出版社2014 年版,第617 頁。就此而言,DCFR第Ⅲ-1:110 條的起草者起初便已經注意到PECL 第6:111 條和PICC 第6.2.3 條的國際立法現狀,但同時也意識到后兩種立法技術將再協商定性為權利或義務帶來的弊端,最終只是將再協商作為程序意義上啟動解除的條件。盡管有學者仍將再協商定性為義務,但其也認為違反再協商義務的不利后果不應是損害賠償,而應是喪失主張合同調整或解除的權利。③參見呂雙全:《情事變更原則法律效果的教義學構造》,載《法學》2019 年第11 期。這種觀點實際上已經趨同于DCFR第Ⅲ-1:110條的立場,并未將違反再協商義務的不利后果定位于實體上的損害賠償,而只是將其定位于程序意義上啟動解除的前置條件。
如果依照DCFR 第Ⅲ-1:110 條將再協商僅定位于程序意義上的啟動條件,也并未有不妥,但《民法典》第533 條的規定則更為寬松,甚至并未作此種程序意義上的限定,而只是倡導當事人進行協商。這便對應不少學者對以往將再協商定性于權利或義務的觀點進行反思后提出的法律倡導說觀點:鑒于再交涉的前提不一定充足、義務內容不確定、違反再交涉的法律效果不合理等方面的原因,應當認為再交涉是一個并無法律意義的構造,只是法律的一種倡導。④參見孫文:《情勢變更下再交涉之解構》,載《法治社會》2020 年第2 期。理由在于:(1)再交涉的主流形態只可能是對立而非合作,而法官在司法實踐中也面臨著信息偏差的困境,無法對再交涉過程中的行為樣態和內容做出準確有效判斷,況且這也為法官增加了新的司法負擔;⑤參見吳逸寧:《情勢變更制度下的再交涉義務司法適用之反思——一個法經濟學的視角》,載《政治與法律》2022 年第1 期。(2)重新協商是當事人通過合意分配風險的程序,有賴于當事人的合作,是否開啟重新協商程序也是當事人的自由,并不能強制,否則便有違意思自治,并且任何權利化或義務化的做法也都可能會增加當事人的交易成本。⑥參見尚連杰:《風險分配視角下情事變更法效果的重塑——對〈民法典〉第533 條的解讀》,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1 年第1 期。
從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涉新冠肺炎疫情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一)》第3 條第2 款及《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涉新冠肺炎疫情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二)》第1 條第6 款的規定來看,也只是把再協商作為倡導性的程序,甚至是倡導法院以調解的方式引導當事人進行再協商,但無論如何,這仍然只是倡導性程序,并不影響當事人直接啟動申請法院變更或解除的程序。在司法實踐中,法院通常也并未關注原告是否提交證據證明已進行再協商程序,而是將審查重點放在案件情形是否符合情勢變更解除的構成要件。①參見馮莉訴黃新育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蘇02 民終3962 號民事判決書。
因此,再協商能否構成情勢變更解除的前置程序,取決于當事人的自主選擇,其并非強制性的前置程序,當事人也有權在情勢變更事實發生后直接向法院或仲裁機構提出情勢變更解除。
根據《民法典》第533 條第1 款前半句的規定,“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系再協商程序的啟動主體,當無疑問。但是,對于情勢變更解除程序的啟動主體,該款后半句規定的卻是“當事人”,那么是否意味著未遭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也有權啟動情勢變更解除程序?
從比較法上看,上述條文表達方式比較接近PICC 第6.2.3 條的規定,即第(1)款規定“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有權要求重新談判,但如果在合理時間內仍未達成協議,第(3)款規定“任何一方當事人”均可訴諸法院。不過,PECL 第6:111 條和DCFR 第Ⅲ-1:110 條卻并沒有明確未遭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可以訴諸法院。相關各方對情勢變更解除程序的啟動主體進行解釋時仍使用“當事人”的表達,并未明確表明其是指“雙方當事人”還是僅指“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②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 年版,第242 頁;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理解與適用(一)》,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 年版,第487-488 頁。
解決上述分歧的關鍵恐怕還是要回到情勢變更制度的功能和再協商程序的性質。首先,就情勢變更制度的功能而言,其本就是為了避免雙方不可預見的事由導致雙方權利義務失衡,從而賦予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有權申請法院或仲裁機構介入對其進行救濟的程序,既然對方當事人并未因此遭受不利影響,并沒有賦予其權利的必要。其次,再協商程序如果被定性為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的權利,對方當事人勢必負擔再協商的義務,那么如果雙方在合理時間內仍不能達成一致,似乎有必要賦予對方當事人通過提起訴訟以終止磋商的權利。但其實這仍然沒有必要,即便對方當事人負擔再協商義務,只要其誠信參與磋商但雙方在合理時間內仍無法達成一致,其直接以通知方式終止磋商程序即可。更何況,正如上文分析指出,將再協商程序的開啟定性為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的權利或義務并非妥當,而僅能認定為法律規定的倡導,如此一來,賦予對方當事人開啟情勢變更解除程序的權利更無必要。我國司法實踐也是如此,通常將情勢變更制度限定于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的權利救濟程序。①參見北京展鵬世紀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訴北京新鵬商貿有限公司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2022)京0101 民初14108 號民事判決書;劉秋粉訴陳麗、陳泉浪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阿克蘇地區中級人民法院(2022)新29 民終992 號民事判決書。因此,《民法典》第533 條第1 款后半句中的“當事人”僅指“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更為妥當。
比較法上,對于情勢變更解除有形成權解除和形成訴權解除兩種模式,前者如《德國民法典》第313 條,受不利益的一方當事人向對方通知即可解除,后者如PICC 第6.2.3 條,合同能否因情勢變更解除需要法院做出裁決,而當事人只是申請法院啟動情勢變更解除程序。從我國《民法典》第533 條第1 款“當事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或者解除合同”的表述來看,我國立法對于情勢變更解除采形成訴權解除模式。在形成訴權模式下,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能夠以直接提起本訴或反訴的方式啟動情勢變更解除程序當無爭議,但該當事人在訴訟中能否以抗辯的方式啟動情勢變更解除程序?
對此,司法實踐中存在不同裁判觀點。有法院認為,在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作為被告已經以情勢變更為由進行抗辯的情況下,無需再另行啟動情勢變更解除程序。②參見浙江皇馬尚宜新材料有限公司訴江蘇江淮科技實業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浙江省紹興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浙06 民終2083 號民事判決書。另有法院認為,在原告要求繼續履行的情況下,本案與變更或解除合同無關,被告以情勢變更作為抗辯理由不符合法定處理程序,在本案中亦無法處理,其應向法院提出訴請而非抗辯。③參見薛邇夫訴董慶宇、何美玉合同糾紛案,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加格達奇區人民法院(2022)黑2761 民初83 號民事判決書。有學者支持后一種裁判觀點,認為當事人主張適用情勢變更制度,應通過直接起訴或反訴的方式,而不能以此作為抗辯理由。④參見譚佐財:《〈民法典〉情勢變更制度的體系構造與程序要義》,載《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5 期。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31 條規定,出賣人履行交付義務后訴請買受人支付價款,買受人主張合同解除的,應當提起反訴。原因在于,合同解除不僅涉及合同是否消滅的問題,還往往涉及合同解除后的法律后果,若將買受人的這種主張認定為抗辯,便無法對后者一并處理。⑤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6 年版,第643 頁。有學者質疑稱,如果買受人的意圖只是想通過合同解除達到駁回原告訴請的目的,通過抗辯制度便可以實現意圖,并沒有必要強行將買受人的這種解除主張認定為反訴。⑥參見劉學在、倪培根:《關于民事訴訟中抗辯與反訴的辨別標準》,載《理論探索》2016 年第6 期。該質疑觀點有一定道理。不過,我國立法對于情勢變更解除采取的畢竟是形成訴權解除模式,以抗辯方式啟動是否妥當?的確,當事人以獨立訴訟的方式啟動情勢變更解除當然是合理的,但如果出于方便當事人訴訟、提高訴訟效率、避免事后產生矛盾判決的考量,以抗辯的方式主張情勢變更解除也并非不合理。違約金調整權、撤銷權同樣是作為形成訴權,原則上需由當事人以獨立訴訟的方式啟動,但出于上述考量因素,原《合同法解釋二》)第27 條、《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解釋(意見稿)》第68 條第1 款及《九民紀要》第42 條仍允許當事人可以抗辯的方式啟動。
因此,即便情勢變更解除遵循的是形成訴權解除模式,若被告的抗辯主張只是要求變動原告所主張的合同關系,而并未引入新的法律關系,便應認可這種抗辯方式。①參見劉子赫:《〈民法典〉第580 條第2 款(違約方司法解除權)訴訟評注》,載《云南社會科學》2023 年第1 期。當然,同形成權解除模式一樣,如果被告的主張還包括要求法院對情勢變更解除后的法律后果一并處理,應認為被告的這種主張已經引入了合同解除后的清算關系,法院便應當釋明被告以反訴的形式提出該主張。
根據《民法典》第564 條規定,解除權行使受除斥期間的限制,除斥期間屆滿而未行使的,解除權消滅。值得注意的是,該條針對的是“解除權”的除斥期間,而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卻并非享有情勢變更解除權,其只能是啟動情勢變更解除程序。就此而言,情勢變更解除并不屬于《民法典》第564 條第1 款的直接適用范圍。但是,就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啟動情勢變更解除程序的時間而言,是否有參照適用該條款的空間?
對于解除權行使施加除斥期間限制的立法理由在于,解除權的行使無需對方同意便可導致原有合同關系發生變化,如果享有解除權的當事人長期不行使解除權,將會使合同關系長期處于不確定狀態,影響當事人之間權利義務的履行。②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 年版,第356 頁。由此可見,解除權的功能在于打破既有的合同關系狀態,而除斥期間的功能便在于維持既有的合同關系狀態,盡管前者的目的在于為解除權方提供救濟,但在保證其優先適用的情況下,后者出于穩定合同關系的目的對其做適當限制仍具有正當性。同樣地,為避免不可預見的客觀事由導致繼續履行對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顯失公平,允許其啟動情勢變更解除程序具有正當性,但是也仍有必要對其施加除斥期間的限制,從而維護合同關系的穩定狀態。更何況,發生不可預見的事由并無法歸責于對方當事人,其更有理由期待合同關系能夠保持穩定狀態。而且,一般法定解除權和情勢變更解除雖分別屬于當事人的普通形成權和形成訴權,但兩者同屬于以單方意思表示即可變動法律關系的廣義形成權的下位概念,只不過后者只有在判決具有既判力后才發生效力。①參見[德]卡爾·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上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13 年版,第211 頁;[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0 年版,第76 頁;張海燕:《合同解除之訴的解釋論展開》,載《環球法律評論》2022 年第5 期。因此,基于上述相似性,對于情勢變更解除的啟動時間仍可參照適用《民法典》第564 條的規定進行限制。
不過,相較于《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民法典》第533 條新增再協商程序,這對于情勢變更解除的除斥期間起算是否會產生影響?有觀點認為,由于情勢變更解除需以再協商不成為前提,故情勢變更形成訴權之除斥期間的起算點應為雙方協商未成之日,或該時點后經相對人催告后的合理期間。②參見魏啟證:《〈民法典〉情勢變更規則之行使期間與時效》,載《廣東社會科學》2021 年第3 期;朱曉喆:《〈民法典〉第一百九十九條(除斥期間)評注》,載《法治研究》2022 年第5 期。實際上,該觀點的論證前提是開啟再協商程序系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的義務,否則便不能提起后續的情勢變更解除。而且,該觀點也無法避免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在引發事由產生后故意拖延不開啟協商程序的情況,因為既然除斥期間的起算點為雙方協商未成之日,那么只要不開啟協商程序,除斥期間就不會開始起算。
正如上所述,再協商程序僅是立法倡導當事人開啟的程序,并非當事人的權利或義務。因此,再協商程序的引入并未導致情勢變更解除的除斥期間起算點有所不同。不過,再協商程序畢竟是立法倡導當事人解決糾紛的程序,不應令當事人因響應立法倡導而遭受不利,應將當事人協商程序的開啟作為除斥期間的中止事由。《民法典》第199 條第1 句的“除法律另有規定外”并不僅是該句“自權利人知道或應當知道權利產生之日起計算”的例外,同樣也是該句“不適用有關訴訟時效中止、中斷和延長的規定”的例外。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理解與適用(下)》,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 年版,第1006 頁。在當事人已經按照立法倡導開啟再協商程序的情況下,表明其已經在為合同關系的確定進行努力,并非刻意使合同關系處于不確定狀態,故將再協商程序的啟動作為除斥期間的中止事由具有足夠的正當性,應認為《民法典》第533 條關于再協商程序的倡導屬于《民法典》第199 條的“法律另有規定”。在司法實踐中,即便是僅涉及形成權解除的相關糾紛,由于當事人在糾紛發生后一直處于協商解決狀態,法院也并未將該協商期間計入除斥期間。④參見壽光市育騰機電有限公司訴山東壽光果蔬批發市場有限公司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申5574 號民事裁定書。
因此,情勢變更解除之除斥期間的起算應按照如下方式參照適用《民法典》第564 條的規定:(1)如果當事人事先有約定或在協商程序中有約定的,從其約定;(2)如果沒有約定,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應當自知道或應當知道解除事由之日起一年內啟動情勢變更解除。但是,如果其選擇先與對方協商,協商程序啟動成為除斥期間的中止事由,協商不成之日起將繼續計算剩余期限;(3)如果沒有約定,對方當事人催告盡快啟動情勢變更解除程序的,表明其拒絕協商,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應在被催告后的合理期間內啟動情勢變更解除。
情勢變更解除的適用條件可分為一般適用條件和特別適用條件,前者屬于情勢變更制度的構成要件,通常被歸納為須有情勢變更解除的引發事由、引發事由需發生在合同成立后而履行完畢前、引發事由在締約時不可預見、繼續履行顯失公平;而后者則屬于情勢變更解除的特別構成要件,以往討論較少,本文主要圍繞后者展開討論。
對于情勢變更中有關“變更”法律效果的存廢:肯定說認為,雖然這會產生法官恣意裁量等混亂情形,但在我國整體法環境下仍有其不可或缺的作用,①參見呂雙全:《情事變更原則法律效果的教義學構造》,載《法學》2019 年第11 期。應優先考慮變更,僅在變更無法解決問題時方予解除合同;②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8 年版,第512 頁。否定說認為,原《民法總則》已經刪除變更權,情勢變更情況下的變更權也存在違背當事人意思自治、法院難以實施等弊端,應予刪除。③參見李宇:《民法典分則草案修改建議》,載《法治研究》2019 年第4 期。
《民法典》第533 條采肯定說,最終仍然保留了情勢變更中的變更法律效果,但并未對變更或解除的順序有所規定。《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解釋(意見稿)》第33 條第2 款則進一步明確了“變更合同”應優先于“解除合同”適用的法律地位,具體表現為:當事人請求變更合同的,法院不得解除合同;即使當事人請求解除合同的,法院仍可以根據具體案情變更合同。
上述規定值得肯定。原因在于,情勢變更制度本就屬于契約嚴守原則的例外,其功能在于矯正情勢變更事實所導致的當事人之間權利義務關系的失衡狀態,④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 年版,第244 頁。對該制度當有較為嚴格的適用條件,即便符合該制度的適用條件,也應選擇對原合同狀態破壞最小的方式來調整當事人之間失衡的權利義務關系,在使合同變更的情況下仍可以繼續履行。在新冠肺炎疫情或疫情防控措施對房屋承租人正常經營造成影響,導致其營業收入明顯減少的情況下,由于雙方就租賃費支付數額問題未能達成一致,有法院便秉承變更合同優先的做法判決減免承租人的租金數額,取得了較好的實踐效果。①參見北京博尊昊馳互動科技有限公司訴凱德嘉茂西直門房地產經營管理有限公司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21)京02 民終4005 號民事判決書。
因此,就情勢變更解除的產生條件而言,除應滿足情勢變更制度適用的其他構成要件外,還需符合無變更合同后繼續履行的可能性這一特別條件。
契約應當嚴守,締約當事人應誠信履約而不得隨意變更,《民法典》第136 條第2 款亦對此明文規定。這種論斷假設的前提是,當事人存在締約自由,并且其建立在當事人清楚什么是對他們有利和公正的基礎上,而雙方對合同關系利益的判斷必須基于對未來事件過程的確定期望。②See Nils Jansen and Reinhard Zimmermann, Commentaries on European Contract Law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p.1673.但是,如果因當事人在締約時不可預見的事由導致各方權利義務在合同履行過程中處于明顯不再均衡的狀態時,便有必要由法院或仲裁機構介入從而打破此種不均衡的狀態,此時誠信原則和公平原則特殊地優先于契約嚴守原則,《民法典》第533 條規定的情勢變更制度正是在此意義上產生。
因此,情勢變更制度作為一種由法院或仲裁機構判斷應否變更或解除合同的事后司法救濟手段應具有一定的強制性,不得被約定事先予以排除,《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解釋(意見稿)》第33 條第4 款“當事人事前約定排除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適用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該約定無效”的規定重申了這一立場,值得肯定。不過,該條并不禁止當事人的事后約定排除,因為這正屬于情勢變更事實發生后的再協商范疇,無論約定結果如何,這都是當事人達成一致的再協商結果。
此外,如果當事人事先并沒有直接約定排除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但是僅對引發事由進行擴張或限縮約定的,是否也屬于該條的禁止情形?例如,當事人事前通過不可抗力約款的方式擴張或限縮了法定不可抗力事件的范圍,是否會變相影響情勢變更解除的適用。
對此,應分開進行討論。如果當事人約定擴張法定不可抗力事件的范圍,便意味著本不屬于法定不可抗力事件的客觀情形也屬于雙方約定的不可抗力事件范疇,那么便會產生增加的該部分不可抗力事件能否作為情勢變更解除的引發事由的問題。有觀點對此持否定態度,而傾向于認為這屬于當事人只能通過協商方式解除合同的范疇。③參見王軼:《新冠肺炎疫情、不可抗力與情勢變更》,載《法學》2020 年第3 期。該觀點有待商榷,因為當事人只是擴張了作為引發事由的不可抗力事件范疇,如果還能符合其他要件,適用情勢變更解除并無不妥。如果當事人約定限縮法定不可抗力事件的范圍,便意味著原本部分屬于法定不可抗力事件的客觀情形被剔除出去。如此一來,這便會導致情勢變更解除的引發事由被限縮,雙方的這種約定變相限制了情勢變更解除的適用范圍。有觀點認為,此類約定不僅排除了不可抗力規則的適用,同樣排除了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①參見王軼:《新冠肺炎疫情、不可抗力與情勢變更》,載《法學》2020 年第3 期。該觀點同樣值得商榷,正如《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解釋(意見稿)》第33 條第4 款所持立場那樣,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應具有強制性,其作為打破當事人雙方權利義務嚴重不均衡狀態的事后司法救濟手段,不能夠被變相予以排除。
形成權解除模式下的合同解除遵循的是通知到達主義,談及合同解除的效力通常直接圍繞《民法典》第566 條展開即可。但是,情勢變更解除屬于形成訴權解除模式,并未遵循通知到達主義,故談及情勢變更解除的效力首先需要確定的便是合同解除時間點。其次,就《民法典》第566 條關于合同解除效力的規定而言,情勢變更解除涉及的溯及力、恢復原狀、采取其他補救措施等問題與形成權解除并未有所不同,唯需特別討論的是情勢變更解除后雙方當事人的損失分擔問題。
關于情勢變更解除的時間,存在兩種較為典型的看法:有觀點認為,當事人因情勢變更提起的合同解除之訴,法院作出的形成判決生效之日便是合同解除之日;②參見張海燕:《合同解除之訴的解釋論展開》,載《環球法律評論》2022 年第5 期。還有觀點認為,應適用《民法典》第565 條第2 款的規定,起訴狀副本或仲裁申請書副本被送達合同相對方的時間為合同解除時間。③參見《山東法院民法典適用典型案例47:情勢變更及合同解除時間的認定——夾江縣勤安砂石場訴四川魯橋綠色公路養護有限公司合同糾紛案》,載微信公眾號“山東高法”,2021 年11 月5 日。這兩種觀點均有待商榷。就前一種觀點而言,如果是針對一時性合同的解除,或許并無太多不妥,但如果是針對繼續性合同的解除,卻顯得并不準確。實踐中經常出現的情形是,情勢變更解除事由出現后,當事人因協商未果而進入訴訟,如租賃合同這類繼續性合同在進入訴訟時尚未到期,但隨著訴訟過程的持續,該合同在法院生效判決作出之前就已經到期,如果仍以判決生效日作為合同解除日顯然不妥。就后一種觀點而言,《民法典》第565 條第2 款以起訴狀副本或仲裁申請書副本被送達相對方的時間為解除時間的原因在于,解除權人的意思表示在此時被通知到達相對方,該條款仍是形成權解除模式下通知到達主義的具體體現,④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 年版,第362 頁;劉承韙:《合同解除權行使規則解釋論——兼評民法典第565 條之規定》,載《比較法研究》2022 年第2 期。并無法適用于形成訴權解除模式下的情勢變更解除。
從比較法上看,PICC 第6.2.3 條第4 款規定,法院可依其確定的日期和條件終止合同,但并未明確應依據何種標準確定日期和條件。對此,《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解釋(意見稿)》第33 條第3 款規定,法院應綜合考慮“合同基礎條件發生重大變化的時間、當事人重新協商的情況以及因合同變更或者解除給當事人造成的損失”等因素,從而明確合同變更或者解除的時間。該條款列舉的三項考慮因素確實非常重要且典型,能夠為司法實踐中情勢變更解除時間的確定提供較為明確的指引,同時還在三項列舉因素之外以“等因素”進行兜底,為其他考慮因素留出解釋空間,值得肯定。
就第一項考慮因素而言,合同基礎條件發生重大變化的時間系重要的時間節點,在該時間節點后才出現繼續履行合同對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顯失公平的情形,故該時間節點應作為情勢變更解除時間的重要參考。但是,如果該當事人在遭受不利影響后怠于提出再協商或訴訟,其對于自身怠于尋求救濟的不作為應承擔相應的不利后果,并不能簡單地以合同解除條件發生重大變化的時間作為合同解除時間。在司法實踐中,有法院便認為,由于原告未向本院提交其在情勢變更解除事由出現后、法院主持調解之前進行協商解除意思表示的證據,故以進入調解環節時間作為解除時間。①參見西安領軍教育培訓中心訴李彩紅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陜西省榆林市榆陽區人民法院(2022)陜0802 民初991 號之二民事判決書。換言之,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怠于尋求救濟,對于其怠于尋求救濟期間內的合同義務仍視為正常履行,合同解除時間應延后至其尋求救濟后的某個時間。此外,一旦解除會給當事人造成的損失也應成為重要參考因素,這便意味著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尋求救濟的時間也并非一定是情勢變更解除的時間,而可能是在該時間點之后。有法院在因“雙減”政策引發的情勢變更解除糾紛中便認為,盡管承租人在“雙減”政策發生后及時向出租人履行告知義務,但其單方搬離房屋的行為過于倉租,并未給出租人充足的時間做好轉租準備,對于情勢變更解除的時間點應將出租人的房屋閑置期間考慮在內。②參見文物出版社印刷廠有限公司訴北京市西城區學而思培訓學校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22)京02 民終7041 號民事判決書。
值得注意的是,根據上述考量因素,雖然法院最終酌定的情勢變更解除時間也可能是判決生效之日或起訴狀副本被送達合同相對方之日,但這只是結果上的剛好重合,其與上述兩種典型觀點的論證思路迥然不同。
最高人民法院在個案中認為,《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的規定并非僅僅解決是否應變更或者解除合同的問題,還應用于合同解除后的損失承擔問題。①參見江蘇正通宏泰股份有限公司訴常州新東化工發展有限公司建設工程承包、技術委托開發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提字第39 號民事判決書。有學者質疑稱,情勢變更解除的法律后果仍應按照《民法典》第566 條的規定處理,法院以上述規定確定合同解除的法律后果,是無視《民法典》第566 條規定的錯誤做法。②參見朱廣新:《合同法總則研究》(下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477 頁。從條文表述來看,無論是原《合同法解釋二》第26 條,還是《民法典》第533 條,都僅僅是明確法院或仲裁機構可根據公平原則變更或者解除合同,并未涉及情勢變更解除后的法律后果,《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解釋(意見稿)》第33 條同樣沒有涉及該方面的規定。
就此而言,即便是情勢變更解除的法律后果也應以《民法典》第566 條為依據,該條款系《民法典》合同編通則部分關于合同解除法律后果的一般規定,在合同編分則部分并未針對情勢變更解除的法律后果作特別規定的情況下,其可適用于情勢變更解除當無疑義。根據《民法典》第566 條第1 款的規定,合同解除后,尚未履行部分不再履行,而對已經履行部分,“根據履行情況和合同性質,當事人可以請求恢復原狀或者采取其他補救措施,并有權請求賠償損失”。從“根據履行情況和合同性質”的表達可以看出,該條款既適用于一時性合同(具有恢復原狀可能性的,可發生恢復原狀義務),也適用于繼續性合同(不發生恢復原狀義務)。③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8 年版,第90 頁;崔建遠:《合同法學》,法律出版社2015 年版,第22 頁;王文軍:《繼續性合同研究》,法律出版社2015 年版,第175 頁。這對于因情勢變更而導致的一時性合同或繼續性合同解除,也并未有所不同。但問題在于,此處的“有權請求賠償損失”是否應有不同的理解?
對此,可能有以下四種方案:因對方當事人免責而無權請求賠償損失;有權以履行利益為限請求損失賠償;有權以信賴利益為限請求損失賠償;因合同解除不可歸責于雙方當事人而有權請求分擔損失。第一種方案根植于情勢變更制度應具有免責功能,或者情勢變更解除后應有不可抗力免責規則的發揮空間。④參見丁宇翔:《疫情不可抗力的司法認定及其與情勢變更的銜接》,載《人民司法·應用》2020 年第10 期。但實際上,情勢變更作為合同變更或終止事由,并非違約方免責事由,⑤參見桂林新勤業農牧有限公司、焦炳來、鄭婷訴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桂林分行借款合同糾紛案,廣西壯族自治區桂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桂03 民終93 號民事判決書。而不可抗力免責規則的適用前提是“因不可抗力不能履行合同”,但情勢變更解除的適用前提之一卻是“繼續履行合同顯失公平”,不可抗力規則即便是在情勢變更解除后也難有發揮空間。第二種方案則是將情勢變更解除與通常的守約方解除同等對待,但若果真如此,便意味著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在情勢變更解除后要賠償對方全部的履行利益損失,這與繼續履行原合同并無差別,情勢變更解除也就失去了其應有的制度功能。第三種方案認為通過信賴利益損失確定賠償損失范圍的理由在于,情勢變更制度不涉及違約責任免除、履行利益賠償過于嚴苛、損失分擔因靈活性較強而導致法官裁量權過大。①參見譚佐財:《〈民法典〉情勢變更制度的體系構造與程序要義》,載《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5 期。但問題在于,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對于情勢變更事實的發生并不具有可歸責性,以信賴利益難以提供充足的理論基礎,并且是將費用落空風險全部轉由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全部承擔,難言妥當。②參見尚連杰:《風險分配視角下情事變更法效果的重塑——對〈民法典〉第533 條的解讀》,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1 年第1 期。第四種方案的理論基礎在于,既然不可歸責于雙方當事人的事由導致一方獲得巨大利益、一方遭受巨大損失,那么無論是通過變更還是解除都是要實現雙方利益和損失的分攤。③參見梁慧星:《關于民法典分則草案的若干問題》,載《法治研究》2019 年第4 期。從當事人的應有合意來看,情勢變更的出現導致當事人的債務承接范圍或風險承受范圍已超出雙方原有的合意分配,④參見解亙:《我國合同拘束力理論的重構》,載《法學研究》2011 年第2 期。在無法通過變更對此進行調整而只能解除的情況下,對于合同解除后所產生的損失亦應由雙方共同分擔。就此而言,上述第四種方案更具有理論上的說服力。不過,第三種方案的批評亦不容忽視,即便遵循分擔損失的做法更為合理,也有必要明確“分擔”和“損失”的基準分別是什么。
就“分擔”而言,既然是損失分擔,那么分擔的基準便應該是平均分擔更為合理,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一庭發布的《規范新冠肺炎疫情相關民事法律糾紛的指導意見》第6 條的規定即是如此,值得肯定。就“損失”而言,應限定于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的相對方因合同解除所遭受的損失,因為情勢變更制度原本就是為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提供司法救濟,如果將其損失也包含在損失分擔的范圍內,甚至可能會出現對方當事人還要反過來分擔損失的不合理情況。也可以說,情勢變更解除后的損失分擔,其實是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對于相對方損失的分擔補償。⑤參見王利明:《合同法研究》(第二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390-391 頁。在損失范圍上,應限定于相對方的實際損失:如果是一時性合同,由于合同解除導致合同關系溯及既往的消滅,可考慮將相對方為簽訂和履行合同的實際費用支出作為損失范圍,盡量在損失分擔后能夠使其接近締約前的最初狀態;如果是繼續性合同,在該合同自始尚未履行的情況下,對于損失范圍的界定可與一時性合同做同樣處理,而在該合同已經部分履行的情況下,可結合相對方為簽訂和履行合同的實際投入、免費期限(如免租期)、已履行期限、總履行期限等因素折合計算相應實際損失。在最高人民法院審理的上述個案中,①參見江蘇正通宏泰股份有限公司訴常州新東化工發展有限公司建設工程承包、技術委托開發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提字第39 號民事判決書。同樣是采取了將損失范圍限定于相對方的實際損失的做法,值得肯定。
本文討論了情勢變更解除的特殊性、啟動程序、特別條件及其法律效力等幾個方面的問題,但對于情勢變更解除制度仍有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地方。我國《民法典》第533 條規定的情勢變更制度大致相當于《德國民法典》第313 條中的客觀交易基礎障礙制度。②《德國民法典》第313 條規定:“(1)成為合同基礎的情況在締約后發生重大變更,并且當事人在預見到此種變更的情形將不會訂立或將以其他內容訂立合同的,如斟酌個案的一切情況,特別是考慮到合同的或法定的風險分配,無法期待當事人一方堅持不變的合同時,可以請求調整合同。(2)成為合同基礎的重大觀念被確認為錯誤的,視同情事變更。(3)如果合同的調整不可能或對一方不可期待,蒙受不利的一方可以解除合同。對于繼續性債之關系,以終止權代替解除權。”值得注意的是,《德國民法典》在第313 條之后的第314 條還規定了基于重大事由終止繼續性債務關系制度。③《德國民法典》第314 條規定:“(1)合同當事人任何一方可以由于重大原因而通知終止繼續性債務關系,無需遵守通知終止期間。在考慮到單個案件的全部情事和衡量雙方利益的情況下,將合同關系延續到所約定的終止時間或延續到通知終止期間屆滿之時,對通知終止的一方來說是不能合理地期待的,即為有重大原因。(2)重大原因在于違反因合同而發生的義務的,僅在為補救而指定的期間屆滿而無效果后,或在催告而無效果后,始準許通知終止。為補救而指定期間的不必要性和催告的不必要性,準用第323條第2 款第1 項和第2 項。存在證明在衡量雙方利益的情況下立即通知終止為正當的特別情事的,為補救而指定期間和催告也是不必要的。(3)權利人只能在知悉通知終止的原因后,在適當的期間內通知終止。(4)請求損害賠償的權利不因通知終止而被排除。”參見《德國民法典》(第4 版),陳衛佐譯注,法律出版社2015 年版,第120 頁。根據《德國民法典》第313 條第3 款的規定,當一個事實同時滿足第313 條和第314 條的構成要件時,第314 條屬于特別規定,應優先適用,但是如果當事人主張的是變更合同而不是解除合同,則第313 條第3款優先于第314 條適用。④參見[德]卡斯騰·海爾斯特爾、許德風:《情事變更原則研究》,載《中外法學》2004 年第4 期。有學者提出,《民法典》第563 條第2 款規定了不定期繼續合同的解除規則,針對有確定期限的繼續性合同也應規定其解除規則,典型的立法例便是《德國民法典》第314 條規定的基于重大事由解除繼續性合同(既適用于有確定期限的繼續性債之關系,也可以適用于沒有期限的繼續性債之關系)。⑤參見韓世遠:《繼續性合同的解除:違約方解除抑或重大事由解除》,載《中外法學》2020 年第1 期。因此,在我國《民法典》第533 條已規定情勢變更制度的情況下,是否需要參照德國立法例引入《德國民法典》第314 條以及(如果引入后)如何處理其與我國《民法典》第533 條、563 條第2 款乃至第580 條第2 款之間的關系,有待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