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亞霖
“行旅”一詞古已有之,以行旅為主題和內容的詩歌,即為行旅詩。行旅詩題材廣泛,但凡官員行役、文人客游,都是行旅詩創作的源泉。盡管行旅詩由來已久,但唐以前運河行旅詩的創作并未引起詩人們的注意。大運河的開鑿,使運河行旅詩的創作局面有了明顯的改觀,突出反映在運河行旅詩數量的劇增、質量的提高上。運河行旅詩創作盛者,往往多有往來運河經歷。
唐代運河行旅詩創作,無論是作品之豐富,還是藝術形式之完備,都超過了以往任何朝代,也是宋代所不及的。唐人在創作中使人們發現與認識運河之美,完全從生活出發,從審美需要出發,貼近生活且融為一體,使運河行旅詩成為反映生活的組成部分。唐代詩人寫運河行旅,并不是極少數人的發現,而是許多詩人樂于創作的題材。因此,詩歌中運河山水的形象,與詩人生活、情感、人格水乳交融,真實而貼切,成為直接的藝術現實。廣泛的創作實踐,有力地促進了唐代運河行旅詩的成熟。從謝靈運到庾信,南北朝詩人在描繪自然山水方面取得的經驗,唐代詩人在此基礎上加以繼承、創造,在李白、王維、孟浩然、韓愈、孟郊等人的運河行旅詩中,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響。王維的運河行旅詩,突破了南朝在景物描摹上追求形似的局面,創造了追求神似的詩風,這是運河行旅詩創作的一大進步,為運河行旅詩達到高峰創造了條件。其他的,以“初唐四杰”“沈宋”為首的詩人,他們的運河行旅創作創造了渾融、自然、清新的詩風,推動了運河行旅詩的發展,使之呈現出嶄新的面貌。在各種因素的作用下,加上眾多詩人的實踐,使唐代運河行旅詩達到形神兼備的藝術境界,不僅反映運河山水的形貌,更寫出了運河山水的精神和豐富的個性色彩。
宋代運河行旅詩創新的歷史背景與唐代截然不同。宋代建立后,經歷了一系列的政治體制改革,進一步加強了封建君主專制政體。與中央集權政體相適應的則是思想文化政策的封閉,產生將儒道釋三教思想雜糅形成的程朱理學,對詩歌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造成宋詩說理的傾向,形成詩歌富于議論的風氣。宋代中央集權的加強,并沒有使國家富強,反而日漸貧弱,成為少有的載有屈辱歷史的封建國家。
首先,運河行旅詩的創作來源于詩人所處的歷史環境,并受其約束。與唐代相比,宋代詩人幾無寫出盛唐那種飽含雄偉壯闊的豪邁激情的作品,宋代在戰爭上一直處于被動退讓的地位,幾乎從未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因而即使同是離亂的狀態,詩歌情感也大不相同。其次,唐代隱居與漫游的社會風氣中,詩人創作的大量運河行旅詩,在宋代幾乎難以見到。宋代重文的國家政策,使大量文人擔任官職,文人的社會地位得到極大提高,從政的機會較唐朝增加了數倍。因此,宋人求仕的心態產生了歷史性的變化,有過隱士和漫游經歷的詩人屈指可數,終身不仕的詩人如林逋更是極為少見的。唐代詩人創作大量運河行旅詩的機會多是漫游和隱居,宋代詩人運河行旅詩創作盛者且有一定成就的詩人,如蘇軾、蘇轍、秦觀、張耒、王安石、范成大、楊萬里、文天祥等,他們身臨運河的機會多是調職赴任途中,或遷貶罷官、或告老還鄉的時候。這樣的行程不僅在時間上限制了詩人的創作,還使他們難以平靜又輕松地領略運河山水的獨到之處。最后,科舉考試科目的偏移,唐代以詩賦取士,宋代則重策論,這一考試重點的轉移,不僅影響了文風,還造成詩歌創作的議論化傾向,在運河行旅詩中同樣得以體現。運河行旅詩的議論化傾向在歐陽修的筆下就已顯露出來,在蘇軾、王安石、黃庭堅等詩人筆下得以完全形成,并在他們的影響下,遍及北宋詩壇,甚至南宋詩壇。唐詩重情韻,宋詩主理趣,這也是唐宋運河行旅詩存在差異的根本原因。
行旅意味著與大自然保持長期的親密接觸,近距離感受山水之美,運河行旅更是如此。運河行旅的寫作重點就是舟行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在運河移動時,空間與時間都在發生變化,視角不停地轉換,對景物的觸動也會產生新鮮的靈感。夜宿景色的描寫展現了運河沿岸的多樣風采,加深并強化詩人對環境的靈敏度,將獨特的地域環境、所見景物和強烈的主觀感受結合起來,營造出與白日截然不同的獨特的情感空間。受長期的運河交通影響,社會生活形態和方式也隨之改變,在新的情境中,詩人極易產生新的文學感受。
唐宋運河行旅詩中出現抒情主人公多是詩人自我形象的再現,共同特點都是奔波忙碌、身心疲憊、情思沉郁。賀鑄歷經四朝,新舊黨爭始終貫穿在他的生活中,其《廣陵茱萸灣晚泊》中病客的形象讓人印象深刻。更為常見的是風塵仆仆的旅行者形象,曉行夜宿,晝夜奔波,疲憊不堪,此類詩歌在唐宋運河行旅詩中有數十首。無論詩人身份如何,在運河的路途中都是行客,他們在運河行旅詩中思親念友的羈旅情懷并不少見,詩人面對的多是寒雨、夕陽、白露、青苔、孤燈,情景寂寥、空虛、暗淡,在這樣的狀態下,詩人形象也更加鮮明。
置身運河行旅的詩人,往往有著豐富和深刻的行旅生活體驗。離開了家鄉,隔斷了親友的聯系,在陌生的旅途中,詩人難免會在創作中訴說旅途的艱辛、情緒的哀樂,這種寫實性也最易觸動詩人的創作熱情,如張耒詩中就多遷謫流離、行旅愁苦之感慨。運河行旅詩人都身在異鄉,思歸是唐宋運河行旅詩表達的共同主題,但表達的情感卻各有不同。有求名未果的失意、憤懣、悲涼,有旅宦的艱辛、宦途的困苦,有詩人對人生、宦途的思考,還有對國破家亡、流離失所的沉郁。
運河行旅詩是唐宋文人在運河流域創作的重要方式,因而詩歌創作的地點、情境、目的,決定了運河行旅詩不僅具有審美功能,而且具有特定的文化價值。在運河的各類景觀中,題名詩占有重要的地位,說明地方民眾看重這些詩的審美價值。同時,名士的題名詩也最受追捧,這也帶動了運河景觀的旅游效應。同樣在運河沿岸出行,都有游覽大好山水風光的愛好與興趣,在詩人之間,往往會出現以相同題名創作的運河行旅詩歌,《全唐詩》《全宋詩》中都有這類作品。首先,唐宋運河道上,貶謫、赴任、奉使的文人前赴后繼,他們既是運河行旅詩的創作者,更是這類詩歌的欣賞者,詩歌得到賞識,就能夠為其傳播詩作,宣揚聲名,反過來也促進詩人游覽運河名物的風尚的興盛。其次,在經行運河山水時,很多詩人在同一處運河景觀反復吟詠,如白居易、蘇軾等,他們因公務在江南運河上多次來往,都有過這樣的創作歷程。最后,行旅生活多匆忙,在形式上,多選擇絕句、律詩,很少使用古體詩。隨著運河行旅詩的發展,詩歌語言越發淺顯,接近口語,這也便于詩歌的傳播。
宋代的運河行旅詩的創新突出表現在議論化方面。運河行旅詩表現運河之美,總離不開客觀的運河山水景物,宋人將議論和說理融入景物形象之中,使詩歌呈現出與唐代運河行旅詩不同的面貌,這是大多數宋代運河行旅詩人的創造。蘇軾不少的運河行旅詩寫得形象鮮明生動,又極富哲理意趣,用比喻、比擬等手法,將單純的生活感受上升到普遍性的哲理高度,具有別樣的意義。宋代運河行旅詩的創新,蘇軾的詩作是很有代表性的。除了議論化之外,還表現在對運河山水的深入發現,在藝術上更加精細等方面。“有唐詩做榜樣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看了這個好榜樣,宋代詩人就學起了乖,會在技巧和語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時,有了這個好榜樣,他們也偷起懶來,放縱了模仿和依賴的惰性。”①錢鐘書:《宋詩選注·前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第10 頁。以題材為例,宋詩向日常生活傾斜,瑣事細物成為宋人的描摹對象,這種特征使宋詩具有平易的特點,但缺乏唐詩的奇情壯采;藝術上,宋詩的創新多是在唐詩基礎上的生發,宋詩的許多風格特征,都是唐詩風格的再創造。
詩歌是詩人經歷感受的現實生活的反映,與詩人所處的客觀環境息息相關。首先,兩宋詩人缺乏經歷北地雄奇壯偉的環境景物,只能在江南水鄉尋求景物與意象,寫作環境的變化使運河成為詩人創作的主要地點,湖、山、江、月、黃昏落日、暴風驟雨、薄霧輕嵐、水驛等成為主要的描寫對象。其次,宋運河行旅詩多以舟次、道中為詩題。最后,宋詞的發展對宋運河行旅詩也具有一定程度的影響,使詩歌具有女性的陰柔美,如姜夔的《過垂虹》。宋代國土縮減,疆域以江南為主,呈現細致狹小又溫柔嫵媚的格調。同時,詩歌多含有強烈的今昔盛衰之感,這來源于北宋到南宋的歷史變遷,國土漸縮、日漸衰亡的悲劇,在楊萬里、范成大、文天祥等詩人的運河行旅詩歌里有明顯的表現。
唐人一般只說景物如畫,宋人則將自己融入景物之中,這顯然是對運河的審美進一步提高的結果。俞桂在《過湖》中將空蒙的山色比喻成一幅展開的畫卷,色彩淡雅,境界幽眇,正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句法新奇,不是白鷗飛翔引起詩興,而是白鷗帶詩來,將抽象的詩歌變成可攜帶的事物,猶如將愁當成重物,可以衡量。全詩有過程敘述,有人物活動,點面結合,虛實照應,化景物為情思。惠洪的《舟行書所見》想象把自己加入眼前的圖畫中,便是華亭落照的山水畫卷了。這表明宋詩中詩畫的結合更加深入。但以抒情的生動來看,唐代的運河行旅詩更勝一籌,文筆雋永,感情濃郁。
宋代運河的修鑿為運河行旅詩的繁榮創造了條件,宋代運河沿岸可供吟詠的景觀大增,運河行旅詩也隨之劇增。與唐代相比,宋代的運河景觀有了大幅增加,約是唐代運河行旅詩中的三倍,出現了眾多唐詩中未曾涉及的景觀,如揚州四望亭、竹西亭、延賓亭、時燕堂、壽寧寺、葉縣雙鳧觀、蘇州滄浪亭、金沙亭、錢塘安濟亭、常州澄江亭、鎮江吸江亭等等,可以看出,宋代運河行旅詩的豐富程度。宋代的運河行旅詩出現許多重題、再過的詩歌,如鄭思肖的《重題多景樓》,方岳的《重題釣臺》,吳錫疇的《重題釣臺》,蘇軾的《再過泗上二首》,趙師秀的《再過吳松》等等,這種前后相繼、重回舊地的吟詠,往往情感比較復雜,多抒發物是人非之感。
唐人運河行旅詩的特點是內容上逐漸包容生活瑣事,語言上淺俗流暢,情感上率真自然,詩歌整體賞心悅目。與唐相比,宋代的運河行旅詩現實針對性較強。部分詩歌諷刺時政,如楊萬里、文天祥的詩多諷刺南宋統治者的不作為、社會中的不良現象。另外,宋詩中的運河景觀更加微觀,在某些運河行旅詩中描繪景物,能夠多角度、多側面地發現運河風物的美,在美景中滲入情思,用筆簡單卻動人心弦。宋代運河行旅詩形式多樣,不僅自己創作,還偶爾化用唐人詩句,如陸游的《宿楓橋》中就出現張繼《楓橋夜泊》中的詩句。
唐代運河行旅詩中多雄偉壯闊、大開大合的意象,而在宋人的筆下,則多為現實處境和具體旅思的表述,以及對運河自然和人文景觀的細致描繪。不同于唐代運河行旅詩的浪漫色彩和想象夸張等鮮明的藝術個性特征,宋代的運河行旅詩中充滿著日常生活情緒,展現著生活細節的體驗,閑適清逸、平淡自然、恬靜和諧是基本的情感色調。
唐宋運河行旅詩在客觀環境、創作主體和藝術手法等方面的不同表現,源于文學與歷史環境的相互作用,唐宋運河行旅詩中呈現的別具一格的運河風物,一定程度上展示了唐宋歷史環境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