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海胤
天下觀產生于中原美學區,并且其思想影響深遠。最初的天下觀以“京城中心論”為主,認為京城是華夏地區的政治文化中心,包括四海八荒的天下的中心,并且四海八荒胸懷博大,能展示其開放性,之后的大一統政權都自居為天下的中心。部分歷史學相關文獻從多元互構的視角分析中華民族是怎樣組成的,雖然這種思路不屬于美學史研究中的天下觀,但殊途同歸,歷史學中的這種思路有助于論證天下觀在美學史構建中的重要性,為美學史的研究提供了有力的史實基礎和方法論,美學史研究的推進也可以豐富歷史的文化價值,如陳寅恪先生就談到過河西學脈對于儒家文化傳承之重要性。從政治角度來講,所謂的“天下”一定是有邊界的,不論是哪個王朝,其疆域是不可能無限擴大的,但美學的交流邊界要遠遠大于實際疆域,其影響范圍會不斷擴大,內涵也會不斷豐富,并會為人提供源源不斷的美學價值。用天下觀的視角分析中國美學史的進程,可以從橫縱兩方面同時入手著重分析在這一進程中各個亞區域之間的互動關系。唐代就是這一互動關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這一時期的美學獨具特色、豐富多彩、理論與實踐都達到了古代中國社會、文化與美學前期的高峰,而且處于中國美學由前期向后期轉型的關鍵期。
唐帝國的創建者是關隴軍事貴族集團(該貴族集團也是唐代歷史中舉足輕重并能影響帝國命運的一個群體)的后代,其有著草原民族血統和治國理念,且能夠有效整合各種資源。北周統治者宇文泰的一個有效的整合方式就是復周禮[1]。北方少數民族政權能把周禮制定并執行好,能為北方多民族人群提供更強的文化認同感,這為唐代打造一個完整多民族帝國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和堅實的基礎,也推動了大唐帝國正式結束了東亞大陸長達四百年的分裂局面。到了唐太宗統治時期,國泰民安,社會繁榮,李世民制定的一系列與邊疆少數民族相關的政策也使得大唐與邊疆其他少數民族政權維持著較為穩定且和平的關系,甚至憑借李世民的個人魅力使得邊疆政權尊稱其為“天可汗”[2]。繁榮局面直到唐玄宗時期達到頂峰,使唐代進入極盛時期,各類藝術都在多地域、多民族的審美元素融會貫通的基礎上有所發展,如波瀾壯闊的邊塞詩、宗教題材的繪畫得到重視、龍門石窟的擴建還有唐玄宗對外來樂舞改造而成的《霓裳羽衣舞》等等。
從天下觀的視角我們能夠看出,“盛唐”局面的出現有一個很重要的點,那就是唐代前所未有地建立起一個較為完整、穩定的帝國,在這一過程中不僅形成了一種穩定的多民族的社會結構,多民族間的文化交流還極大地提升了中國美學的多樣性和包容性。
氣是中國哲學的核心特點之一,其關于氣的哲學思想也貫穿了中國美學的發展[3]。中國哲學認為,氣是存在于宇宙間的一種元氣,天地萬物也由此而生,氣也蕩漾于天地之間,而人的存在也離不開氣,這也是中國哲學中生命觀之體現。這一思想也讓中國藝術把“氣韻生動”奉為最高準則之一,也讓中國人的生活充滿生生之氣、活潑之氣,也使得中國美學拒絕死氣沉沉。而到了唐代,多民族大一統的帝國使得氣變得更具凝聚力,更具宏大氣魄,充滿了雄強野逸之氣、雄渾悲壯之氣。從唐代開始,氣屬于整個中華民族,并使氣的內涵不斷擴充。
中國美學是摹仿和表現的統一、感性形態和觀念內容的統一,它統一于“象”[4],天下觀視角下的“盛唐氣象”更是如此。《周易》以“觀象授時”、中醫重“藏象”之學等,說明“尚象”及對意象符號的系統運用,已成為中國人思維或審美的一種主要方式[5],使得觀物取象、味象、尚象等成為中國式審美活動中必不可少的審美體驗。天下觀視角下所“觀”的盛唐時期的“象”有其特別之處,如作為胡漢混血的唐代所創立的大一統格局,所帶來的多元一體的宏大氣魄;各藝術門類在創作方式、媒介、風格上兼容并包、兼收并蓄、齊頭并進,如青綠山水的手法與風格廣泛應用于敦煌壁畫、宮廷樂舞集多民族特色、李詩張書的個性表達等。諸如此類的“盛唐之音”凝聚成屬于盛唐的天地之氣,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盛唐之象,最終形成“盛唐氣象”,在基于盛唐之氣來品味盛唐之象的這一具身化過程中豐富了審美體驗,完善了生命體驗,體現了“盛唐氣象”這一時代精神。
“盛唐氣象”的主要特點之一是開放性和包容性。盛唐的國際化程度大幅度提高,與世界上六七十個國家建立聯系,推動了不同地域的文化大量涌入盛唐,并與之相互交流,如日本等國派學者來華學習、加強絲綢之路建設、與西域周邊各部族建立友好關系等一系列舉措,與盛唐的繁榮有密切聯系,更是使得中華文明更加繁榮的重要部分,也能反映出唐代多元一體的宏大氣魄離不開當時具備的充分的民族自信心,并推動形成中華美學圈,對外輸出中國藝術之美。唐人有吸收外來文化來發展本土文化的寬廣胸懷,如在音樂領域的十部樂中,有來自印度的天竺樂、來自朝鮮的高麗樂、來自緬甸的驃國樂、來自中亞地區撒馬爾罕的康國樂,不同風格的音樂薈萃一爐[5],最終形成唐代美學豐富多彩的新聲。
盛唐的時代特點能夠滋養出“盛唐氣象”,“盛唐氣象”是時代的一大特點,但細化到微觀個體的話,并不意味著每個個體都能毫無差別地體現出“盛唐氣象”。也就是說,“盛唐氣象”確實有助于個體審美經驗的積極表達,但既可以表達對盛唐的贊美,又可以表達對仕途坎坷郁郁不得志的憤懣之情,在這種環境下可以很豐滿、完整地表達個體情感,這在文學、書法藝術中尤為突出。正如李白的詩歌中能夠體現出在他風云變幻的人生里,政治生涯之挫敗和生命生活之苦難在一段時間里形同夢魘,他浪漫精神體現得最天馬行空的時候,未必是他最悠閑自得、游目騁懷之時,也很可能是他生命困苦的程度最為激烈之時,足以體現李白的創作與人生之間有著十足的張力效果。現實主義的杜甫亦如此,他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更勇于積極表達生活、世道中的艱難苦恨,這些都是“盛唐氣象”美學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內核之一。
“盛唐氣象”有別于文化意義上的“盛世”氣象,不僅有充滿青春朝氣的“浪漫”,還有從滿懷生存憂患的詩人的詩歌中所折射出的盛世悲音,這種悲音不同于衰世之悲,悲唱中包蘊著憂世救世的仁者情懷、傲對權貴的抗爭精神、超脫痛苦的自由意愿。這種盛世之音發之于詩,具備了雄渾悲壯的“盛唐氣象”。“悲壯”是“盛唐氣象”的精神底蘊,“雄渾”是“盛唐氣象”的表現形態[6]。從天下觀視角下探討悲壯與雄渾的話,可側重于中原與邊疆地區互動中的邊塞美學。例如,讀唐詩的時候讀來最為血脈僨張、攝人心魄的,往往就是那些邊塞詩,詩人的內心世界可以很直觀地反映出唐代雄視萬里、豁達開朗的精神格局。又如,《全唐詩》中約兩千首邊塞詩中有一大半指向廣義的河西地區,唐代邊塞詩中有著名的曲調“涼州詞”,很多大詩人都在此曲調中寫過眾口流傳的詩篇;涼州樂舞也是隋唐時期王朝樂舞中的精華,且唐玄宗時期的樂曲,很多都以當時的邊地命名,如《涼州》(涼州,今天的甘肅武威)、《伊州》(伊州,今天的新疆哈密)、《甘州》(甘州,今天的甘肅張掖)。
例如,王維的《使之塞上》為我們描繪出了如同“公路片”才會有的動態畫面:詩人走出邊塞向西而行,經過居延海(今尾閭湖,屬于河西走廊三大水系之一黑河水系),看見翱翔的大雁告別中原水草,回到草原的天空;詩人在這里也聽到了來自千里之外的蒙古草原上邊塞大將燕然都護的消息。寥寥幾筆,就把河西地區所連通的中原、西域、草原這三大空間之間的密不可分的聯系表達得極為生動細膩。可見,邊塞詩所描繪出的河西及西域對于詩人視野的敞開性,也是“盛唐氣象”美學的一個重要部分,即體現出盛唐多元一體的寬廣胸襟,也表達了高歌猛進的路途中并非一帆風順,道路總是曲折的,從中可以感受到悲壯與雄渾的崇高之美,這些都成為中華民族美學中極為重要的精華所在。
雖然盛唐早已不復存在,后世較長一段時間也無法再次復刻出“盛唐氣象”,但我們依然能夠從天下觀視角挖掘出一些延續了如“盛唐氣象”中體現出來的多元一體、多元互構的時代特征以及時代精神。我們從清代的一些審美活動和宏大敘事中則能夠挖掘出對“盛唐氣象”的一些前所未有的拓展部分。
多政權并列的宋遼金西夏時期,它們分別代表了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風格的文化,都是中國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契丹族建立的遼代繼承了唐代的文化和統序,并且可以代表多政權并列時期北方的少數民族的美學風格,相對而言,南北宋則更能代表漢族美學,因為早在安史之亂開始,大規模南遷讓整個南方從地廣人稀逐漸變得地狹人稠,使南方經濟得到大規模發展,從而促使漢族文化的逐漸南遷,這一系列過程也加強了不同民族之間的美學差異性,豐富了中國美學的多樣性。如出土的幾件遼代作品《楊貴妃教鸚鵡圖》《丹楓呦鹿圖》《山弈候約圖》比較有代表性,可用來分析遼代美學。這幾件作品表達的內容有所不同,前者能夠表現遼代對唐代美學的崇拜和繼承并表達出敬意,中者能夠看出同一時期不同民族所追求的極具共性的審美體驗,后者則能夠看出契丹族在學習他者文化的同時也能夠打造出屬于自己的美學風格。
郎世寧,一位來自意大利的傳教士畫家,服務于清乾隆年間的宮廷,來到中國后為中西方繪畫交流領域做出建設性的貢獻,如把西方傳統繪畫技法中對于光影的探索和中國的平面、線條勾勒、原色渲染等傳統相融合,創造出新的宮廷繪畫形象,如《哈薩克貢馬圖》《百駿圖》《乾隆皇帝大閱圖》等。此時的郎世寧已經習慣用長卷絹本作畫,用色上也可認為是“工筆重彩”的雛形,強調西式色彩豐富性的同時弱化對光影的表達但不失立體性,構圖上也弱化了近大遠小的透視關系強調平面性。
郎世寧在中國美術中的地位是非常獨特和重要的,他對中國的工筆重彩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在他之后的工筆畫,都與郎世寧帶到中國美術中的西方元素有著密切聯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繪畫界積極探索如何使油畫民族化,如何用油畫的材質、技法等表達中國人一直以來獨特的審美情懷,如何在追求油畫的民族化和傳統繪畫的現代化的道路上走得更遠,為此,我們可以研究郎世寧。
郎世寧所在的時期以及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在工業革命、遠洋貿易等歷史趨勢的推動下,世界各國之間的交流已經越來越頻繁,各國之間的關系也越來越密切。而從清代開始,中華民族的概念也愈加成形,對于“天下”的概念也有所改變,過去的天下觀側重于指中國各民族之間的互動關系,到了明清時期,這一概念有所拓展,它開始討論整個中華民族與海外的關系,最開始討論的是關于大陸與南洋之間的關系,越往后發展越無法避開與西方之間的關系。雖然當時統治階級在政治、社會等方面的思想觀念有著明顯的局限性,做不到真正意義上的“開眼看世界”,也沒有對天下觀進行重新解讀,但在美學上的某些成就能夠體現出天下觀,能夠看出美學可體現出的超越性和包容性,能增強東西方文化在藝術方面的交流與融合。郎世寧的作品就能給人以這樣的啟示,能讓人意識到當前時代已經不允許我們再一味地閉門造車,我們需要“開眼看世界”,讓我們意識到世界上除了中國美學還有更多的美學也值得去探索。
從天下觀視角看盛唐以及中國的歷史進程,可以看出中華民族正是由多民族之間長期以來的密切互動、融合才形成今天的中華民族,并實現了民族大團結,我們要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實現各民族各地域藝術與美學共同、平等發展。同時也要在外來美學和傳統美學的發展之間找到一種平衡,正如盛唐的樂舞、壁畫等,集多種美學于一體,保持對中華文明的自豪感和使命感,并在美學上對世界有新的成就,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才是天下觀視角下美學該有的完美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