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莉
香港話劇是華語話劇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20世紀60年代初,香港劇人積極引進西方戲劇,莎士比亞戲劇成為引介戲劇的首選??紤]到本地觀眾的反應,香港劇壇開始用粵語翻譯莎劇并于舞臺上演繹。以黎翠珍為代表的香港翻譯家為莎劇本土化做出突出貢獻。黎的不少戲劇翻譯作品早已成為香港演藝史上的經典之作,這其中又以《李爾王》的影響最大[1]。以往鮮有研究將《李爾王》粵語演出本置于翻譯詩學操縱視角下加以觀照,而該演出本的翻譯又受翻譯詩學觀的影響頗深。因此,本文以該演出本為研究對象,借鑒勒菲弗爾操縱理論中的詩學要素,分析譯者所做出的創格舉措。
美國翻譯理論家勒菲弗爾的翻譯操縱理論在譯學研究中有著鮮明的實際應用價值。勒菲弗爾提出,翻譯是最明顯的一種改寫行為[2]。勒菲弗爾和蘇珊·巴斯奈特認為,無論出于什么目的,改寫會反映某種意識形態和詩學觀[3]。鑒于此,若翻譯的過程較少關注到意識形態的話,詩學便是操縱翻譯實踐的重要因素。
勒菲弗爾翻譯操縱理論的詩學要素由兩部分組成:一是目錄詩學,包括文學手法、體裁、主題、原型人物、象征等;二是功能詩學,即文學整體在社會系統中具有怎樣的作用,或者應該是什么樣的[4]。操縱理論的詩學要素從宏觀角度來看,是指文學在社會及其文化中發揮的功能和作用;從微觀角度來看,是指文學文本創作的具體內容,包括文體、題旨、修辭手法等。詩學在譯學研究中有著深遠的啟迪作用和實踐意義。
考慮到勒菲弗爾的翻譯操縱理論在分析文學翻譯作品方面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而黎譯《李爾王》在翻譯過程中較少關系到意識形態的作用,于是本文將借鑒勒菲弗爾操縱理論中的詩學要素,先從宏觀的文化角度分析該演出本的功能詩學操縱,再從微觀的文本角度分析其目錄詩學操縱。
在翻譯文學作品的初始期,首先是選定源語作品。勒菲弗爾指出,功能詩學概念“在選擇主題時有著重要的作用。若文學作品期望得到關注,它的主題必須與社會系統相關”[5]。功能詩學歸根到底說的是社會系統中起引領作用的文學觀,是指“文學應該是什么或被允許是什么的主導概念”[6],而這個概念的具體形成過程,通常情況下是由專業人士(即文藝評論家、譯者等)掌握主動權。
就黎譯《李爾王》而言,專業人士兼翻譯劇導演黃清霞的功能詩學觀在源語作品選擇中起操縱作用。黃清霞認為,“粵語話劇寥寥可數,而當時現代劇本的中文譯本并不普遍,如果在欣賞話劇前熟讀劇情也是幾乎不可能的;因此便觸發起有些人的意欲,制作一些翻譯劇,令本港觀眾可以有機會欣賞外國話劇”[7]。為了在香港本土市民身上發揮作用,黃清霞等商定以香港人最熟悉的粵語作為翻譯劇的目標語。1979年,黃清霞與黎翠珍等人共同創辦了海豹劇團。因為留學英國、主修英國戲劇的經歷,黃清霞極其熟悉莎劇,而《李爾王》是莎劇的名篇,因此成了海豹劇團翻譯劇源語作品的不二選擇。
除此之外,黎譯《李爾王》還受到了黎翠珍本人詩學觀的影響,使得該演出本的概貌和風格極具特色和韻味。黎翠珍的詩學思想注重臺詞的音樂性:“聲音是很重要的,是一種言語音樂,文字的聲音是一種很有趣的東西,不用經過人的腦袋而能夠走進人的心里?!保?]言語的音樂帶領黎翠珍對原文做深刻的透視,讓她游刃有余地把原文帶入譯文的世界,更好地塑造了譯文的質感。黎翠珍在翻譯《李爾王》時展現了此種詩學思想:“念到第一幕李爾王一開腔,我就聽到大鑼大鼓的節奏。那種戲曲節奏繚繞心中,不能自已,結果便成了翻譯策略?!保?]《李爾王》原劇中的喇叭奏花腔令黎翠珍聯想到粵劇大鑼大鼓的節奏,于是便選擇了與粵劇語對應的翻譯策略。黎翠珍古典詩詞造詣高深,得心應手地將粵劇的語言特色注入話劇的翻譯中,黎譯《李爾王》的整體語言風格由此形成。
以下借鑒勒菲弗爾目錄詩學的原型人物、文學手法、體裁三個概念分析該演出本。
1.基于原型人物的分析
原型人物是文藝作品構造角色面貌時所根據的現實生活里的人物。原型人物是目錄詩學的主要因素之一。注重原型人物刻畫,是譯者呈現目錄詩學操縱的要點。為了突出文藝作品的主題、烘托故事情節的氛圍,使人物的形象更為豐滿,譯者在傳譯時有意將故事人物的言辭、行為、境遇等變換描述的方式或者夸大,給目標語讀者展現頗具特色的人物。
對于《李爾王》粵語演出本的人物塑造,黎在翻譯時貼近目標語觀眾熟悉的粵劇中的人物形象,比如第一幕第一場:
李:逆賊,你聽住。你要盡忠誠,就要聽我講。朕憑天發誓,你要朕背誓言,朕下詔你斗膽逆朕權威。公私情理你都虧。朕權柄在操,判你應得之罪,賜你五天之期,收拾細軟錢財,免受饑寒之苦,第六日必須速離我國。如在十天之后,發現你在境內勾留,殺無赦。你扯!憑上天之靈,此判罪永不反悔![10]
健特向李爾王進諫,李爾王不聽規勸且大發雷霆。譯文以中國傳統戲劇的君王為原型人物,在角色的言辭、說話節奏等方面向原型人物貼近。這段臺詞仿擬傳統戲劇的用詞,原文李爾王自稱時用的詞語是“me”“us”“our”,譯文的臺詞仿擬了譯者熟悉的粵劇用詞,李爾王用了君主專用的自稱“朕”?!皉ecreant”譯為對叛逆者的憎稱“逆賊”。譯文添加意為帝王頒發詔令的“下詔”?!巴╳ai1)”和“虧(kwai1)”押韻且音調相同,起前后呼應的作用?!皌ake thy reward”“Five days we do allot thee”“To shield thee from diseases of the world”分別譯為“判你應得之罪”“賜你五天之期”“免受饑寒之苦”,譯文用詞典雅,每個小句語法結構相同,字數一致,節奏整齊?!癴or provision”譯為“收拾細軟錢財”,古語所稱“細軟”是指“精細而易于攜帶的貴重物品”。“the moment is thy death”,譯文使用了古語的“殺無赦”。“Away!”譯為“你扯(離開)!”?!俺叮╟e2)”屬于粵語九聲中的“陰上”聲,聲調往上揚,氣勢更高昂,情緒更激動。
此段臺詞在語言技巧的運用方面十分精彩,譯者把握語音、詞匯、句式等要素,使臺詞和人物的氣勢、情緒相互配合,符合君王的語氣,形象地塑造出人物的性格,再現了人物的說話方式和思想,推動了劇情的發展。
2.基于文學技法的分析
粵劇注重寫人、寫情,文字簡潔而感情濃烈,因此抒情是黎譯《李爾王》主要的文學創作手法。富有文采的情感,可以創造出高格調的意境或境界[11]。黎譯《李爾王》與粵劇相似,大量運用有感情、形象色彩的詞語,追求情景交融,從而提升了文字的表現力,比如第五幕第三場:
李:唔去唔去,唔去唔去!嚟啦,我哋去監牢,我哋兩人高歌,好似系籠中鳥,你若求我祝福,我就會下跪向你求寬恕。我哋可以咁樣度日,祈禱,唱歌,仲可以講故事。笑一嚇啲披金戴銀嘅蝴蝶,聽一嚇閑人閑語話當朝,同佢哋高談闊論朝中事,誰勝誰負,誰人失勢,邊個當權。傾嚇普天下嘅奧妙事,好似得天獨厚知天意。安坐于監牢四壁內,冷眼看朋黨浮沉于官宦潮。[12]
李爾王小女兒歌地亞的軍隊大敗,李爾王和歌地亞被捕,歌地亞問李爾王要否見其兩個姐姐,李爾王的回應如上?!皊ing”譯為“高歌”,“talk with”譯為“高談闊論”,“wear out”譯成“安坐于”,并添加“冷眼看”一詞。在“歌”“談”“論”“坐”“看”前面加上表示限定的副詞“高”“高”“闊”“安”“冷眼”抒發人物的情感,使簡單的動作帶上豐富的感情色彩,使人物的情緒更飽滿,人物形象更富感染力,使觀眾由臺詞深入故事情節,沉浸在故事人物的喜怒哀樂中。“we were God’s spies”譯為“得天獨厚知天意”,“ebb and flow by the moon”譯為“浮沉于官宦潮”,表明李爾王試圖在悲苦中尋求樂趣,譯文突出了其可憐無助的形象,保持了原作的精神實質,準確傳達了人物內心的思想感情,表現了人物情緒和內心矛盾。
3.基于體裁的分析
體裁又稱“樣式”,根據結構形式、語言表達的特色,有詩歌、散文等類別。為了提高觀眾對戲劇對白的熟悉感,黎譯《李爾王》模仿粵劇中傳統七字句的體裁,如例1、2、3。
例1 LEAR.With shadowy forests and with champains rich’d,
With plenteous rivers and wide-skirted meads,
We make thee lady.[13]
李:密布濃林田富庶,河流草地你為主。[14]
例2 REGAN.Sir,I am made of the selfsame metal that my sister is,
And prize me at her worth.
雅:我同姐姐一模樣,聽佢言詞知我心。
例3 EARL OF KENT.Let it fall rather,though the fork invade
The region of my heart!
健:利箭離弓由他發,雖然中的在我心。
粵劇唱詞和念白脫胎于古典詩詞,富有文采。粵劇、粵曲中的梆子、二簧系統,均以七字句為板式的基礎[15]。例1、2、3 模仿七言絕句的臺詞,上下兩句各七個字,朗朗上口,簡潔精練。
例1 是李爾王獎勵大女兒的甜言蜜語時說的話;例2 是李爾王二女兒爭取李爾王獎賞時說的話;例3 是健特向李爾王納諫,李爾王龍顏大怒,健特對李爾王的回應。例1、2、3 原文的音節總數分別是26、20、16,譯文的音節數都是上下半句各7 個音節,每句共14 個音節,符合傳統戲劇言簡意賅的規律。如果譯文過于冗長會減緩表演的進程,并減弱臺詞表達的情緒,或許還會出現肢體動作已經完成而臺詞還沒有說完的情況。
例1、2、3 這種“七言斷句”般的譯文和諧順耳、通俗易懂又富有詩意。它是人物內心感情的直接表達,兼有口語和詩的特征。這種特別的行文,為人物情緒找到了特別的表達方式。
黎譯《李爾王》粵語演出本作為粵語翻譯話劇與莎劇之間的互動,其翻譯經驗是值得分析和總結的。黎譯《李爾王》之所以能夠成為莎士比亞翻譯劇的精品,除了因為黎翠珍對莎劇的熱愛和優秀的雙語能力之外,與其譯文中符合主流詩學、富有民族文化特色的創造性改寫是分不開的。作為話劇演出本的翻譯,譯文要突出其表演功能,黎翠珍的譯文在原型人物、文學技法、體裁方面創造性地融合粵劇的文筆,最大限度地滿足觀眾對莎劇的審美期待,因此黎譯《李爾王》才能朗朗上口,深受觀眾喜歡,這種對譯本的詩學操縱值得關注和借鑒。莎劇的翻譯需不斷創新,繼續尋找適合時代審美的表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