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宗玉,文創一級,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湖南省作協副主席,毛澤東文學院管理處主任,湖南影評協會副主席。湖南省“五個一批”人才。作品曾多次進入中國散文排行榜。有多篇文章入選中學語文課本。著有16部文學專著,獲過各類文學獎10余種。
我們知道,李白與杜甫是好朋友。杜甫也是李白的超級粉絲。很多文章,都有記載。但我在寫書法家懷素的時候,從各種史料的蛛絲馬跡中發覺,他倆的友情并不純粹,到了晚年,互相甚至出現了一些幽怨情緒。
杜甫是一個沒有什么心機的人。他夸李白,一片赤誠,句句夸在實處:“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夸人專業好,才是實夸,容易變現。李白則很少夸同代詩人的詩歌好?!把矍坝芯暗啦坏?,崔顥題詩在上頭”,一生就隨口夸了這么一位,還后悔了。很快他就步崔顥的《黃鶴樓》韻,寫下了《登金陵鳳凰臺》,并自認為稍勝一籌,才算放心。
杜甫給李白寫了十五首詩歌,其中以《夢李白》為題就有四首。對這個深情的小迷弟,李白只給他寫過四首詩,寫得干巴巴的,很是應付。其中一首尚待考證。有一首則說:“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币馑际钦f,分別后你小子怎么瘦成了這個鬼樣子?原來還像以前那樣在尋死覓活地磨詩啊。這簡直是對杜甫“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無情嘲諷。
不得不承認,李杜早年雖結伴同游過,杜甫不好好讀書,想以干謁進入仕途,就有把李白當作了榜樣的意思。然而兩人其實不是一路人。隨著年歲的增長,性情、品格、詩風、理想,越來越不相同。李白喜歡杜甫,是喜歡杜甫對他的喜歡。杜甫推崇李白,是推崇李白才氣縱橫的詩歌。也許,在杜甫的心靈深處,也想得李白一句夸贊吧?可李白直到去世,都沒夸他。
后來的杜甫,老一副苦大仇深的凄苦樣,李白或許不喜。但杜甫詩歌不同凡響的美,李白難道讀不出嗎?同時代的后起之秀中,也許只有杜甫開啟的沉郁詩風,才能并肩李白。
與杜甫相比,李白成于才華,也敗于才華。人一聰明,張口就來,雖靈氣逼人,可也失之淺躁。如果沒有杜甫那種對家國民族的無限深情作對比,李白奪目才華中所包裹的那點輕浮與薄味,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可以說,是杜甫后來把詩歌的另類風格做到了極致,才迫使李白那絲難以覺察的缺點現了原形。李白與其說是不喜歡他,不如說是有點怯他進一步“壯大”。
杜甫對李白的幽怨,是從《草書歌行》開始的。那首詩是李白五十八歲時寫的,老頭子把二十二歲的少年書法家懷素夸得一塌糊涂。
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箋麻素絹排數廂,宣州石硯墨色光。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斗。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遍。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張顛老死不足數,我師此義不師古。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
在這首詩中,李白旗幟鮮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藝術觀:“古來萬事貴天生。”自己之所以喜歡懷素,就在于他的書法“不師古”,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才是他“天生派”的傳人。
在這首詩里,李白把書法界名人狠狠作踐了一番,行書大家王羲之,草書之祖張芝,都是浪得虛名。剛剛死去的張旭,也不夠看,你隨心所欲就好,何必要模仿舞劍的公孫大娘呢?這完全就是意氣用事的混賬話了,藝術不但不能師古,連道法自然、借石他山都不行?
此時的李白,一肚子戾氣,他是借書法界的酒杯,澆詩歌界的塊壘。借否定書壇,來否定整個文壇人物。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李白剛遭遇一場大難。他跟隨永王李璘造反,被判流放夜郎。不過才到巫山,就遇赦放還,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衫畎仔那椴⒉缓?。他被捕潯陽,家人四處求情,以前的朋友都避而不見。至交高適甚至把兩人的通信一把火燒光,對外宣稱跟這個人不太熟。事實上,高適、李白、杜甫三人青年時曾結伴外出游玩好長一段時間。
遇赦后,李白揮筆寫下“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歡欣之情,躍然紙上,大有胡漢三又回來了的架勢。然而回來是回來了,卻再沒以往那種風光了。舊友故交見他,多冷淡以待,甚至避之如蛇蝎。只幾個月時間,他就從長江上游的巫山,到了湘江上游的零陵。不是風順船快,而是中途邀留的朋友實在太少啊。
零陵的一場豪宴,觥籌交錯,酒酣肉足,李白恍惚重返往日榮光,正好懷素索詩,便揮筆寫下《草書歌行》,將一腔幽怨發泄其中,借狠夸小和尚來怒懟整個藝術界。
以致歷代都有學者懷疑此詩的真偽。蘇東坡認為此詩好些句子“村氣可掬”,尤以“箋麻素絹排數廂”為最,不似李白風格。跟他同時代的書法家朱長文認為二十二歲的懷素還啥也不是,當不得李白如此夸贊,認定是懷素自己做的詩,只是假李白之名而已。清人王琦則認為,李白與張旭同為酒中八仙,曾夸張旭“胸藏風云世莫知”,絕不會在他死后沒兩年,就罵他“老死不足數”,李白的人品斷不會差成這樣。然而,這才是真實的李白。
李白其實就是一個浮華急躁之人,他看起來豪放熱情,內心卻狂得沒邊,天下人皆不在話下。與人交往,李白心里總裝著一句話:我的詩歌比你好,所以你得對我好。心機不深,偏偏還喜歡跟人玩心機。所以朋友看似多,但知交很少。
李白夸起人來,看起來不管不顧,毫無保留?!岸帕曩t人清且廉,盤中只有水晶鹽”,“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裴公有仙標,拔高數千丈”,“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可如果你把這些詩一扒拉,就會發現,李白只夸古人文章好,并且蛇隨棍上,每每自比古人。同代之人,他更多的是夸人家的人品佳(豪門),氣質好(皇妃),情誼濃(富翁),個性傲(詩人)。
孟浩然大李白十二歲,兩人也算惺惺相惜。李白明面夸他,實則跟傷口撒鹽差不多。據史載,《贈孟浩然》作于李白宦游安陸期間,此時孟氏已有四十歲,剛剛長安應試不第,落寞江湖飄零,四處自薦文章,《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便是唐代最著名的干謁詩之一?!坝蔁o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边@幾句詩充分表明他很期待朝廷給他“壓擔子”,可李白卻說他“迷花不事君”,這究竟是想打他臉呢,還是想害他?皇帝若看了李白的詩,會作何感想?既然人家說你孟浩然風流成性,“迷花不事君”,那就別來科舉?。繌埦琵g看了,又是什么心情?人家說你人品“高山仰止”,連皇帝都不想侍奉,又來找我這個丞相干什么?一首夸贊詩,間接毀了孟浩然一生。李白給孟浩然寫了N首表達友情的詩歌,可孟浩然沒給他寫一首。其中況味,不言而喻。孟氏不傻。
兩年后,也就是公元761年,《草書歌行》傳到杜甫耳中,杜甫滿心不是滋味,好一個“古來萬事貴天生”,這不是諷刺我只會在“萬卷詩書”中尋章摘句嗎?于是揮筆寫下《不見》,這是他寫給李白最后的一首詩: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锷阶x書處,頭白好歸來。
這首詩明顯表達了杜甫對李白的幽怨之心和規勸之意。可不懂時代背景的人,硬把這詩解釋成了一首至性至情的思念詩。各種演繹,不一一贅述,這里只說這詩打開的正確方式:“我不見那個姓李的,已經很久了。他老是裝作狂得沒邊的樣子,真是悲哀啊?,F在世人都恨不得殺了他,我不想為他辯解什么,只是憐惜他的才華而已。這家伙才思敏捷,寫了很多好詩,但半輩子江湖飄零,名堂搞盡,換來的也不過是酒肉穿腸過?,F在頭發都白了,還在外面咋呼個什么勁呢?不如回到年少時埋頭苦讀的匡山,重拾初心,好好修養性情,安度晚年吧。”
唐代,“生”字不是一個尊稱,一般是長輩稱晚輩,或自稱。“借問別來太瘦生”,李白大杜甫11歲,以前稱過杜甫為“生”,擺大哥架子,現在杜甫算是“回敬”給他了。
有人說“不見李生久”,這個“久”字里蘊藏濃濃思念,如果真是這樣,下一句必是抒情句,而不是判斷句。如果下一句是說李白遭遇時代重重禁錮,不得不裝瘋賣傻,“可哀”的是那個時代,那再下一句必不是“世人皆欲殺”。
在這首詩中,杜甫對李白,不再是小弟的口吻,完全扮演了一個規勸者的角色。如果你們還要認為這詩道盡了杜甫對李白的感情。那么不妨對比一下,看看兩年前杜甫寫的《夢李白二首》,那才叫深情厚誼好吧。
其一: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陙項髁智啵攴店P塞黑。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其二: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這才是真正的思念詩好吧。這里不僅有思念,還有魂牽夢縈的擔憂啊。由于交通閉塞,信息不對稱,杜甫以為李白這回流放夜郎難逃一死,在詩中,為李白的前途操碎了心,各種猜測,把自己嚇得要死。誰知白擔心了。他寫這兩首詩的時候,李白已遇赦去了零陵,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筆寫著很不得體的《草書歌行》。
看完《草書歌行》,以及李白遇赦后的種種表現,杜甫對李白徹底失望了,寫完《不見》,就把他從心底全部清除出去。一年后李白潦倒病逝,杜甫不著一字。想想,還真是心狠,大概實在是無話可說了吧?李白去世五年,杜甫寫了一首詩,題為《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風格與《草書歌行》極似,題目說是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內容寫的卻是公孫大娘,牛頭不對馬嘴。詩前還加了一個好長的按語,說是開元三年,在郾城見過公孫大娘的無上風采,現在有感而發。
騙誰呢?開元三年,杜甫才三歲多,事隔五十年,他還能記得這么清楚?無非是想借公孫大娘說事罷了。最后還真把張旭拉進來了,為他的“悟書于公孫大娘的渾脫舞”,大張旗鼓地點贊,直接否定了李白《草書歌行》里狂犬吠日般的藝術觀。
個中意味,一目了然:大哥你不地道啊,小弟我夸你一生,卻得不到你半句回贊。小和尚與你素昧平生,你夸夸他也就罷了,還要借機興風起浪,指桑罵槐,埋汰誰呢?
那好,我就認為“讀書破萬卷”,才能“下筆如有神”,我就認為張旭“學書于劍”很好,有本事你這個“天生派”從地下蹦出來咬我啊。此詩之后,杜甫長舒了一口氣。
年輕時的窮游,讓杜甫對祖國萬里山河,有一種沉浸式的眷戀,心身俱愛。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又讓杜甫對底層百姓的悲慘命運,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體悟。他是封建時代少數幾個真正有家國概念的詩人,萬家憂樂掛心懷。
一首《不見》,讓他徹底與李白分道揚鑣。此后幾年,杜甫一直漂泊在祖國西南和南方,面對頹廢的國運,凋敝的民生,慘淡的家事,痛徹肺腑的感受,讓他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名篇佳構也由此奔涌而出,詩歌中的憂國之心,憂民之情,九曲回腸,感人至深。這是李白詩歌所不具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