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麗饒
住在村里,便有早起的習慣。
輕輕劃開薄薄的晨霧,走在濕漉漉的村道上,以一種占便宜的心理大口呼吸從深山里漫出來的新鮮空氣。
那些在歲月里存在了很多年的破窯舊院,楊槐桑榆,讓我想起小時候曾有過的一個餅干盒子,里面裝的都是當時視若珍寶的東西。直到很多年以后,無意中再翻出來,挑來撿去,實在找不出一件有用之物,花花綠綠的塑料紐扣,小半截彩色粉筆,用水晶線編制的手工藝品……我忍不住“撲哧”笑出聲,當時咋就這么點兒出息!記憶中,一直把這餅干盒子看得比命還當緊。
此時,我才突然明白了,那點兒出息的可貴。
人在不同的時期,珍視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就像這些荒棄的屋舍,往前推三十年,哪個院里不是一個鬧哄哄的人家,過著雞鳴犬吠熱火朝天的日子,而今卻生生地落寞了。說到底,落寞的不是生活,而是被時代遺棄的老物件。畢竟,那些滲透進磚瓦土坯里的煙火氣,始終在人們的記憶里鮮活著。
經過一處坍塌的舊院落,我踩倒凋枯的艾蒿來到街門口。門樓還頑強地屹立著,那走風漏氣的門扇盡管上了鎖,卻仍然像老者稀疏的瘦牙,遮不嚴院內的景象。稍稍湊近,便一覽無余。三孔窯塌成了一堆廢墟,廢墟上雜草茂盛,草叢盡頭露出半面彩色的炕圍畫,畫的是桃園結義。我心陡地一慌,兒時常常跟這院里的溜溜一塊,趴在她家炕沿邊拿蠟筆描摹那畫上的人物。畫還在,人呢?仔細定了定神兒,才想起溜溜在早些年就已經跟著弟弟進了城,雞鳴犬吠換作朝九晚五,日子仍舊熱鬧。村里留下了太多無用之物,東丟西扔,無人問津。它們卻像是一把把隱形的鎖,替人們鎖著久遠的往事,無意中稍一觸碰,便洶涌得令人招架不住。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鉆進雜草,又爬到了腦畔上。這里原本是一個平整寬闊的打麥場,也只剩下參差不齊的小半面。場邊的土崖居然還在,只是變得又矮又瘦,像是一個肩寬背厚的后生被歲月抽去了筋骨,看上去單薄、飄搖。崖上的酸棗樹反而精神矍鑠,樹皮也比以前堅硬得多。記憶中,這棵樹一貫結那種兩頭尖尖、核大、皮薄又沒什么肉的酸棗,我們小時候就提不起興致,甚至從來沒把它算作可食用的野果。現在樹上依舊結果,秋后樹葉開始泛黃、凋落,紅色的小酸棗在秋風里顫顫地搖晃。
我抬腳便跳到了崖上。幾十年過去,這棵酸棗樹似乎并沒有長粗,也沒有長高,還是我踮起腳尖就能摘到酸棗的氣候。只是靠近樹冠處的那叢旁枝,葉子又小又密,蜷成一團,顯然在漫長的歲月里經歷了太多苦悶和憋屈,已經無力或無心再舒展開眉目。
小時候,我們一放學就像出欄的群羊似的跑到溜溜家打麥場來玩,央求她爸給我們表演甩鞭,看她家的騾子打滾,在明晃晃的月下捉迷藏。溜溜卻從來不參與,她比我們大了好幾歲,也不念書,手里不是牽著牲口就是端著簸箕,總有干不完的營生。我們嘻嘻哈哈在一塊打鬧時,她總是愣在一旁看著,癡癡地發笑。村里人說,溜溜發育有問題,看著像是個半大姑娘,實際已經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但在我們眼里,她就是個大人。大人相對于小孩,是一種依賴,溜溜她是能給人帶來這種依賴感的。
那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們又在溜溜家麥場上玩捉迷藏。天大地大,隨處可躲,露天茅房、碾盤下、崖畔后面、樹洞里,都是不錯的藏身之地。但人也多,那個時候的農村,最不缺的就是小孩,誰家院里不長三個五個?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我三下五除二在溜溜家的麥秸垛上掏了個洞,一跨步跳進去,再從深處拔幾捧麥秸把洞口堵上,便安穩了。支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隨著小伙伴一個接一個被抓獲,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這時,隱約聽見有人朝麥秸垛走來,窸窸窣窣,嚇得我渾身是汗。可那人還是將手伸了進來,一把一把往外掏麥秸。我屏住呼吸,又用手捂住嘴巴,生怕暴露了自己。不料,很快我的一只腳竟被捉了去,還被當作石頭使勁往外丟。
正要出聲,眼前的麥秸褪去。原來是溜溜,她來抱柴火準備生火做飯。見我作賊似的,溜溜很快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讓我趕快出來,防止麥秸垛里有蛇,我死活不肯。眼看其他人都陸續淪陷,我卻隱秘又安全地貓在這個“風水寶地”,誰肯前功盡棄?溜溜無奈,只好抱著柴火回家了。然而,她走后我反而敗下陣來,想起以前她爸總是捕了蛇掛在那棵酸棗樹上,又想起上次我們在戲臺旁邊的麥秸垛里就親眼見過一條大黑蛇。這時,我感到身邊似乎真的充斥著蛇出沒的陰森氣息,它先從西邊出發,又沙沙沙地竄到南邊,朝我而來……我的脊背麻絲絲冷颼颼的,我決定出去自投羅網。
天哪!萬萬沒想到,就在這時溜溜居然來了。她蹲在洞口,看著大汗淋漓的我,低聲且固執地說,出來!你從這小路悄悄溜回家,我替你藏著。我踟躕了一下,為難地對溜溜說,里面好像真的有蛇!溜溜不理。她一把把我拽出來,自己貓身鉆了進去,說,放心吧,我一定堅持到底!外面風平浪靜。
我清晰地記得,晚上家里蒸了槐花餃子,從一進門,我就惦記著吃餃子,把藏貓貓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直到第二天才知道,那天晚上已經很晚了他們還沒找到我,便各自散開回家了。結果,溜溜真的被蛇咬了一口……我的心像被烙了一下,咝地縮起。從身前鋪展開來的打麥場越發空寂。突然掠過一陣秋風,地面上便跳蕩起一層細碎的落葉。我趕緊從崖上跳下來,追上它們,心里喊著他們的名字。我的,一時記不清究竟是散落在哪些城市的,兒時的伙伴們。我只記得,他們的乳名,比如溜溜。
我小時候,她是個大人;我長大后,她是個孩子。
再見溜溜,是幾年前的一個清明節。她抱著一捆玉米稈從打麥場下來。幾十年過去,她看上去似乎沒有見老,個子也沒再長高,仿佛定格在了十二三歲的光景,玉米稈拖在地上,使她顯得有些吃力。我問她:“抱柴做飯呀?”。她問我:“你不怕蛇哩哇?”我倆誰也沒有回答誰的問話,心神恍惚地笑了笑,就走過去了。我知道,溜溜肯定還定在原地,抱著玉米稈,望著我的背影悵然若失。就像我,滿腦子都是那次她替我藏貓貓的往事。但我沒有回頭,怕不能自已。因為,離開村后,我就再也沒有遇到過肯像溜溜這樣護我的人。
溜溜像我餅干盒里的一粒紐扣,突然從生活深處滾出來,在我的腦海里骨碌碌打轉。聽村里人說,她到現在也還沒有成家。早些年弟弟進城打工,她在村里種地喂豬,守著家。后來弟弟在縣城買了房,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她又跟著進城洗衣做飯帶孩子。近幾年侄子也考上大學到了外地,她便找了一份做保潔的活兒,賺點零錢貼補侄子念書的費用。
我折回崖上,從那一團蜷曲的旁枝里摘一顆酸棗來吃。仍舊不可口,果肉干癟,酸勝過甜,但余味悠長。酸棗樹耐寒、耐旱、耐鹽堿、耐瘠薄,通常生長在荒野、山坡、崖畔,是一種既不怕苦又極易成活的樹。我又摘了幾顆裝進兜里,想把它們帶到南方,種在居住的小區里。那里空氣潮濕,陽光充足,土壤肥沃,花樹豐茂,該是更適合它的生長之地。
越往村西頭走,窯院越稀,常住人家寥寥無幾。約莫是兒時的舊事拉著我來到二爹家的,在街門口待了好一陣子。記得小時候總怕去二爹家,因為那時二爹是羊倌,我嫌他家院里有膻味兒。此刻,這個曾經被我嫌棄的老院,正深情地凝望著我,滿含期待,而我卻是再也沒有勇氣進去了,實在無力招架那一院的過往啊。院里只剩二爹一個人住,他放了半輩子羊,到頭來也沒說下個媳婦。霧已散去,東邊泛起魚肚白,窯頂上有淡淡的炊煙升起,總算他還按時一日三餐。我放心地離開。
沒有順著用磚鋪過的新道走,我還是沿著二爹家西墻的小路往村深處去。然而,路已經被歲月淹得沓無蹤跡,我是憑著感覺往前走。或者說是憑著一腔的固執,世上本有路,走的人少了,也還是路。
雜草叢生,露水濕冷。蹚過一片半人高的老黃蒿,穿過一大塊玉米地,又爬上一道坡,我終于來到躍剛家窯腦上。這應該就算是村子最西頭了,再往里走,凈是荒院。
有人聲!我悄悄在轆軸上坐下來,打量這個四方八正的院子。正面三孔老窯,窯口重新修過,西邊還新捏了兩孔敞口窯,南面兩間房一間敞棚,敞棚里橫七豎八放著各樣農具。院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東邊墻根有菜畦,架子上的眉豆花開得紫圪艷艷。靠街門口有棵小葡萄樹,柔弱的藤葉用一根細棍撐著,像個被扶著胳膊學走路的娃娃。院當中的那棵老梨樹還在,葉子五彩斑斕,樹杈上掛著幾累玉米,黃燦燦的。躍剛家真早,已經在梨樹下圍著石桌子吃早飯了。小米飯就醋溜土豆絲,那不得早早就起來燒鍋下米?悶小米飯多費事!
他們誰也沒有發現我,躍剛,他娘,媳婦,還有他孩謙兆。我突然為知道躍剛的兒叫謙兆而自豪。村里大多數孩子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了。知道謙兆是因為有一次,母親在電話里說找謙兆幫她下載了什么微信小程序。我問謙兆是誰?母親說,躍剛家小子,今年才十七,可懂事,可知道孝順他奶哩。回來這幾天,終于在村里見到一個這么年輕的后生,我心里不由地生出一股感動。他不著急上網打游戲,不忙著上補習班,也不焦慮高考成績,而愿意把整整兩個月的暑假安放在又老又舊的窯洞里,睡土炕,吃小米飯,愿意在這樣一個遠離塵世的院子里,延續我和我的祖輩們曾經深愛的日子。我突然想起之前聽母親說過,謙兆畢業了是打算回村發展的。此刻,簡直想下去當面對他說聲謝謝,感謝他在絕望里帶給我一束光。在毛茸茸的晨光里,我反復摸索著兜里的酸棗,一顆,兩顆,七八顆。真好!
從躍剛家回來的時候,我突然就反悔了,決定還是把這些小酸棗還給酸棗樹。我不忍心再把它們帶到南方去,承受一輩子的背井離鄉之苦。
我又重新返回去,把小酸棗一顆顆埋在了矮崖上,就像兒時把心愛的小物件一樣樣放回餅干盒子里。說不定將來,或將來的將來,它們也會長成一群高低錯落的孩子,有男生,也有女生,在老酸棗樹的照拂下,追星逐月,嬉戲鬧騰。
太陽漸漸升起,我離生活又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