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必政

那坡縣地處祖國西南邊陲,在宋、元、明朝代,那坡縣城曾經是統轄數州縣的“地級市”——古鎮安州、鎮安路和右江軍民宣撫司衙署所在地。
那坡縣城北有一著名的山洞叫“感馱巖”,20 世紀50 年代末到90 年代中期,國家文物考古部門對感馱巖遺址的發掘曾經轟動一時,出土的文物如牙璋、炭化粟、竹編等在廣西史前考古中是首次發現?!吨袊奈飯蟆?001 年10 月19 日報道:“牙璋的發現,證明感馱巖遺址與中原地區古代文化有比較密切的聯系,也為越南北部馮原文化牙璋的來源提供了極為重要的線索。”“感馱巖遺址的發掘,為研究廣西新石器時代文化和青銅時代文化的發展與演變提供了重要線索,也為研究華南乃至東南亞地區古代社會面貌及不同地區間古代文化的互動關系提供了極為珍貴的資料。”如此高度評價,足見感馱巖遺址在國內乃至世界考古發現中的珍貴價值及崇高地位。
那坡縣現名是1965 年后才使用的,歷史上,那坡叫“鎮安”的時間長達700 多年。近些年,網上或報刊屢見著述,認為當年鎮安土司衙署位于感馱巖洞內。當地旅游部門在洞口立一指引牌,上書“鎮安土司官署遺址”。孰是孰非,不可不辨。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那坡縣廣大農民與全國各地農民一樣,為分到田地成為土地主人而歡呼雀躍,經營起屬于自己的土地。1957 年冬,那坡縣城鄉各地熱火朝天,都在爭著“犁田過冬,廣積肥料”??拷h城北感馱巖的龍泉隊社員發現,感馱巖洞內有很多千百年來淤積的肥泥,不知是誰出的主意,要用淤泥來肥田,一時間,社員們扛起鏟背起籮,爭先恐后到感馱巖挖肥泥來下田。就在他們一鏟一鍬挖掘之下,沉睡感馱巖地底的千年文明得以重見天日:有群眾從淤泥里掘出老物件,縣博物館工作人員獲知后報告上級文物部門,急忙趕來的文物專家認定這是一處古文化遺址,打開那坡歷史的密碼由此被發現。
文物發掘隨即展開,這是那坡縣歷史上石破天驚的大事件。感馱巖,一個原本籍籍無名的洞穴,因為考古發掘出土大量珍貴文物,一躍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那坡縣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也得以在華夏文明史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頁。有誰能料到,人類歷史的一次重大發現,竟源于一群農民的無心之舉?!
發掘成果表明,感馱巖是古人類一處重要棲息地,至少在新時器時代晚期,已有人類在此繁衍生息。古人類為何愿意落腳感馱巖,答案并不復雜:山洞寬闊可供居住,洞左側長年流水,方便生活。洞口不朝向北方,冬天沒有寒風灌入。洞外隔河即有平疇可供耕作,河流不僅可以帶來漁獲,還可以阻隔敵人和猛獸的侵擾。發掘出土的大量日常生活器物證明,大約在中原地區夏商時期,就有那坡先民在這里上演文明更迭,存續人間煙火。
感馱巖是那坡文明的發祥地,對那坡文化史至關重要,長期以來,為強調這種地位和作用,有文章稱:“感馱巖遺址又是歷代土司衙門遺址。史書記載,‘鎮安以洞為城’?!保ā镀放茝V西(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卷)》,漓江出版社,2015)這種說法是確有其事,褒揚那坡,還是以訛傳訛?
根據壯族文化學者白耀天的研究,感馱巖地區在唐、五代至宋朝初期稱為古勿洞,屬邕州羈縻地。宋初為歸化州、來安州,儂智高父親儂存福、弟弟儂智會先后為其首領。南宋景定三年(1262 年)十月,岑從毅以“歸化州”降附宋朝,奉旨改州名為“來安州”,隨即為區別位于凌云縣一帶的“來安”而改為“鎮安”。在唐、五代到宋初始有建置的一兩百年里,“鎮安”衙署會不會建在感馱巖洞內,筆者沒有找到史書的明確記載,但從其他典籍里,卻似乎發現當時的感馱巖住著另一群人?!赌瞧乱妥彘_路經》是記錄那坡彝族先民遷徙史的,其中寫道:“喝口清泉水,再議建家園。感馱巖四周,荒灘平地多。開田栽青秧,辛勤來耕作?!?/p>
那坡籍彝族知名文化學者王光榮考證,彝族先民來到那坡地區之初,曾在感馱巖居住。20 世紀50 年代,感馱巖內尚有一塊古碑記載這段歷史,那坡縣彝族群眾每年春節都會來到感馱巖祭祖,80 年代,不知何故,古碑突然不知所蹤,彝族群眾才漸漸放棄祭祀。而對那坡彝族先民居住于感馱巖的年代,王光榮根據族譜記載,認定就是距今1000 年左右的宋朝初年。彝族先民在此居住數代后,因感馱巖為四水匯流之地,經常鬧水災,為保族人不受水害,才舉族搬遷到不遠處的巴當山上。
明朝以后,史書始出現有關鎮安峒的記載,最早的相關記載是明天順五年(1461 年)編纂的《大明一統志·鎮安府沿革》:“宋于鎮安洞建右江軍民宣撫司?!鼻宄乩砻斗捷浖o要》卷一一一《鎮安府》有對感馱巖的記載:“府西四百五十里。巖周二十余丈,內有石柱如盤,亦名盤石巖。”這是史書對感馱巖較詳細的描述。同卷還有另一句:“鎮安舊城在府西感馱巖下,即故鎮安峒也。”《鎮安府志·沿革表》有這樣的表述:“則今之鎮邊縣感馱巖即小鎮安廳也?!?/p>
從這幾處文獻記載可見,史籍中“感馱巖”并非單指山洞名,它包含至少三種不同含義,一是專指山洞名;二是泛指感馱巖地區;三是代指感馱巖地區的地方政權。感馱巖作為如今桂西一處地理奇觀,遠近聞名,但古代史學家、地理學家未必能親臨此地,遂以感馱巖作為地理標志,介紹“鎮安”轄區的位置。因此,筆者以為,史載土司衙署位于感馱巖,應該理解為“感馱巖一帶”為宜。
史書上明確記載衙署具體位置的有幾處?!蹲x史方輿紀要》記載:“(感馱巖)側有鎮安峒,宋、元時鎮安舊治也?!睂ν獾厝硕?,“巖側”可以很貼近,也可以是距離不遠的地方。清光緒刊本《鎮安府志》卷二一有載:“鎮安垌在感馱巖,俗傳故署在傍甲,不知何時所建,俟再考。”明白指出衙署是在感馱巖附近的“傍甲”。傍甲在哪里呢?那坡城北有座小山,當地老人習慣稱之為“螃蟹山”,因從高處往下看,這座山形如螃蟹,“螃蟹”那坡本地方言念“傍甲”。螃蟹山腳各甘屯號稱風水寶地,舊時縣城官紳、有錢人家喜歡到此營建別墅。直至20 世紀90 年代,各甘屯內仍有數幢青磚黛瓦的古建筑,前些年才拆除殆盡。《歸順州志》也有記載:“小鎮安舊治在音峒,明天啟年間被交趾莫夷攻占,遂移治麼窯甲。”《鎮邊縣志》記載:“舊廳署在大街中,建于乾隆三十三年?!薄稓w順州志》記載表明,明代時,鎮安土司衙署曾一度建在今百合鄉音洞村,后因戰亂遷到今城廂鎮永平村坡耀屯。《鎮邊縣志》記載表明,乾隆三十三年(1768 年),鎮安改土歸流的第三年,到任的流官就迅速在鎮玉大街上建成新衙署。
既然史書都沒有在感馱巖洞內建衙署的記載,為什么出現感馱巖為“衙署重地”之說呢,筆者認為多半是誤解所致。首先是受“鎮安以洞為城”誤導,望文生義。且不說這句話出處存疑,單是從字面看,簡單理解為鎮安在洞內建城無疑是可笑的。《讀史方輿紀要》對感馱巖的描述是“巖周二十余丈”,既是“二十余丈”的方寸之地,如何能建城,這不過是古人對地理位置的大略描述罷了,如同“扶桑在碧海之中”,是不可以摳字眼的。其次是受洞內古建筑誤導。感馱巖內遺存一處古建筑,磚紅色外墻,正門處是15米寬的山墻,大門居中,入門左右各有一間小廂房,是2.2 米×7.6 米的狹長房間,中廳進深僅三四米,前方石柱高聳,中有巖石突出如盤,高臺上羅列觀音諸神像。左右側墻設走廊、龍門、月臺,墻上有壁畫彩繪。這樣的建筑形制,加上大門頂上“大殿”二字,很顯然這里是一座廟宇。100 多平方米大小的建筑,且沒有屋頂,不可能作為官署。查閱資料,這座廟宇建成于清嘉慶四年(1799年),是時任通判汪應綬主持修建的。汪應綬撰寫的《新修感馱巖記》詳細介紹了修建過程,從文中關于平整地基的內容看,此處“地勢傾側,削之培之,得平地一段”,說明洞內地面從來就沒有平整過,當然建房就無從談起。從來沒有營建過屋舍,當然就更談不上“官署重地”。
史書記載的這幾處官署置地“傍甲”“麼窯”“音洞”有一個共同地理特征,就是背山面谷,地形既合乎我國房屋選址的傳統文化,在屢遭匪患的年代,又利于進退攻防。綜合判斷,前人斷不會將衙署置于三面受困的山洞之內。
城廂鎮百大屯是那坡岑氏土司的祖居地,根據土司后裔留存的族譜記載,岑氏土司初到那坡時,在今德隆鄉百迭屯駐戍,至今百迭屯后山上還殘存古代壘筑的護墻,經數年經營,局勢稍定,遂搬到地勢較開闊的百大屯,后來受“百馬覓地”啟示,最終搬到后龍山腳龍泉邊風水寶地定居,開啟長達數百年的土司統治歷史。筆者采訪岑氏土司后裔,說起在感馱巖內建衙署的說法,他們均表示從未聽先輩說過,并且還憤慨地表示,認為土司在山洞里為官的說法是有意輕視他們的先輩。特別是感馱巖山洞如獅子張口,很難想象篤信玄學的古人會在“獅口”建衙署。拋開繁復的考證,單從生活常識來說,在生產力低下的遠古時代,古人類選擇在山洞棲身應該是常有的,但到了近古時期,選擇穴居多半是流民,是臨時居所,將衙署置于山洞內就近乎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