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呂陽明
我媽去世好幾年了,我時常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想起她,比如在街上看到一個身形相似的老太太,在商場里看見一件她常穿款式的衣服,或者在熟食店里看見她喜歡吃又舍不得買的醬鴨脖。近兩年,這座北方邊境城市接連鬧疫情,時不時就居家辦公,有大把的時間,更讓我經(jīng)常想起過去的日子。
我家陽臺上擺滿了花盆:君子蘭、茉莉、玻璃翠、夜來香、百合、富貴竹,我媽在世時愛養(yǎng)花,這些花的名字最早都是她告訴我的。最顯眼的是一盆高大的龍血樹,養(yǎng)了十九年了,跟我兒子同歲。那年我媽來伺候月子,在市場上給我買的,老大的一個六角形花盆,里面一株纖弱的花苗。我當時還說,媽你整這么大花盆,太夸張了吧。我媽說,這龍血樹長壽,能長老高呢。如今,這棵龍血樹長了兩米多高了,蓬蓬勃勃地分出六個枝杈,若不是我時常修枝剪杈,大概早已長到屋頂上去了。
小區(qū)封閉了,還好是管控,雖然不讓出小區(qū),但可以錯峰下樓取生活用品,在微信群里訂貨,保供商店給送到值守卡口。我老公在市城建局當個小科長,平時兢兢業(yè)業(yè)的,撅著屁股干活,一鬧疫情更忙,參加抗疫先鋒突擊隊,在各小區(qū)輪流值守,經(jīng)常一連幾天見不到人影。
我想買點水果,乘電梯下樓,出了單元門,正看見賣水果老頭的電動三輪車停在樓前花壇旁。那老頭兒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一來疫情生意就紅火,他眉開眼笑的,推著他的破三輪車在小區(qū)里賣水果和蔬菜。平時我從不買他的水果,煩他,寧可走上一段路,到小區(qū)外面的小市場去買。我煩他,也不是因為他一有疫情就眉開眼笑。我煩他是因為他長得太像張喜山了,就是我爸。從他出現(xiàn)在小區(qū),我看見他時就嚇了一跳,以為我爸活過來了呢!他和張喜山真是太像了,也是一瘸一拐的,衣服灰土暴塵的,臟得打鐵,黑黢黢的臉上滿是灰白色的胡碴子,脖子黑得像車軸,歪戴著一頂藍黑色的遮陽帽,兩撮灰白蓬亂的頭發(fā),從帽子兩邊呲出來,挓挲著。我問了幾個熟人,都說不知這老頭兒什么來路,聽說是個老光棍兒,租了小區(qū)里的一個車庫,自己支起電鍋做飯吃,經(jīng)常去小區(qū)商店里買一瓶白酒,喝得紅頭漲臉醉醺醺的。
我舅和姨都在南方濱海市,唯獨我媽跑到了兔子不拉屎的內(nèi)蒙古農(nóng)村。當初一起去的人,過個三年五載的,都返城了,唯獨我媽沒回來。據(jù)我舅后來說,那會兒已經(jīng)在濱海市找到了接收單位,我媽卻改變主意,不回來了,跟張喜山結(jié)了婚,婚后沒幾個月就生下了我,把姥姥家的人氣得發(fā)瘋,都說是張喜山那個混蛋把我媽一輩子給禍害了,對我媽也恨鐵不成鋼。后來我姥爺和姥姥相繼去世,我媽和我舅、我姨慢慢沒有了聯(lián)系。
我小時候不得好煙抽,張喜山看見我,要么像看見冤家,要么視同空氣,重男輕女。記得有一次,家里那只大公雞追著叨我,我抄起一根棍子打了它一下,張喜山上來給我一腳,把我踢了個大馬趴。不過,他跟我弟親近不了多一會兒,翻臉也揍一頓。從我記事,張喜山就喝酒,家務(wù)活啥都不干,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脾氣賊大,動不動把我媽打一頓。那時,我媽在村里小學(xué)當代課老師,經(jīng)常鼻青臉腫地去給學(xué)生上課。
張喜山不是懶漢,農(nóng)忙時從不含糊,彎腰撅腚在地里揮汗如雨,農(nóng)閑下來就不行了,推牌九,喝大酒,天天和狐朋狗友一道,小桌往炕上一放,一碟子咸菜能喝一天。走東家竄西家喝圈酒,好幾次喝得找不到家,我媽領(lǐng)著我,三更半夜打著手電筒去找,從別人家牛糞圈子里、倉庫里、柴火堆里,拖死狗一般把他弄回來。
我媽性格軟弱,總是一臉逆來順受的認命樣子。等我長大一些,明白事了,才知道張喜山不是啥好東西,東村小媳婦、南村小寡婦的,跟很多女人有一腿,有時候一連好幾天不著家。就他那德行,也有女人跟,我也是服了。我上高二那年,張喜山把腿摔折了,從小賣部買了兩瓶子散白酒,拎著往家走,地上有冰,剛下了一層小清雪,滑倒了,就這么著,酒瓶子沒舍得扔,完好無損地護住了,腿摔折了,胳膊肘子上的鷹嘴骨也摔裂了。我媽找人把他抬到鎮(zhèn)醫(yī)院做手術(shù),打鋼釘上夾板。住了二十多天院后回家休養(yǎng),我媽露出難得的笑容,說,這回好了,能消停一年半載的。還真是,在家養(yǎng)了幾個月,一瘸一拐地能下地了,不那么豪橫了,對我們還挺有笑臉的。
好景不長。第二年,我高考落榜了,張喜山的臉又豬肚子一般耷拉下來了,說,考不上學(xué)放羊吧。我就去放羊,家里有八只羊,一小群,瘦得跟狗一般。羊離不得人,早晨趕出去,晚上趕回來,跟在羊群屁股后面滿山轉(zhuǎn)悠。我特招蚊子,一團一團的長腳大蚊子圍著我嗡嗡叫,沒兩天咬得我臉上胳膊上都是大包,又紅又腫,又痛又癢。我媽心疼我,直掉眼淚,給我抹肥皂止癢。張喜山斜著眼睛看我,死牙歹口地罵,你那肉香。我把腦袋扎進被垛里,委屈地哭了好半天,把兩只眼睛哭得跟爛桃似的。又過了一星期,張喜山起個大早,趕著羊群走了。一直到晚上,他疲憊地回來了,把一沓子錢放在炕沿上,對我說,羊都賣了,再供你敗家子一年,明年再考不上,可不怨我。
我就去復(fù)讀了。那一年真是拼了,沒日沒夜地學(xué),宿舍關(guān)燈了,到走廊里學(xué),走廊也關(guān)燈了,到廁所里去學(xué),廁所里是感應(yīng)燈,學(xué)一會兒就得連咳嗽帶跺腳的。挺好,全當課間活動了。我一學(xué)期沒回家,張喜山著急了,拎著一兜子煮玉米到學(xué)校來看我。見了我嚇一跳,嘴唇哆嗦著,眼圈都紅了,說,閨女,實在不中就算了,都瘦成九條了,青蛙一蹦三尺高,癩蛤蟆一挪一挪,咋都是活。聽他說這種喪氣話我就來氣,一梗脖子,扭過頭去不看他。
轉(zhuǎn)過年高考,我考上了財經(jīng)大學(xué)。那時候考上大學(xué)可是大事,張喜山露出了笑模樣,殺雞宰鵝的,請全村人吃飯,整得跟嫁閨女似的。鄉(xiāng)人們都甩開腮幫子,吃得嘴唇子油汪汪的,討好張喜山說,張瘸子啊,你閨女了不得,將來不得當鄉(xiāng)長啊。張喜山喝得快站不住了,滿嘴都是舌頭,吹牛說,鄉(xiāng)長算個?,縣長也指不定。我當時在心里喊,做夢去吧,這鬼地方,我就是在外面討吃要飯,也不回來,別說我還考上大學(xué)了。
在年少的記憶里,只有我媽養(yǎng)的花算是一點亮色。我媽喜歡花,家里東一盆西一盆的,幾個窗臺擺得滿滿的,昏暗狹小的土坯房里就有了那么一抹生機。每當有花開的時候,我媽會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風(fēng)和日麗的春天,我們還要把花盆端到院子里去,讓它們曬曬太陽,嘗嘗雨水的滋味。我?guī)臀覌屚獍峄ㄅ瑁覌屢贿叢煌5靥嵝盐乙⌒模瑒e揚了二正的,一邊絮絮叨叨地給我講那些花如何如何,我總是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去,始終對它們一知半解。
張喜山摔斷腿住院那段時間,我媽在醫(yī)院護理,我和弟弟在家自己做飯,火燒得不好,土坯房子透風(fēng),不保暖,把窗臺上的那些花都凍硬了。把我嚇壞了,使勁往灶膛里填柴火,幻想著那些花能活過來。爐子也不爭氣,呼呼冒煙,嗆得我和我弟鼻涕眼淚的。
我媽回來,看到那些軟軟地歪倒在花盆里的花,心疼得直掉眼淚。我心里愧疚極了。我媽沒有責(zé)怪我,她抹了眼淚,說,人都顧不了,哪顧得上這些花啊,都扔了吧,花盆留著,明年咱再栽花。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回內(nèi)蒙古,跟著男朋友來到東北這座不大不小的邊境城市。結(jié)婚,生孩子,逢年過節(jié)往內(nèi)蒙古老家寄些錢,卻很少回去。有一年我?guī)Ш⒆踊厝ィ瑥埾采竭€是那副樣子,滿嘴的酒臭味,見了我一臉拘謹討好的神情。我對兒子說,喊姥爺。不到三歲的兒子似乎被嚇住了,怯生生地望著他。張喜山激動地在褲子上搓搓手,張開老鴰爪子一般的黑手要抱他外孫子。我兒子嚇得“哇”一聲哭了,都哭沒氣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張喜山到了死在酒上,把肝喝壞了,肝硬化。他去世時,趕上我兒子小升初,正是關(guān)鍵的時候,我一個人匆匆回了趟內(nèi)蒙古老家。我媽不停地哭,不停地念叨說她沒有家了。我沒哭,心里也難受,畢竟是我爸。三天圓墳,我弟歪戴個帽子,舉著一瓶子酒在墳頭上嘩嘩地灑,嘴里還嗚咽喊著,爹啊你喝酒吧,喝酒吧。他越長越像張喜山,看得我氣不打一處來。回家后我勸我弟,讓他戒酒。他歪著脖子望著我,說,姐,咱這嘎大半年冬天,不喝酒我干啥呀?跟張喜山說得一字不差,氣得我要死。我說,你這樣喝下去,早晚也得喝死。我弟滿不在乎地說,該河里死的,井里死不了。我跟我媽說,你跟我走吧。我媽說,不去,住不慣樓房。我說,你幫我接送孩子,指不上他爸,當個小科長忙得不見影。我媽說,那我也不去。我說,你在這癟地方一輩子了,還沒待夠?她說,農(nóng)村挺好。我說,媽你跟我吧,我給你養(yǎng)老,你女婿也同意。她說,我才不用你養(yǎng)老呢,我有兒子。
小區(qū)封閉,別的商販進不來,成全了賣水果老頭兒了。我出不去小區(qū),只能在他的水果攤兒上買。物業(yè)的甄阿姨也在挑水果,看見我,熱情地打招呼,問我,有最新消息沒,還得多長時間能解封啊。不等我回答,賣水果老頭兒先搭話了,說,早著吶,昨天還有新增的呢,著啥急啊,這不挺好的嗎?不缺吃喝,還不用上班。我懶得搭理他,誰不知道他的小算盤啊,一鬧疫情,沒人跟他競爭了,趁機多賣幾個錢,有了錢使勁灌貓尿。
甄阿姨是個熱心人,去年夏天的一天,天氣很熱,我把被子搭出去曬,沒想到來了場急雨。我從學(xué)校打車,著急忙慌趕回來,甄阿姨已經(jīng)替我收起來了。從那以后算是熟悉起來。這幾次鬧疫情,和甄阿姨遇見,打招呼問候時總免不了討論時下的情況,甄阿姨唏噓地問我,小張啊,你說說,這疫情啥時候能過去?我心里說,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專家。嘴上說,快了,怎么的也快了。
賣水果老頭兒一看見甄阿姨就眼睛發(fā)亮。甄阿姨也愛買他的水果,逢人便夸老頭兒的水果不錯,挺新鮮的,還夠秤。老頭兒每次賣給她水果都打折,湊近了小聲說,桃給你6 塊錢,賣別人7 塊5,香蕉給你3 塊5,賣別人4 塊。還再白送一個小香瓜或者兩個李子。有一次我逗甄阿姨說,那賣水果老頭兒對你不錯啊,看上你了吧。甄阿姨哈哈笑,說,他也真是不容易,熱心人,瘸了拐杖的,前幾天還幫我抱上樓一袋子花土呢,累得吭哧癟肚的。我笑,說,你也養(yǎng)花啊。她說,養(yǎng)著玩,都是些耐活的,仙人球、仙人掌啥的。我好幾次看見賣水果老頭兒遠遠地盯著甄阿姨看,都瞅直眼了,覺得好笑,在心里頭暗罵,跟張喜山一個德行。
解封了,靜默了半個月的小區(qū)一下子熱鬧起來。人們像冬眠之后的小動物一般,蓬頭垢面從窩里鉆出來,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剛開始疫情解封時,小區(qū)里還放煙花,社區(qū)還組織大家在小廣場上跳舞,唱《謝謝你》,大家激動地喊著,我們勝利了。后來事實證明,疫情并不像我們想象得那么簡單。大家就都習(xí)以為常了,疫情一來就貓在家里,天不亮睡眼惺忪下樓做核酸,回來鉆被窩接著睡,一說解封了就跳起來,該干啥干啥。
正常上班了,感覺還不錯,我在農(nóng)學(xué)院做財務(wù)工作,高校的后勤保障,默默無聞,開工資,編預(yù)算,應(yīng)付各種財務(wù)檢查,還挺忙碌。我老公也不用半宿半夜地值崗了,不斷鬧疫情把他們折騰得夠嗆。我老公明顯見瘦,風(fēng)吹日曬,弄得黑不溜秋的,精神頭還不錯,兢兢業(yè)業(yè)為人民服務(wù),值得點贊。周日中午我們在家睡了一大覺,睡醒后還親熱了一回,好久沒在一起了,又是大白天的,有點不太習(xí)慣,不過感覺還不錯,這病毒把一切都整亂套了。
外面陽光明媚,天藍得像假的。我沖了個澡,穿上家居服,給花澆水,圍著那盆龍血樹看了好久,用紗布沾水輕輕擦去葉片上的灰塵。那么多葉子,束狀的,又細又長,擦著擦著,眼淚涌上來了,又想起了我媽,真沒福氣啊,跟我弟一起生活了三年多,又做飯,又拉扯孫女的,任勞任怨,老黃牛一般,還得時時看兒媳婦的臉色。
那年暑假前,我給我媽打了好幾通電話,她總算是同意來我家住一段時間,計劃著等我放了暑假,一起回趟濱海市,看看我舅和我二姨。都歲數(shù)大了,他們早已忘卻了早年的不愉快,惦記著內(nèi)蒙古農(nóng)村的我媽,畢竟血濃于水啊。我籌劃著帶我媽回趟濱海老家,來一次尋根之旅、親情之旅。那段時間,我激動得睡不著覺,就像是上中學(xué)時盼著學(xué)校組織去大河邊春游一般。
那天半夜,我被手機鈴聲驚醒,一看是我弟打來電話,就覺得有些不妙,心突突直跳。他在電話里抽抽搭搭地哭,半天說不出完整的話,總算聽明白了,我媽腦出血,連夜送到鎮(zhèn)醫(yī)院了,醫(yī)生說夠嗆。我跟我老公連夜開車出城,上了高速一路向西,往內(nèi)蒙古趕。第二天中午到了小鎮(zhèn)醫(yī)院,人已經(jīng)沒了。
這么多年過去,我還是接受不了,跟做夢似的。每次看到這盆龍血樹,眼淚就往上涌,鼻子發(fā)酸。前些年每年夏天我們都把這盆龍血樹搬下樓,放在樓下的花壇里,讓它見見陽光雨露。我就坐在花壇邊陪著它,感覺像陪著我媽一樣。這兩年一直沒搬出去過。我說,老公,咱把龍血樹搬下樓吧,幾年不見陽光,你看它都不那么綠了。
我老公爽快地答應(yīng)了,從床下把我兒子小時候玩的四輪滑板車拽了出來,這是那些年探索出的經(jīng)驗。我們把花盆搬到滑板車上,小心翼翼出了房門,推進電梯下樓,真沉啊,我們倆勉勉強強把它抬起來,放在樓下水泥花壇里。我在花壇邊上坐著,出了一身汗,天氣真好,心情也好。我老公把滑板車放在樓下車庫里,抽了支煙,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對我說,干坐著干啥,咱去小區(qū)外面散散步吧,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我有點猶豫,說,不行吧,花在這兒呢。我老公說,誰拿它呀,沒兩個人都抬不走。
我想想也是,就跟我老公一起出了小區(qū),邊走邊聊。好久沒這么逛街了,不知不覺走過了幾個街口,停下來轉(zhuǎn)身往回走,起了一陣風(fēng),吹得行道樹直搖晃,嘩嘩直響,明晃晃的太陽,卻噼里啪啦掉下一陣雨點來,這三伏的天,真是娃娃的臉,說變就變。我們鉆進一家超市躲了一會兒雨,買了點水果,拎著往回走,街道上濕漉漉的,涼爽了許多,我老公路上還說,你是能掐會算啊,這回咱的龍血樹可喝著雨水了。
進了小區(qū)拐上兩個彎,看見我家樓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花壇里那盆龍血樹不見了。我說,完了,花不見了。我老公大咧咧地說,怎么可能。我們走到花壇邊,左看右看,那盆兩米多高的龍血樹真的不見了蹤影。我慌了,把水果放花壇沿上,圍著花壇打轉(zhuǎn)。我老公想了想,跑去小區(qū)門衛(wèi)房,問看沒看見有人搬花出去,門衛(wèi)的保安直搖頭,說,沒看見。我跑過去問在哪兒能調(diào)到小區(qū)的監(jiān)控錄像,保安說,那得有公安機關(guān)的證明,你要不先打聽打聽,那幾個老頭天天在院子里打撲克。
我大步疾走,氣喘吁吁地走到打牌的那幾個老頭那兒,問他們看見我的花沒有。一個看熱鬧的老頭兒說,我好像看見賣水果那個瘸老頭在花壇里忙活啥來著,后來把啥東西乒乓地扔進垃圾箱里去了,整挺大動靜。我愣了一下,扭身跑向那一排垃圾箱,掀開鐵蓋子一看,差點暈過去,我的龍血樹,被分割成一段一段的,斷口上流著紅色的樹汁,像是傷口在噴涌著鮮血。
我愣了半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得站不住,蹲在地上哭,號啕大哭那種。我老公跑過來勸我,我根本聽不進,還是哭。我媽去世時,我都沒這么哇哇地哭過。那時我腦袋里木木的,內(nèi)蒙古農(nóng)村喪事講究多,按照白事先生的安排,一會兒送山,一會兒上香的,折騰得人直迷糊。關(guān)鍵是不相信是真的,回來的路上才反應(yīng)過來我媽沒了,流了一路眼淚。一到家忙著四處找人聯(lián)系兒子文理科分班,就顧不上傷心了,沒辦法,死了的人去了,活著的人還得活。
我哭得驚天動地的,引得小區(qū)里一群人圍觀。把我老公整蒙了,連聲安慰我,說,不哭不哭,咱回頭再買一株,天橋下花卉市場里有賣的。我不理他,哭得更傷心了。好巧不巧的,賣水果的老頭兒騎著他的破電動三輪車過來了。我老公沖上去,薅著他的衣領(lǐng)子,一把他從車上拽下來了,指著垃圾箱問,這花是你鋸的?老頭兒緊張地說,是我弄的啊,在花壇里倒著,枝干都折了,我以為是誰家不養(yǎng)了扔的呢,就把花薅出來,把花盆拿走了。我老公怒不可遏,說,你看誰家那么好的花說扔就扔了?你拿花盆為啥還把花鋸了扔垃圾桶里?老頭兒囁嚅說,我這不是想幫物業(yè)小甄的忙嗎,她沒有工具弄不動啊。我老公氣得揮拳頭要打老頭兒,被我攔住了,再怎么著也不能動手打人啊。賣水果老頭兒臉色發(fā)白,不住地辯解說,倒在花壇里,好幾處枝杈都折了,我真以為是業(yè)主不要的呢,對不起,我,我賠你們,對不起啊。我老公說,你賠得起嗎?那花是我岳母留給我媳婦的紀念,一百年開一次花,能活幾千年呢,生生地毀在你手里了。
我不哭了,坐在花壇上發(fā)了一會兒呆,嘆了一口氣,這是這株龍血樹的命吧,沒有什么東西能永遠陪伴我們的。我說,算了,你也不用賠了。我老公恨恨地說,那花盆呢,整哪去了?老頭說,在我住的車庫里,我這就給你們拿回來。我問,你要那花盆干啥?賣水果老頭兒歪著腦袋低著頭,不吱聲。我明白了,說,算了,花盆也不用拿回來了,花都沒了,還要盆干啥,看著傷心。
賣水果老頭兒還想再說什么,我站起身走了。我媽跟我說過,這龍血樹要上百年才能開一次,一棵龍血樹能活上千年。我當時說,哎呀媽呀,那我可夠嗆看到它開花了。我媽笑,說,沒幾個人能看到。我說,它要是真能活上千年,得長成什么樣子啊?侍弄它的人都往生了十幾個輪回了,它還活著,得多寂寞呀。我媽說,那是理論上說,理論上說人平均壽命一百五十歲呢,你看哪有人活得到啊。
解封不到一星期,有傳言說又可能受到疫情影響,正在確認中。盡管每次鬧疫情保供商店都能供應(yīng)得上,人們還是紛紛跑到街上去購物。我老公忙,指不上他,我跑去購回了五斤雞蛋,一箱子牛奶,算是心理安慰。到了晚上,確切的消息傳來,果然需要采取防疫措施,小區(qū)又封閉了起來。
第二天早晨,在小區(qū)里配合防疫做核酸。賣水果老頭兒早早地推著他的電動三輪車出攤了,不只賣水果,還有茄子、黃瓜等蔬菜。我看了他一眼,老遠繞著走,眼不見心不煩。他也看見我了,很不自在地瞄了我一眼,低頭去看他的電子秤。等我做完核酸出來,他那一車水果蔬菜賣得差不多了,叼著一支煙,倚靠在三輪車上,很疲憊的樣子,嘴角微微上揚,似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我在心里說,死老頭子,生意還不錯,成全了你了。小區(qū)里的幾個老頭兒不能聚在一起打撲克了,就圍著他的三輪車,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一個很有派頭的老頭兒背著手,問,你幾點出的攤啊,這么早。老頭兒說,不到六點就上好貨了。那老頭兒說,不容易啊,我們哥幾個把這剩下的水果都包了,你快回家睡回籠覺去吧。賣水果老頭兒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我合計著賣上它一天呢。
借著做核酸的機會,我在小區(qū)里散散步。先走到小區(qū)出口,再折返回來繞到小區(qū)西門,沒想到又看見了賣水果老頭兒,正在小區(qū)西門口鬼鬼祟祟地接貨呢,馬路對面批發(fā)市場的人推一輛小車,裝上幾箱水果和蔬菜推過來,從小區(qū)鐵柵欄門底下的空隙里塞進來,老頭一瘸一拐的,動作還挺敏捷,把幾個箱子抱上車,開動三輪往回跑。旁邊一個牽小狗的女人喊,哎,那老頭兒,我想買幾個香瓜。賣水果老頭兒說,這嘎可不能賣,讓城管看見可不得了,你跟我往里走。我心里好笑,原來老頭兒賣的水果和蔬菜都是這么偷偷弄進來的。
老公又去值守了,我在微信里跟兒子聊了一會兒。大學(xué)封閉管理,上網(wǎng)課,不讓出校門。沒聊幾句,兒子就不聊了,說有事。看樣子不缺錢。我嘆了口氣,還是小時候好啊,那個膽小的小男孩,看到他姥爺嚇哭的小男孩,走到哪兒都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如今成了大小伙子了。
我歪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按著遙控器隨意換臺。忽然,某衛(wèi)視臺播出的龍血樹開花的新聞吸引了我。說是一位市民養(yǎng)了十多年的一棵龍血樹,奇跡般地開花了。我一下子站起身,湊到電視屏幕前仔細看,還真是,葉片中長出一支主莖,又分出很多枝串,上面密密麻麻開滿了一簇簇乳白色的小花,那么安靜典雅。我還想再細看,鏡頭過去了,開始播廣告。我在電視機前站了良久,想起那棵龍血樹已經(jīng)不在了,像我媽一樣,不在了。
賣水果老頭似乎賣得更起勁了,一連幾天,我早早起床下樓去做核酸,他已經(jīng)賣了大半車了,也不用叫賣,電動三輪往那兒一停,電子秤一擺,做完核酸的人就三五成群地圍上來。晚上我下樓在小區(qū)里散步,看見他還舍不得收攤,也沒有照明燈,黑乎乎的,電子秤的小顯示屏綠瑩瑩地發(fā)著光,像一只孤獨的眼睛。那個很有派頭的老頭兒也在散步,沖他喊,你這老家伙,都沒人了,還不收攤,你這是想發(fā)家致富啊。賣水果老頭兒說,我再賣一會兒,剛還賣出去兩個大香瓜呢。有派頭的老頭兒問,晚上吃飯了嗎。他說,整了二兩白酒,糧食精,頂餓。
微信群里看到社區(qū)的提示,說有商販在小區(qū)里販賣水果蔬菜,這樣會增加人員聚集風(fēng)險。我老公說,這回那老頭兒能消停了。第二天早晨,我下樓做核酸,離老遠就聽見吵吵巴火的,走近一看,兩個穿制服的城管人員正圍著賣水果老頭兒。老頭一改平日里溫順的樣子,把電子秤緊緊抱在懷里,圍著電動車與城管人員捉迷藏,大聲嚷嚷,不讓我賣,你們養(yǎng)我呀,我上你們家吃飯去啊?就在這時,那個很有派頭的老頭兒說話了,你們城管怎么回事?這是管控小區(qū),誰讓你們進來的?兩個城管人員望著派頭十足的小老頭,有些蒙,問,咋的,不行啊,我們在執(zhí)法。老頭兒說,我是好心提個醒,按照防疫要求,各管控小區(qū)人員不得隨意流動,你們這么進來,是不是得在這小區(qū)里隔離十四天啊?他這么一說,旁邊幾個老頭隨聲附和,對呀對呀,你們可別大意,當心別還得在這小區(qū)里隔離十四天啊!
兩個城管人員似乎接受了大伙兒的提醒,上了車開出小區(qū)外去了。老頭這時又神氣活現(xiàn)了,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跟幾個老頭兒吹牛,我才不怕他們呢,他們要是再來抓我,我就把棍兒抄起來。老頭兒們笑,說,哎呀,沒看出來,你還帶家伙事兒呢,怎么著,你還敢打城管啊。老頭兒把手伸到水果箱子下面,摸索了一陣兒,掏出一根拐棍來,說,我哪敢打城管啊,我就拄上。老頭兒們哈哈大笑。有老頭兒問,你這腿天生就這樣啊?他說,那哪能呢?多少年活蹦亂跳的呢,七八年前得了股骨頭壞死,差點癱了,喝了一年多中藥,強多了。旁邊一個老頭說,你歲數(shù)還沒我大呢,咋造成這模樣。賣水果老頭兒說,當初我長得老帶勁了,喝中藥喝壞了,副作用,喝得我這脖子黢黑。有老頭兒問,你娶過媳婦沒?賣水果老頭兒說,那咋沒有,老水靈了。有老頭兒問,在哪兒呢,領(lǐng)出來讓我們看看。賣水果老頭兒說,早死了個屁的了。
我從三輪車旁經(jīng)過,他住了嘴不說話了,猶豫了一下,舉起一個方便袋,里面裝了幾樣水果,怯生生地說,這個,拿去吃吧。我白了他一眼,說,用不著,有保供商店。賣水果老頭兒臉一紅,垂下眼皮,那神態(tài)太像張喜山了,我心里隱隱難受了一下,轉(zhuǎn)身走了。
防疫見效,又過了幾天,終于恢復(fù)正常了。人們照舊沖出小區(qū),上學(xué)的上學(xué),工作的工作,該干啥干啥。單位積壓了一堆活兒,我每天加班加點地記賬,編財務(wù)報表,忙得抬不起頭來。賣水果老頭兒也不見了,我想大約是騎著三輪車到人多熱鬧的地方去了吧。
這天我下班回家,猛然看見那輛電動三輪車停在我家單元門口的花壇旁。賣水果老頭兒坐在駕駛座上,歪戴著帽子,不住地點頭,困得磕頭打盹的。三輪車上赫然一棵龍血樹,栽在那個熟悉的大花盆里。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湊過去仔細看,沒錯,就是我家那個六角形的花盆,六面分別刻著梅、蘭、竹、石和松柏圖案,相伴了近二十年,怎么會認錯呢?只是那棵龍血樹,比原來的那棵稍微矮了些,也是六個枝杈,看起來和原來那棵一樣生機勃勃。
我在花壇邊坐下來,望著那棵龍血樹,眼淚禁不住涌上來。賣水果老頭兒睡得還挺香,像是一個遠途的旅人終于卸下了肩上的重擔(dān),攤手攤腳的,口水都流出來了,帽子歪得快要掉到地上了。
我在蒙眬的淚光中看見張喜山了,走了十幾里的山路回來,把帶著羊膻味的一沓子錢放在我眼前;看見我媽了,她說,這龍血樹長壽著呢,聽說一百年才開一次花……我在心里一遍遍念叨,我會看到這棵龍血樹開花嗎,它會開花嗎?
微信提示音響,我老公問我,你在哪兒,今天還加班嗎?我擦了擦眼淚,沒頭沒腦地回復(fù)他,春節(jié)前陪我回一趟內(nèi)蒙古老家吧。我老公回復(fù),回去干啥?后面跟著一個驚訝的表情。我說,不干啥,好多年沒回去了,我想去墳頭燒點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