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寶麟
上世紀40年代中期,一個美國軍人由于歷史機緣,從大洋彼岸來到中國,不料“完全被中國迷住了”,于是,他選擇了中國,選擇了中國革命,選擇了中國共產黨,終身與之結下了不解之緣。這個人名叫李敦白(Sidney Ritt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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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敦白,1921年出生于美國猶太裔的名門望族,先后就讀于波特軍事學校、普林斯頓大學和北卡羅來納大學。他從小“離經叛道”,17歲就參加工會和學生運動,19歲成為一名美國共產黨員。珍珠港事件發生后,李敦白投筆從戎,被派往斯坦福美軍語言學校學習。學校讓他學日文,在他堅決要求下改學了中文。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一改竟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在中國一待就是35年。
1945年9月16日,李敦白被派往中國專門負責調查美軍在當地的違法行為。他對傳說中廉潔并充滿理想的中共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決定留下來。在昆明,他與地下黨接上了頭,通過他們,結識了廖夢醒(宋慶齡秘書,地下黨員),見到了宋慶齡。
1946 年初,經宋慶齡推薦,李敦白擔任了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視察員。4月初,他負責押運一批救濟物資去被圍困在湖北宣化店的李先念、王震部。一個偶然機會,李敦白從調停國共軍事沖突的美方上校白魯德口中,獲悉國民黨的孫元良部殲滅此地“共軍”的計劃,大為震驚,到了宣化店就向李先念“告密”。一份絕密軍事情報拯救了一支部隊。李先念對這件事到晚年還念念不忘,李敦白卻很低調,別人提起,他總是說,只提供了“一點”情況,起到了“一點”作用。
當時,中共中央亟需英語專家,李敦白一聽說便脫去軍裝,自告奮勇奔赴延安。途經張家口,被聶榮臻“扣”下了,因為那里開通英語廣播需要他。后來,朱德發電報點名要人,李敦白走了45天,于10月19日到達延安。
李敦白在延安擔任新華社的英語專家,負責翻譯和修改稿件。他給在延安采訪的美國作家斯特朗當翻譯,還常應邀到毛澤東住處談論美國。到延安沒多久,由李先念、王震為介紹人,經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任弼時中央書記處五大書記直接批準,李敦白成為中共早期唯一的外籍黨員。
正當李敦白全心全意為中國革命工作的時候,不料卷入了所謂的“斯特朗國際間諜案”。
1948 年底,斯特朗取道蘇聯重返中國。途中,她發表了一篇文章,說中國革命是自主的勝利,并不是搬用蘇聯模式。不想這惹來了禍端。她剛抵達莫斯科,就被克格勃逮捕并驅逐出境。
由于李敦白曾給斯特朗當翻譯,蘇聯要求中共拘捕李敦白。“胳膊擰不過大腿”,李敦白進了監獄。斯大林去世后,平反了“斯特朗案”,李敦白1955年被放了出來。毛澤東和周恩來向他鄭重道了歉。毛澤東還當著許多老外的面認錯:“你們不要以為我們中國共產黨不犯錯,他(李敦白)就是我們犯的一個錯誤。”
李敦白恢復了黨籍,到中央廣播事業局工作。在那里,他與共產黨員王玉琳結成了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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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詭異在于,李敦白因斯大林信口編造的所謂“斯特朗間諜案”受牽連陷入牢獄,他卻誤以為自己的被捕是中共組織對他的考驗,“作為一個參加中國革命的人,我肯定太差了,要不然別人為什么會懷疑我。”他“私底下盤算,如果我能‘紅’得徹底,就能避免在將來再次遭到懷疑”,因此,他后來做的每件事都帶有強烈的動機,就是證明自己是緊跟中共、緊跟毛澤東的。
不過,因為“怕”而緊跟,只是李敦白心結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他出獄后被組織安排擔任中央廣播事業局的中層領導,受寵若驚,便步步緊跟,不知不覺陷入了時代的旋渦。
李敦白后來自我剖析說,從1956年到“文革”初期,“我在中國政治舞臺上如魚得水,一時紅得發紫,風頭無兩,簡直可以說是個人生命中的‘黃金十年’。”他獲得了毛澤東親封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的政治封號,還是延安時期入黨的老黨員,成了一個符號式的“通天”人物。尤其是讓他參與《毛澤東選集》和一些中共重要文獻英譯工作,成為外國專家群體中的明星人物。
耐人尋味的是,這樣一種被信任的高度自得,與前述的那種可能被疑忌的高度焦慮,并存于李敦白的內心深處。兩種看似極具矛盾的心境,卻殊途同歸地引發和推動他在“左”道上越走越遠,每次政治運動來臨時,李敦白總是緊跟形勢,聞風而動。
“反右”運動開始后,上面要求中央廣播事業局必須“揪出”一名右派分子,雖然他認為局里沒有一個人符合右派分子標準,卻緊跟形勢,參與了批斗溫濟澤的大會。李敦白承認,這是他第一次參與迫害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朋友。
“文革”伊始,風起云涌,李敦白忍不住興奮了起來。上面有通知不許批評外國專家,他卻第一個站出來,貼出一張自我批評的大字報,一夜之間成了“英雄”。
清華大學批斗王光美,周恩來告誡他不要去,他卻聽江青的,以外國造反派“白求恩—-延安造反團”領袖身份,在萬人批斗大會上,作了措辭激烈的發言。后來,他又參與批斗了陸定一等中央領導。
1966年10月1日,李敦白和斯特朗等6位外國朋友被邀請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并分別同毛澤東合影,李敦白還掏出紅寶書(《毛主席語錄》)請毛澤東簽名。第二天,《人民日報》在第一版刊登了毛澤東和李敦白的合影,李敦白的大名頓時傳遍了全國。
1967年,上海“一月風暴”奪權后,李敦白以“國際共產主義戰士”身份參加了中央廣播事業局的“奪權”斗爭,批斗局長梅益。他只是擔憂自己被打成“同謀”,為了“劃清界限”,最終參與到批斗梅益的行列中。
然而在特殊年代,政治風云變幻莫測。他的外國人身份參加“奪權”斗爭引起了江青的注意。1968年2月21日晚上,李敦白被人從家中帶走,因“國際間諜罪”被關進秦城監獄。他后來才知道,早在前一年,江青就開始對他進行秘密調查,決定把過去欣賞、提拔的這個美國人“搞掉”,并說:“廣播局竟被一個美國特務統治了半年。”
1977年11月19日,李敦白關押了9年8個月零1天后被釋放出獄。“文革”結束后,李敦白獲得“平反結論”:“被錯誤關押審查”“純屬冤案”“應予徹底平反”。
出獄后的李敦白先后在新華社、中國社會科學院擔任顧問。
李敦白這樣一個熱愛并獻身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事業的外國人,正如其平反結論所說,“1945年到中國以來,為中國人民做了許多有益工作,對中國人民的革命事業是有重要貢獻的”。他和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很多中央高層領導人物都有過密切接觸,也親歷了很多重大歷史事件,在外國專家群體中,他介入中國政治最深,但受到懲罰也最重。他的這段既跌宕起伏又傳奇的經歷無疑是當代中國的縮影。
不過,李敦白對先后兩次含冤入獄達16年之久從不抱怨黨組織。他說,在一個偉大的事業中,犯點錯誤不可避免;既然這些錯誤在發生,為什么就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呢?
但他嚴于責己,對所犯錯誤深感悔恨。他坦言,“文革”初期風云際會時,“政治權力的致命吸引,呼風喚雨的巨大幻覺,讓我沉迷其中不能自拔。”這種悔恨伴隨著他直到暮年。他在后來撰寫的回憶錄中沉痛反思:“在那個瘋狂癡醉的年代,我們都做了一些奇怪甚至荒唐的事。日后我常想,我們怎么會那么得意忘形?可是回到那個時代,一切都那樣真實且別無選擇,我們都進入了變革的夢幻王國。”有一件事尤其讓他追悔莫及,那就是“文革”中的“奪權”斗爭,一度成為中央廣播事業局三人領導小組的召集人。他說,他不應該參加中國內部的權力斗爭,他畢竟是一個外國人,對中國的事情懂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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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3月17日,年近花甲的李敦白偕妻子兒女回到闊別35年的美國。2012年5月,一部專訪李敦白、講述他的中國經歷的紀錄片《革命者》,在美國上映。影片最后似乎暗示,主人公對自己當初的選擇感到后悔了,這讓李敦白很不滿意。90高齡的他常常趕去現場,向觀眾解釋:選擇中國,選擇中國革命,選擇中國共產黨,是他一生的幸運,他從來沒有后悔過。
李敦白愛美國,也愛中國,他講話時稱美國為“我們美國”,稱中國為“我們中國”,于是有人好奇地問他,你到底是個美國人,還是個中國人?他真誠地回答:“我是一個‘中國的美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