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農作品集評

趙麗宏：

好友唐子農十年磨劍，終于完成了《二十四詩品》篆刻，讓人驚喜。

唐人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是一部奇書。這是一部論述詩歌風格的詩論美學經典，也是二十四首以詩論詩的組詩。無論是作品的體例，還是這些文字所展現的思想和意境，都是前無古人的獨創。這二十四段談詩論詩的文字中，交織著關于藝術、自然、山水、歷史和哲學的奇思妙想。飄逸靈動的文字，貫通宇宙天地，融會世態萬象，也表達著紛繁幽深的人間感情。

《二十四詩品》是用漢字創造的文學極品，用金石篆刻展示這部經典名著，是極富創意的藝術再創造。刻在佳石上的篆書，以豐富多樣的形態，再現這部奇書飛揚的詩意和超拔的想象力，這是融會古今的創作。唐子農選取二十八方佳石，不同的形狀，不同的造型，不同的構思，不同的結體，把《二十四詩品》的文采和氣韻，表達得淋漓盡致，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片奇花競艷的妙境。在唐子農的篆刻生涯中，這是面目一新的成功創作。這些用刀刻出的古雅蒼勁的文字，是一個現代篆刻家對一部中國古典詩論發自內心的敬仰。

司空圖也許不會想到，一千多年之后，會有一位上海的篆刻家，在國際大都市一隅，避開喧囂的市聲，面對著蓮池荷葉，聆聽著竹風秋雨，沉浸在他的詩論中，反復研讀，摘選其中部分段落，揮刀鏤石，完成了這部篆刻集。唐子農呈現給讀者的這二十八方印章，值得玩味，其中有：『積健為雄』『壯士拂劍』『如寫陽春』『惟性所宅』『吞吐大荒』『大河前橫』『如逢花開』……《二十四詩品》共二百八十八句，一千一百五十二字。從中摘選什么內容，如何構思金石篆刻成章，這樣的過程，恰似司空圖的詩論。

姜壽田：

唐子農與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是有緣的。作為讀書人，他年輕時，曾購藏過《二十四詩品》，并讀之再三。可以說，這本書陪伴了他青年時代。其中詩句內容也成為他篆刻創作的主題來源。不過，他并沒有以此為主題的印集創作。說來這本《二十四詩品》印集創作，得之偶然。起因是有藏家，偶然看到他以《二十四詩品》詩句為題的篆刻作品，尤為嘆賞，便請他以《二十四詩品》為題，每品拈選詩句進行系列創作。唐子農一向耽讀《二十四詩品》，經此托請，心弦怦動，創作沖動襲來，以《二十四詩品》為題的印集便應用而生。

作為朱復戡的弟子，唐子農承傳了以吳昌碩一脈為代表的海派印風。他的古璽印風既承襲了吳昌碩、朱復戡的雄強樸茂，又化用漢碑額之方圓兼施，以圓厚營構金石氣，以方之鐵筆示人，以強其骨之嶙峋風標。他迥絕于時流，接脈于『印外求印』之印風，因而不為明清流派印所囿。其篆刻之卓犖，在于以漢碑額之方截與漢碑乃至摩崖之氣厚壯闊，納于方寸之間，于刀石碰擊中見嘡嗒大氣與渾淪一象，『顯出古拙氣勢的美』。

從表面上看，唐子農的印風似與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不諧，而唐子農雄渾之印風確也難于表現『玉壺買春』『賞雨茅屋』『手把芙蓉』『素處以默，妙機其微』『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玄禪詩風。但是，反過來說，《二十四詩品》也并未盡歸于希心釋道、淡泊無為，其中也蘊有雄強一脈詩風與詩學理想。這種詩歌美學意象便與唐子農印風完美和諧地貼切了。《二十四詩品》首章，便以《雄渾》為旨：『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另尚有《豪放》『觀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氣，處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曠達》『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這在它追求道家美學的味外之味、韻外之旨中，又平添了來自儒家現實理性與君子人格的狂狷、豪邁。唐子農于《二十四詩品》中所擇印語皆為雄強曠達一脈，如『積健為雄』『吞吐大荒』『壯士拂劍』『行神如空』等。上述印作一如既往地表現出雄強斬截乃至霸悍之氣，并完美地傳遞出詩句的精神氣象。可以發現，在表現上述印語的篆刻創作中，唐子農將金石氣作了淋漓盡致的發揮。在風格營構中，他用了堆木砌石與摩崖雄矗般密不透風的章法構成，顯示出紀念碑式般的篆刻美學意象。如『道不自器，與之圓方』白文印的疊壓構成的張力，使人在密匝中感受到一種力量的激蕩；『壯士拂劍』則如太阿橫持，一壯士睥睨于天地之間；『積健為雄』則示人以蠻荒之力，大氣流衍；『吞吐大荒』則顯示出浩浩落落，橫無際涯之元氣淋漓……

張立行：

在不同的展覽中，我陸續看到了唐子農的書法篆刻作品。他的書法取法高古，用筆內斂，圓融渾厚樸拙；篆刻師法現代金石篆刻大家朱復戡，上溯先秦兩漢，同時又廣泛臨摹后世各代金石碑刻文字，力求融會貫通，自成面目。古風、古意、古趣從宣紙、印面躍然而出。

我接觸唐子農的畫作比較晚。原以為唐子農只擅長書法篆刻，在一次上海藝術博覽會上，偶然欣賞到他的荷花圖，暗蓄禪意，給我以望外之喜。唐子農的荷花圖，以深厚的中國傳統金石為底子，廣采博納，運用了多種繪畫的手段：寫意、寫實，水墨、彩墨、重彩甚至巖彩，多重元素的組合，令他的荷花圖別開生面，形成獨特的創作風格。為了畫出荷花在不同季節中的神韻，唐子農還在自己家庭院的小池塘中栽種了一片荷花，觀察領略荷花的千姿百態，現實中的荷花與他心中的荷花合二為一，寄托了他對紛繁人生的體悟，也恰如他自己所言：『夏去秋來，庭前滿目枯荷，而畫案上的一張張荷花寫生稿，仍綻放如初，這一刻，我感受到了畫家的幸福。當陽光斜照入室，在這個沒有了現實荷花參照的季節里，隨著自己的心緒，依據那些泛著微笑的荷花白描，濃濃淡淡，深深淺淺，一一加以勾勒與渲染，許是一種自言自語的述說吧。』后來我才知，他少時即開始學習繪荷，不論是身處順境，還是在困厄之中，都堅持如初。

唐子農作品尤為文人所青睞，莫言在文章中稱唐子農的篆刻作品『運巧思，借古意，奪天工』。不過他依然低調而不喜張揚，更熱心于藝術圈的一些公益性交流活動。記得最近一次見面，是在上海吳昌碩紀念館舉行的『熔古鑄今—戊戌雅集全國名家小品·唐子農作品展』上，他還是像多年前剛剛認識時一樣，平靜而淡然，言語不多，也不愛接受采訪和拍照，只是讓我多看看他邀請的來自全國同道的精彩作品。頓時，宋人黃升的詞『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悄然浮現于我的腦海。

張恒煙：

大凡書畫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質，既有融通不同藝術門類的能力，又有著近乎一意孤行的實踐取向。單一的在書、畫、印里面打轉，無法取得更高維度的思量方式；沒有一意孤行的藝術執著，同樣不能找尋到真我。唐子農是當今為數不多的具備這兩個素質的書畫篆刻家之一。

他的篆刻具有一般篆刻家所沒有的那種從宏觀到微觀的打磨細度，這本于他對空間營造的敏感與執著。當大勢已定后，不厭其煩地琢尋著空間的百變和諧，直至滿意方休。他的這種粗獷拙樸、斑駁迷離的風格，其用心之深，比之工穩細謹之印，往往數倍其功。只有在長期的錘煉之中，才能將偶然所得的妙處，通過理性的歸納，轉化成有藝術高度的風格。在繪畫上幾十年的深耕，練就了他不同凡響的空間構成意識，當其落刀之際，首先想到的是空間構成，而非簡單的成字而已。所以，其篆刻作品，誠可作一圖畫觀，這比僅以字觀字自然要高妙許多。

俞豐：

唐子農在書法、篆刻、國畫等諸多方面齊頭并進，數十年來，像老牛一樣俯臨桌案，揮毫犁石，勤耕不輟。他在書法和篆刻方面很早就確立了自己的目標和風格。他們這一代藝術家求學的時候，老師大都是碑學一脈的耆宿，所以諸如樂心龍、沃興華、唐子農、周古天等，書法都有極強的碑學特色。唐子農的碑派行楷，倔強剛猛，矯矯難群，屈千枝松，鍛萬斤鐵，力壓山岳，勢卷江海，蒼勁拙澀的線條充滿了視覺的張力。

唐子農以畫荷為主業，寫生潑墨，追芳選勝，他獨創的勾勒潑染的畫法，很難歸結為工筆或寫意。一如他的書法篆刻，畫中也融入了深厚的線條和筆墨功力，而渲染潑墨之法十分別致，不拘泥于造型，脫略了傳統畫法的桎梏，色濃墨飽，霧涌云蒸，一派生機，淋漓爛漫，渾然天造。最終呈現的是極具現代感的畫面，濃郁幽深，似一種高華深邃的強勁音符，感人肺腑。這種頗具現代感的寫生作品，融入家居日常的裝飾，大到廳堂陳設，熠耀焜煌，小到衣扇點綴，摛錦布秀，都絲毫沒有違和感。

我幾次去唐子農的荷風堂小坐，都是非常愜意的享受。夏日蔭濃，含華吐芬，一簾疏雨，兩盞清茶，半庭綠樹，滿池荷花，相見亦無事，日長如小年，聽老唱片，看舊碑拓。工作室里，滿墻都是他收藏的碑帖、創作的書畫作品。他日日當池，對花揮毫，披心腹，見情愫；偶有友朋來訪，銜杯酒，接殷勤，則融融樂于一堂。為此，我稱他為荷塘老圃，想來是不至于慍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