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 畢文立
如果帆子消失掉就好了。
那段日子里,這樣的念頭總是反復浮上腦際,就像淺睡時的夢境那樣揮之不去。
帆子是和我同一年考上T 大的研究生。我們都是復讀了兩年才考上的,都報了同一個導師,還被分到了同一間宿舍。研一選課的時候,我們把課表報成了同樣的,課上分小組做作業,我們也每次都進同一組。
帆子是個有什么事都能牢牢記住的人,對于怎么報選修課、教室怎么走、班上的同學都叫什么名字,她總是了然于胸。而我則恰恰相反。我們兩個之中,記著這些的總是她。帆子沒有吃早餐的習慣,做起作業來異乎尋常的認真,每天都要一兩點鐘才休息,對于每天一定要吃早餐、十一點前必須上床睡覺、對作業只求過關的我來說,她實在不是一個輕松合拍的搭檔。但她總能記著那些我懶得記住的東西,往好處想,也為我省去不少麻煩。
在周圍同學的眼里,我和帆子是連體嬰一般的好朋友,我也常常做出一副和她十分親密的樣子來。我們的友誼獲得了導師的鼓勵。導師樂呵呵地說:“有這樣的朋友,一起工作也是件開心的事。”研究生的課比本科的時候少很多,只要是沒有課的時候,帆子就會提議一起去導師的工作室。
帆子有個習慣,每次想讓我跟她一起去做什么的時候,都會先問我想不想。
“你想聽這個講座嗎?”“你想回去一趟取筆記本嗎?”“你想去工作室待一會兒嗎?”這其中,問得最多的就是最后一句。
起先,我總是覺得跟她一起去去也無妨,便說:“行啊。”可是到了動身的時候,我卻無一例外地覺得麻煩。可是因為已經答應了,我還是會跟她一起去。
后來,在我實在懶得去的時候,就干脆地回答:“不想。”
“那你能陪我去一下嗎?”
我最終還是會拖著不情愿的身體跟她走。跟她一起聽講座、去工作室對我自己也有好處啊,我這樣安慰自己。
在這些必須陪她去的地方里,工作室是我最不愛去的,大概帆子想去,也多少是出于導師的壓力吧。如果想在畢業后讀博,或是讓導師介紹體面的工作,總要讓導師開心才好。
“一會兒工作室見。”
分開行動的時候,帆子常常會這樣囑咐我。我一邊答應著,一邊感到懊惱,自己原本是為了逃避朝九晚五的生活才考了研,卻因為帆子的存在而被打亂了節奏。
一天,我和帆子都沒有課,我特意起得比平時更早,吃完早飯便直奔圖書館。那時的帆子大概才剛剛起床。我朝著與工作室相反的方向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心里計劃著獨自泡在圖書館看閑書的一天。正在這時,帆子打來了電話:“你今天什么安排?”
大概她又想讓我和她一起去工作室吧。
“我要去圖書館泡上一天。”
我用很干脆的口吻說,不等她回應就立刻掛了電話。我暗自想:識相一點的話,就自己去工作室吧。
掛下電話后,我繼續往圖書館騎。結果剛到圖書館,帆子又來了電話。
“我到工作室了,老師說昨天布置的工作今天要交。我覺得你也來一下比較好。”
學校的圖書館很安靜,接帆子的電話時,我特意跑到了走廊上。掛下電話的我在走廊失望地佇立了半天,最終還是打消了去圖書館待上一天的計劃。那份工作是導師分配給我和帆子兩個人共同完成的。回到工作室,我和帆子在工作室埋頭干了一天,手里的工作仍然達不到可以交上去的程度,只能明天再繼續,導師也沒再提要交的事。
在這之后,帆子無論去哪兒,總要和我一起行動,不一起行動的時候,也要提前問我這一天有什么安排。我們早上起床和出門的時間不同,她便在我出門前說:“幫我帶個早餐吧,雞蛋就行。”離開食堂的我手里拿著她的雞蛋,而她已經到了導師的工作室。
跟帆子一起工作時,每當我想偷工減料,她便會立刻替我糾正。哪怕我避過了她的目光,將錯就錯地把工作做完了,她也會一本正經地指出我的不足之處,讓我修改返工。最終,我的惰性還是會在她的進取心面前敗下陣來。我常常懶得整理文件,因此,我們各自完成的工作都由她負責匯到一起。一想到文件最終還是會交到她手里,我也只能在一開始便認認真真,每到一個步驟就拿給她商量一下。
一來二去,帆子仿佛成了我的上級。糾正我工作的時候,帆子會皺著又短又淡的眉毛,擺出一臉認真的表情。帆子的臉白凈秀氣,那副表情卻不知為什么讓人看了就生厭。
一年級選課的時候,我本想著慢慢修學分也不要緊,但在帆子的勸說下,我還是將大部分的課都選在了第一學年。到了二年級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需要因為記不住在哪里上課而處處跟著帆子了。
我依舊會去工作室,領取最少量的工作,然后在那里消磨一天。導師大概也看出了我們面和心不和,便不再把我們安排在同一個項目里。對于我們的工作,導師從未給出明確的時間節點,只是不甚明了地表露出一副隨時可能要交的態度,一旦我們完工,便立即提出修改意見,我們只好整天整天地留在工作室。我在學校的社團、球場、咖啡廳里結識了各種各樣的朋友,有時,我會自作主張地提前丟下工作,找他們一起吃飯、打球。唯有與工作室以外認識的人打交道的時候,我才感到輕松愉快。
工作室里的同學偶爾也會突然提議一起去校外的飯館吃飯,雖不算是什么令人期待的聚會,卻能借此早點離開,或是晚點回來。因為是大家一起去,所以遲到和早退都心安理得。我總是興致勃勃地加入挑選飯店、研究菜單的行列,帆子卻永遠是一副猶猶豫豫的態度。
每次大家準備出發的時候,帆子的手上總有正在收尾的工作。為了等帆子,所有的人都只能坐回位子上,重新打開電腦。等到最后,帆子也做不完她的工作,便對我們說:“干脆你們先去吧,給我發個定位,我收個尾就去追你們。”
聽了這話,我們立刻丟下她出發去餐廳。有時,她會在菜上到一半的時候匆匆趕來;有時,菜上齊了她也不見人影,我們就對著食物拍張照片給她發過去。
“你們吃吧,我不去了。”她發來這么一句,大家便紛紛動起筷子。
研究生二年級的寒假,帆子破天荒地決定去旅行。
我們的工作室不放暑假,總是照常開著,導師也照常布置工作,誰也不提放假的事。但寒假不同,因為大家要回去過年。每到這時,我們中間就有一種眼下的工作正在收尾的氛圍。
“今年寒假,你想不想在回老家之前去個什么地方?”一天,帆子突然這樣問我。
“去什么地方?”
“比如,出國旅行之類的?”
我雖然熱衷于丟開工作四處娛樂,但我的娛樂僅限于在學校附近吃飯打球。一旦涉及訂機票、訂酒店、辦護照,我便發起怵來。更何況,要是跟帆子一起去的話,無論身在何處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工作。
“我不去了,我不喜歡旅行。”我干脆這樣回答。
幾天后,帆子找到了搭檔,工作室里的一位學妹正好想去泰國。兩人一拍即合,瞬間像親姐妹似的,擠在同一張桌子前選日子、挑機票。她們一邊制定行程,一邊不時發出細小而興奮的尖叫。等計劃制定得差不多了,便決心去請示導師。
“你們不如先把票買了,然后直接告訴他你們要去。”
我猜她們大概擔心遭到導師的駁回。
“這樣導師會不高興吧。”
帆子又擺出那張過分認真的臉。
我們工作的地方,是導師在學校里租下的一幢二層小樓。我們的辦公區在一樓,導師一個人在二樓。連接一樓和二樓的,是一道又窄又陡的樓梯,僅容一人通過,無論是上還是下,都使人感到心慌。帆子和學妹互相慫恿著,都想跟在對方的身后。我停下手里的工作,饒有興致地聽她們推來推去。最后兩人用我聽不見的音量商量了幾句,便重新坐回電腦前。
“你們咋不上去啦?老師就在樓上呢。”
我想等著看兩人請示的結果。兩人朝我訕訕地笑著,還是沒有上樓。快到午飯的時候,導師終于從樓上下來,兩人立即從座位上起身,一路小跑到導師的面前。我豎起耳朵聽,兩人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導師的答復卻洪亮而爽朗——
“真不錯!你們去幾天啊?去曼谷還是清邁?泰國還是很有意思的,我也帶我女兒去過。行,你們去吧,注意安全,好好玩!”
兩人立即用如釋重負的聲音說起感謝的話來。
隨后的幾天里,兩人訂了機票和行程,開始物色旅行的裝備。我雖然對出國旅行沒什么興趣,卻羨慕起她們在過年之前有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我在工作室繼續著百無聊賴的日子,老家的母親不斷問我什么時候回去。對于工作室究竟何時停工,導師卻總是語焉不詳。
“哎,你定了什么時候的票?”
工作的間隙,一個關系不錯的學姐這么問我。
“我還沒定呢。”我說。
“我也沒定呢。”學姐嘆了口氣。
我們手頭的工作令人一籌莫展,無論是方向還是時間節點都不甚明確。我們不得不一直坐在電腦前,拼湊著用來拿給導師交差的東西。
“真羨慕那兩個準備去泰國的家伙啊。”
帆子的電腦上打開著做到一半的工作,這會兒她大概是出門替導師跑腿了吧。我每天都在想,也許明天帆子就會在宿舍里收拾行李,不來工作室了。可是每天卻依舊能在工作室見到帆子。
“你還不知道呀……”
學姐突然說了這么一句,像是想要告訴我什么似的朝我湊過來。
“帆子她們不去泰國了。”
“不去了?為啥呀?”
“老師不讓他們去。”
“不是說了讓去的嗎?”
“那天在工作室當著大家的面是答應了,后來帆子她們都訂票了,老師又私底下發信息跟帆子說不讓去,說手里的項目就要交了,怎么能現在去旅行呢,這樣多不負責任啊,就這么一直給帆子施壓。帆子只好說不去了。”
我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帆子她們最近都沒再提起過去泰國的旅行了。有段時間,帆子的話比平時更少,臉上的表情也不大開心。
“那學妹呢,沒找別人一起去?”
“學妹本來又找了一個同學,結果導師也不想讓她去,還不肯親自說,非要讓帆子去說。”
“那帆子就直接跟學妹說導師不讓去?”
“不知道怎么說的,可能扯了些現在出國也不安全之類的話吧。最后學妹也不去了。”
我轉過頭看了一會兒帆子空著的座位。
“你真不知道這事兒?”
“沒人跟我說呀!”
學姐聳了聳肩。
又過了一個禮拜,工作室里的同學陸陸續續地回老家過年了。那個讓帆子沒去成泰國的項目被導師反復勒令修改了幾次,最終也沒能在年前交上去。母親抱怨我訂票太晚,卻還是開開心心地準備迎接我回家。我坐在四平八穩的動車里,吃著從站臺買的泡面。窗外比肩而立的樓房逐漸變成平坦空蕩的田野。
這也算是一種旅行吧。我愜意地想著,喝光了泡面碗里的湯汁。
寒假回來之后不久,我的生日到了。
一直跟我吃飯打球的朋友們為我準備了蛋糕,又拉著我在校園四處拍照。那天是一個出奇暖和的日子,我借著中午一起吃飯的空檔理所應當地接受了他們的種種好意,回工作室的時間比往常遲了一個多小時。
我悄悄溜回工位上,在電腦前坐下,帆子立即拿出一條用封存的干花做墜子的項鏈。
“生日快樂!”她說,“你平時總穿寬松的上衣,這個長度的項鏈正好能搭上。”
我確實常穿寬松的上衣,卻從沒戴過類似的項鏈。那條項鏈銀閃閃的,散發著精致而現代的氣質。我瞥一眼價簽上的價格,把項鏈套在了脖子上。
“謝謝你呀,真好看!”我對帆子說。帆子露出一個夸張的笑容。我把裝項鏈的盒子原模原樣地蓋好,放在了工作室的抽屜里。
電腦機械地發出轟鳴聲,帆子微笑地看著我,她白凈的皮膚像是泥土燒制而成的一樣,有一種結實而溫暖的氣息,同時,又讓人覺得她要是掉在地面上,一定會摔得破碎不堪。帆子的眼睛總讓我聯想到陶俑的眼睛,不僅形狀上相似,那眼神也和陶俑上捏出來的眼睛一樣,讓人分辨不出她究竟在看哪里。
帆子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學者,或者成功的高管吧。我突然這么想到。
眼下,已經是我的二十六歲生日。我的本科同學中,沒考研的人已有不少坐到了主任、總監的位置上。以前我看見掛著那些頭銜的人,無論看誰都覺得比自己年紀大。如今見到不少在那些職位上忙得團團轉的人都與我同歲,與其說開始為自己著急,不如說感到眼下的一切不合常理。
帆子對今后的人生有什么打算呢?我們從來沒有聊過這樣的話題。
“哎,你和帆子怎么不整天黏在一起了?”
幾天之后,在食堂吃飯的時候,一個正在讀博的學長突然問我。
“也沒什么原因,大概是一起打球的朋友總找我的緣故吧。”
“這樣啊。”
“嗯。”
學長的筷子突然停下了。
“你們是不是都想讀博?”
我吃了一驚,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我對自己畢業后的人生完全沒有打算,母親問我畢業后想干什么,我便敷衍著說想要讀博。母親像是十分開心的樣子,一個勁兒地說無論我想做什么都一定會支持,我便也慢慢有了讀博的打算。有幾次,我還在工作室里說起了這事兒。帆子什么都沒有說過,對工作室的事務卻比我更加上心。
帆子送我的項鏈依然掛在我的胸前,學長盯著啞口無言的我看了一會兒,又繼續低下頭吃飯。大概我和帆子之間,存在著一種競爭的關系吧。我摸著冰涼的項鏈墜這么想。
“你覺得你和帆子,算是塑料姐妹嗎?”
“我覺得不算。”
說罷,我吞下了好大一口飯。
學長沒再說什么。我松了口氣,心里卻想起好多有關帆子的不愉快的事情來。
和帆子整天綁在一起的那段時間里,老師曾經讓我寫一份文件。那時,我們剛從工作室回到宿舍,我索性就在宿舍里寫起來。
“哎,寫好了你先發我一下。”寫到差不多的時候,帆子對我說,“咱們合計合計,反正這個項目后面也是要一起做的。”
我收了個尾就把文件發給了帆子,帆子看了一遍,又提出了一些想修改的地方和我商量,我并沒覺得那些修改有多要緊,只管統統點頭同意。
“在我這兒改吧。”帆子一邊說一邊在自己的電腦上改動起來。過了一會兒,手機震了一下,我一看,帆子已經把改過的文件發在了群里。
導師立即回了幾個大拇指的表情,帆子立刻又回了一條:您看有什么不妥之處我們再修改。我不曉得回些什么好,電腦屏幕的光反射在帆子的臉上,使她看起來跟在工作室的時候沒什么區別。
導師會覺得那份文件是帆子替我完成的嗎?一想到這兒,我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說話了。
“要是想讀博的話,就只能在工作室里多做點事,對吧?”
我脫口而出地問,坐在我對面的學長停下了筷子。
“那當然,導師肯定會看這個的。申請讀博看起來有那么多的程序,其實都是導師說了算的。”
帆子那副認真的面孔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心想,不和帆子進同一個項目果然是件幸運的事。
不久之后,帆子在宿舍里向我鄭重其事地宣布:“我每天晚上要吹頭發,之前因為你睡了,我只能到別人的寢室去。我覺得這樣也不太合適,而且到了冬天,從寢室里出去也會很冷,剛洗完澡就跑出去很容易感冒,所以,以后我要在寢室里了。”
那時正是即將轉暖的四月,宿舍里的女孩子都沉浸在白天延長的喜悅中。帆子突然提起這個,讓我猝不及防。
“但是我在這之前就要睡覺呀,”我說,“吹風機的聲音太大了。”
“那只能請你忍一下,畢竟總是讓我出去也不太合適。”
“那你能早點洗澡嗎?這樣就可以早點吹頭發了。”
“我的習慣就是十二點之后再去洗澡。”
“那樣的話,我就只能不睡覺,等著你吹頭發?”
“你也可以先睡覺,但是該吹頭發的時候我要吹頭發,我想說的就是這件事。”
簡直不可理喻。
“早點洗澡又沒有什么損失!”
“我的習慣就是十二點之后再洗澡。”
“可我的習慣是十一點就睡覺!”
“你想幾點睡覺都行,但是該吹頭發的時候我要吹頭發,這就是我想說的。”
這段對話進行的時候,已經是我快要睡覺的時候了。我潦草地吹干了頭發,結束了沒有達成共識的討論,把吹風機往桌上一丟就躺到了床上。帆子的聲音在我的心里反反復復地回響著,每回響一遍,我都想出一句反駁的話來。就這樣,我過了很久才終于睡著。那天帆子沒去洗澡,也沒吹頭發。
第二天,我起床的時候,發現吹風機傳出了一股輕微的焦煳味。被吹風機壓在下面的,是帆子送給我的那條項鏈。
我把項鏈拎起來,封在墜子里的干花散落了一地。帆子還在睡覺,我趕緊把那些干花從地上撿起來,抖去灰塵放回墜子里。原本封住干花的玻璃片仍舊完好無損,只是和墜子之間失去了固定。
等什么時候有了膠水再粘一粘吧,我這么想著,把壞掉的項鏈收進了抽屜里,又把地上那些已經和灰塵融在一起的干花碎片踢進了桌子底下。
在工作室見到帆子的時候,她示好一般地跟我說:“我們的生活習慣不同,其實能像昨晚那樣,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討論一下該怎么辦,也挺好的。你說呢?”
東良《小船》
那話并不讓我覺著好受。我的心里為那條項鏈愧疚著,也沒說出反駁的話來。我把給她帶的早餐遞了過去,被塑料袋包著的雞蛋上布滿了裂痕。
不知從何時開始,和我一起吃飯打球的朋友都漸漸地忙碌起來。工作室里,我依舊只負責著最少量的工作,卻不知為何并不感到輕松。有幾次,我對母親說我有點不想讀博了,之前一直表示無論我想做什么都支持的母親卻突然變了臉。
母親說:“你現在放棄多虧呀,帆子不是你的對手。”
母親對帆子的印象還停留在開學布置宿舍的時候。那天,宿舍里堆著大大小小的箱子,我和母親一起去食堂吃飯的時候,帆子的父母還在房間里繼續忙活。我們回來的時候,帆子的父親正坐在我們走之前剛鋪好的床上。看見我們,他立即抬起屁股,說了句“不好意思”。母親當時沒表現出什么不高興,卻一直記著這事兒。“真是不講究。”之后母親說起帆子的時候,一直這么說。
“你現在放棄多虧呀”,我的腦海里一直回蕩著母親的話。我越來越不想去工作室了,可是卻每天都去。母親總是在我并不覺得吃虧時替我感到吃虧,我沒告訴母親,其實帆子比我更努力。
導師項目里的差事一個接著一個,在這樣的工作里,我們接觸到的也僅僅是研究邊緣的事務性工作。我清楚自己的工作其實沒有多少價值,便總是偷偷注意著帆子的電腦,想看看帆子分到的工作是不是有分量一些。帆子雖然沒做出什么明顯的動作,但我總覺得她有種想把電腦屏幕掩住的意識,這更讓我感到不快。我依舊常常找個借口提早離開工作室。黃昏降臨的校園里,已經沒有了可以同我消磨時間的朋友。我走進熟悉的球場,只管信步亂逛,拾起失落的球。雖然在工作室的時候我常常偷懶,出來亂逛的時候卻常常想到工作。
我在浪費自己的人生嗎?不過,既然紙張和墨粉遭到如此浪費,電腦的顯示器和硬盤每天都在消耗折損,那么自己的人生被浪費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之后不久,我對導師說了我想要讀博的打算。
聽我說想讀博,導師說了很多夸獎我的話,說工作室里的人都很喜歡我,又說對我之前的工作也很滿意。
“不過,讀我的博士要先在工作室里實習至少一年的。”
導師說起之前的學長學姐們如何執著地想讀自己的博士,又說因為名額有限,已經勸退了不少想讀的人。有不少人畢業之后一邊在工作室里干活,一邊等著讀博。有的人發誓要等七八年,還有的人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后又想回來繼續深造。有些在別處讀了研的人,已經在行業內做出了一番事業,也找上門來,想要在導師名下讀博。
“在工作室里的歷練,其實對讀博之后的科研也非常有幫助,我非常看重學生實際做項目的能力。”
導師和藹地講著,說了一些學術圈的復雜和艱苦,又說了幾句夸獎我的話。
“咱們先這么說著,今年你先別申。你多參加工作室里的工作,多讀讀論文,為之后的研究做好準備。”
那以后,導師布置給我的工作多了起來。常常原本滿滿當當地計劃好了每天須完成的工作量,卻因為突然插入的新任務而瞬間打亂。工作堆積如山,導師卻像不知道新的任務會占去時間一樣,依舊嚴嚴實實地卡著每件工作的檔期。
我和讀了博的學長抱怨起來,學長也說起了好多讓自己不快的事,比如導師假裝不知道第二天是周末而理所應當地布置著巨量工作的事,導師輕描淡寫地說著“幫我打幾個字”卻將厚厚一疊寫滿字的稿紙擲在桌上的事,導師因為學校的電教設備故障放不出做好的課件而對來當助教的學生大吼大叫的事,導師布置了不得不熬夜完成的任務第二天又要求所有人大清早就來工作室報到的事。我的心里越發不平,想到導師聽我說想讀博的時候和藹地夸獎我的樣子,又覺得不該生導師的氣。
有幾次,工作室的人說著要一起吃飯,我也像帆子似的,繼續著電腦前的工作,對選餐廳的事兒不聞不問。可是,等到大家準備出發的時候,我卻有種不愿被落下的心情,放下手中的工作一溜煙地跟大家一起跑了。帆子從電腦上抬起陶俑一般的面孔看看我,又垂下目光繼續工作。
年末的博士申請,我沒有報名,帆子報了,導師沒讓她進入復試。我大概猜出,今年得到名額的會是那個畢業后就一直留在工作室的學姐。我以為帆子也心里有數,可之后的一陣子里,她卻大失所望似的整天都怏怏不樂。
“帆子最近好像不太高興啊,是遇到了感情問題嗎?”學姐悄悄地這樣問我。
“不,應該是學業問題吧。”
我在這工作室里到底待多久了?
臨近畢業的時候,日期這一概念已經從我頭腦里完全消失,昨天的次日是今天,今天的次日是明天,我的畢業設計進展緩慢,導師的工作仍舊堆積如山。
有段日子,帆子幾乎不再來工作室,大概她也正為畢業焦頭爛額。因為作息時間不一樣,一旦在工作室里見不到,便幾乎說不上幾句話。我暗自期待著她放棄讀博,雖然心里也知道那不可能。導師對我們的畢業設計一句也沒有問,我們既惴惴不安地覺得應該給導師看一眼,又怕做好的部分被導師的意見推翻。每次看到導師的時候,他總是急匆匆地忙著工作室的事務。有好幾次,我抱著自己的稿子走上導師辦公室狹長的樓梯,卻因為看見導師在和什么人談著項目而訕訕地下樓。只能等下次了,我對自己說,心里卻涌起一股逃過一劫的慶幸。
終于,在畢業答辯迫在眉睫的幾天里,導師主動找到了我們。
“把你們的論文都給我看看,快點!”
那是個工作室里異常冷清的下午,導師名下幾個和我同屆的學生已經完成了答辯,學弟學妹們則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忙著自己的實習和開題。帆子突然出現在工作室,電腦上打開著做到一半的畢業設計。導師急匆匆地跑下樓梯,我們應聲而起,各自在電腦上打開寫好的論文,跟在導師身后走進會議室。
“這不行啊……”導師讀了兩行就搖著頭說。
我和帆子互相看了一眼。在被工作室的項目追趕著的幾年里,我們幾乎沒有進行過像樣的學術論文寫作練習。
導師直接在我們的文檔里編輯起來。雖然只修改了摘要,卻立刻讓我對整篇論文都失去了自信。不合邏輯的地方明明白白地暴露出來,幼稚的措辭變得難以直視。我在心里計算著通篇修改的工作量,越算越覺得難以如期完成。
“沒關系,摘要是最重要的部分,把摘要弄好就改好一半了。”導師說罷,推開電腦示意我們坐下。
“那個誰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吧?”
導師提起了一個女生的名字,口吻聽不出是好事還是壞事。那個女生是導師名下跟我們同屆的學生中率先答辯的一位。大概因為不想讀博,所以沒像我和帆子那樣整天泡在工作室里。我見過她的畢業設計,是個基于現實場景的虛擬項目,方案做得漂漂亮亮,頗有個人風格。
“她的答辯,沒有通過。”
導師用極其中立的口吻說。
“她的論文和畢業設計都弱一些,我跟其他導師據理力爭,才給她爭取到畢業設計的通過。但論文還要修改,要延期重新答辯,畢業的時間也會推遲。”
仿佛觸碰到了空中飄浮的肉眼看不到的厚壁一般,導師將一只手舉起,停在空中。
“這件事,你們別聲張。你們的論文回去一定再好好改改,聽答辯的這些導師,眼光還是很毒辣的。你們也真是,之前都不找我看看論文。到了這會兒,大改不可能了,但還是要認真地過上幾遍,格式上切勿有錯。”
我心虛地看著電腦上自己的論文,在心里默默地祈求著,如果我和帆子中間要有一個論文不能通過,就讓帆子的論文不能通過吧。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和帆子沒日沒夜地修改著論文和畢設。偶爾,我們從電腦上抬起眼睛對望一眼,臉上掛著同病相憐的、迷茫而焦躁的神色。
原來我也能像帆子那樣一連幾天地熬夜晚睡啊,我默默地為自己感到驚訝。
答辯的日子終于到了,我早早地進入教室。帆子沒和我一起過來,而是跑去重新打印凌晨改好的論文。我的論文一定也還有不少漏洞吧,但我不想再狼狽地趕著時間重印了。教室里,聽答辯的導師團還沒有到場,我怔怔地打量著無人的椅子。連著好幾天睡眠不足,卻莫名其妙地不困。體內倦倦的、懶懶的,唯獨腦袋猶如熟悉環境的水生動物,在縱橫交錯的意識水路中無目的地往來穿梭。帆子在最后一分鐘趕到了現場,坐在了離我很遠的、靠門的位置上。
那天,我們的答辯意外順利。導師團拋出的全是不痛不癢的、模板式的問題。答辯結束后,我和帆子在黑板前與我們的導師合影,我突然有種想把論文撕碎,大叫著跑出教室的沖動。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堅持一下,合完影一切就都結束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和帆子一左一右地站到導師身旁。我的臉上也浮現出了如同陶土面具一般的笑容。
我和帆子答辯通過后,導師好幾次在工作室提起那個答辯沒過的女生。“她做的東西確實弱一些,自己的畢業,自己還是要上心的。”低年級的學生聽了,都一臉引以為戒的神情。
我曾和學姐聊起過答辯的事。
“你們當然會順利通過啦,聽你們這一批答辯的都是從其他各系里抽調的導師嘛。”學姐解釋道。
那時的她,已經拿到了博士的錄取通知書。
畢業后的我,搬出了和帆子合住的宿舍,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繼續留在導師工作室,做著堆積如山又毫無意義的工作。我的學生卡已經失效了,只能通過導師辦了臨時的證件進校。去食堂用的飯卡也是臨時的,據說是給保潔、保安一類的職工用的那類卡,每次充值都必須多扣百分之十的手續費。帆子也和我一樣。對此,她一句也沒有抱怨過,大概她想讀博的決心比我更加堅定吧。母親表示會在經濟上堅定地支持我,使我說不出想要放棄的話來。校園招聘的時間很快過去了,我和帆子每天在工作室相見,對各自的想法避而不談。
我回憶著自己表示想要讀博時,導師對我說過的話。他和帆子又是怎么說的呢?大概說了同樣的話吧。想到這里,我便覺得博士的名額一定會被帆子搶走。
很快,我便發現導師在項目上更加信任帆子。分給帆子的工作,很多是由她牽頭推進的,還讓幾個研一的學弟學妹跟著她一起做。而我所做的,常常是更加基礎、更加零散的工作。我還聽說,帆子的母親也找過導師,表示帆子特別想讀博,哪怕名額要等,也會耐心地在工作室一直等下去。
“你可要小心啊。”一起吃飯的時候,讀博士的學長這么對我說。
“你看,導師現在用博士的名額,這么吊著你和帆子,你們就只能一直相互競爭著在工作室里干下去。要是最后還得不到名額的話,可就太不值了。而且,你應該也能看出,導師更喜歡帆子吧。”
“這樣嗎?那大不了我再多等一年嘛。”
我雖然嘴上那么說,心里卻抗拒著自己有可能被排在帆子之后的事實。
學長現在對我所說的話,該不會是導師授意他說的吧。我的心里描繪出了這么一種可能:因為不想把名額給我,所以導師才指使學長跑來跟我這么說,好讓我自己放棄。我的心情陰沉下來,一言不發地攪動著碗里的飯菜。學長和我一起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突然抬起頭來,說了一句讓我沒有想到的話。
“導師今年也許會招外面的人。”
我放下筷子,一動不動。
“你已經知道了吧,咱們的導師在系里屬于被孤立的對象。一方面是因為工作室搶走了太多項目,另一方面,導師招博士只招自己研究生這一點,也一直被詬病。今年也是因為這樣,你們屆才有人答辯被卡。這幾年,導師一直都在計劃著從外面招人,只是沒讓你們知道罷了。”
“可是,今年導師不還是招了自己的學生嗎?她不也是畢業后一直留在工作室干活,所以才得到了名額嗎?”
我提起剛剛拿到博士錄取通知書的學姐。
“她啊,據說是拿著導師的文件一直不給,導師迫不得已才招她進來的。臨近博士報名的時候,導師對她的態度還一直陰晴不定,而且還在物色著外面的人,尤其是那些已經在行業內做出了一番事業又想繼續深造的。那時候,她正好在工作室為導師做著一個特別重要的項目,因為看到導師這個態度,就一直抱著做好的文件不給。導師沒辦法,最后只好把名額給了她。”
我的腦海中閃現出學姐狡黠的微笑。
“今年,導師又見了不少外面的人,大概已經定下了一個。”學長說完,一邊吃一邊看著我的反應,眼里既沒有嘲弄,也沒有安慰。
學長能告訴我這種事,這番話大概不是導師授意的。可是,如果真是這樣,我又該怎么辦呢?帆子又知不知道這些呢?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在工作室完全提不起狀態。工作常常出錯,進展也十分緩慢。帆子仍是一如既往的認真可靠,導師沒對我說過責備的話,只是態度冷淡地稍稍減輕了給我的工作。我麻木地又熬過了幾個月,每天都恐懼著今年申請博士的日期到來。
我漸漸地意識到,自己大概沒希望爭取到博士的名額。可是,在工作室里為導師工作了這么久,讓我感到自己無法離開既定的軌道。在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攪和到一起的絕望中,幾個月的時間里我都未能思考自己究竟應該怎么辦。整個世界運轉不休,唯獨我原地踏步。
如果這個人消失掉就好了。看著在自己旁邊冷靜工作著的帆子,我毫無道理地這樣祈望著。
“能在你家住一晚上嗎?”
一個寒意漸濃的下午,帆子突然告訴我,她租的房子暖氣水管壞了。
在“為什么非得找我”的不快中,我尋找著拒絕的理由。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仍然處在一種好朋友的關系里,既沒有鬧掰,也沒有疏遠。我們每天都在工作室見到對方,即便工作上沒有交集,也不再一起行動,帆子仍是每天與我相處時間最多的人。
工作室里的同學中,無論是還未畢業的學弟學妹,還是讀上了博士的學長學姐,都住在禁止外人留宿的寢室里,自己租房子的,只有我和帆子兩個人。如果暖氣水管壞掉的是我,大概也會厚著臉皮向帆子提出同樣的請求吧。帆子一聲不吭地看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我突然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那天晚上,帆子住到了我家。我讓她先用浴室,告訴她沐浴液、洗發露、吹風機的位置,又對她說我住的地方十點之后洗澡水壓會變低,不能太晚洗澡。我有些擔心她會很晚才吹頭發,同時又擔心即便她早早上床睡覺,我仍會因為床上有別人而睡不踏實。我把堆得亂糟糟的抱枕從床上挪到沙發上,等我們都洗完,躺到床上,卻發現即便騰了地方,我們還是會睡得磕磕碰碰。于是我只好把抱枕又一個個堆回床上,帆子一個人抱著被子去了沙發。我松了一口氣,終于迎來睡意。
半夜,我驀地醒來,帆子正在吞聲哭泣。
我用胳膊支起身子,看著她細窄的肩頭在被子下面急促地顫抖。我不確定她是醒了,還是在睡夢中哭泣。我下了床,想要看看她的眼睛是睜著還是閉著,她忽然轉過身子望向我。我不知所措起來,后悔起身看她而沒有裝睡。
“想喝點東西嗎?”我只能想出這樣的安慰。
我用暖瓶里的水泡了奶茶粉。粉末吸足熱水,緩緩膨脹,溫暖的香氣開始在房間里蕩漾。深夜里不知是誰奏出的琴聲飄進屋中,我拉開窗簾,驚訝地發現這個時間還有不少窗戶亮著燈。帆子放在茶幾上的手機亮了一下,但不一會兒就滅了,她蜷起腿,我端著兩杯速溶奶茶坐到沙發的另一頭,把其中的一杯給她。她一邊喝一邊悵悵地盯著冒在空中的熱氣,幾根細發緊貼在淚濕的臉頰上。
帆子說:“你可想象過,如果我這個人消失掉就好了?”
“消失掉?”
“嗯。”
“干嗎問這個?”
她用指尖擦了下眼瞼。
“只是想問問。”
“沒有。”
“真的?”
“真的。”我說,“干嗎非得咒你消失掉呢?”
“是啊,”她像在驅寒似的雙手攏住馬克杯,“只是一下子覺得,就這么消失掉也不壞。”
就在我們說話的工夫,窗外樓房有幾個亮著的窗戶滅了燈。
“別說這么讓人擔心的話吧。”
她笑笑,用手指撥開臉上的頭發,喝光了杯子里剩的奶茶。
不久之后,我又找了一次導師。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博士的名額每年只有一個,我也很被動。大概你也聽說了,別的老師對我只招自己學生這一點一直在詬病。今年,你還是先別報。這話我直接跟你說,是不想讓你枉費精力。當然,我也跟帆子說了,但她執意要報,我就不攔著了。作為我,當然是對你們兩個更加信任。但很多時候,機緣也是很重要的因素。人的命運,有時候是很神奇的……”
說這話的時候,導師的語氣中夾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慈父一般的懇切。
大約一周后,學校里突然有個單位招人,我懷著試試的心情投了簡歷。面試我的老師大概也認識我的導師,還問了幾句工作室最近的項目。一周后,我被通知上崗,得到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我覺得不用費讀博的勁兒還能留在學校也挺好,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導師似乎也覺得這個地方很適合我,完全沒有對我放棄讀博表示失望,還在工作室里當眾向我表達了祝賀。那天面試我的老師成了我的頂頭上司,我入職之后不久,他在學校碰到了我的導師。“你導師把你一頓夸!”他笑瞇瞇地告訴我。
帆子獨自申請了博士,據說還進了面試,但終究未能拿到名額。如學長所說,導師招了外面的人。那之后,帆子沒再留在工作室,而是經導師介紹,去了一所不久前在郊區落成的中學當老師,據說是某所重點中學的分校。我終究沒有問她那天晚上哭泣的原因,每當我想起她,浮現在我腦海中的,依舊是那副陶俑一般平靜認真的臉孔。
在新的單位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之前在工作室認識的學妹打來電話,問我留校待遇如何,又說導師正在工作室四處詢問這一屆的同學要不要讀博,還對每個人都說了同樣的話。
“感覺不是很真誠,就讓我有點抵觸。”學妹用謹慎的語氣抱怨著。
母親似乎對我放棄讀博大失所望,將一切全都歸咎于帆子的存在。“要不是她,導師準會把名額給你。你們是一屆的,導師偏向誰也不合適,最后才給了外面的人。你就是比帆子優秀,要是一直等下去,名額肯定就是你的。”
這番話并沒讓我感到好受,我用沉默回擊什么也不懂的母親,她只好改了口:“算啦,要是一直等下去也虧,這份工作你還喜歡吧?干得開心就好!”
寒假臨近,單位按照通知上的安排將工作進行了收尾。“下禮拜開始就可以不用上班啦。”同事高高興興地對我說。還未離校的學生似乎仍有很多,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心里涌起一種仿佛小時候因為生病請了假,在全班同學的目送下一個人回家的心情。
收拾回老家的東西時,帆子送的項鏈被我無意間抖摟出來。我最終還是沒能把它粘好,本應封存在墜子里的干花已經所剩無幾,早就脫落的玻璃也布滿了灰塵,鏈子卻仍舊銀閃閃的,一點也沒有失去光澤。我把只剩空殼的項鏈拿在手里摩挲一陣,掛在了脖子上。
寬松的衣擺上,那枚墜子輕輕地叩擊著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