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最老只有更老

林雨

電梯上遇到之前同事，熱情打招呼說：“老師，我退休啦！”

我倚老賣老，端著，說：“啊呀，可見歲月催人。”

那同事是我做考官招聘的，很自然稱呼我老師，如今他也被后輩稱為老師了。

問他退休適應不？說：“很忙啊，兩家有三個九十多歲的老人，跑來跑去照顧著，他們仨都活得很帶勁說要爭取做百歲老人呢！”

電梯里認識不認識的不同年齡的人都會意地笑了。

回家把這個場景說給老伴，他打了雞血一樣，即刻回應說：“好！我也要爭取做百歲老人！”

我馬上泄了氣，蔫了，說：“不會吧，我可不想再照顧你那么多年”。

最擅長來言去語應對的老伴馬上說：“我照顧你啊，百歲老人照顧你。”

沒事找事沒話找話的這段老夫老妻的閑言碎語中，包含的信息量其實挺大的。

在越來越高壽的生活里，不用大數據，看看周邊就可以知道老齡社會來得多洶涌。

公交車上，基本都是免費卡。有一次，我上車靠邊站穩準備兩站就下車。這時聽見司機說“免費卡請坐好”，我左顧右盼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坐著的一位大姐拉我一下說：“你快坐下，不然不能開車。”

我急忙坐下，這才知道自己是免費卡，是被照顧群體，不坐下不安全。從此，上公交車馬上找地兒坐下或者找安穩的地方站好，免得添麻煩。我發現，公交車的免費卡也分級別，沒有最老只有更老，經常看見老年人給更老的老年人讓座。

確實，老年人是分層級的。那些廣場舞大媽和到處景點占地拍照只為看見自己的彩蝶飛舞阿姨，是才退休不久滿血復活的層級。55歲或60歲退休，接下來的十年是最好的時光，工作壓力消失，生活自由度加大，中國大媽阿姨做出很多奇葩舉動，原因之一是壓抑的太久了，需要空間釋放（偷笑）。

最活躍的這些并不老的準老年人，是社會活躍的細胞，不僅是廣場舞和彩蝶飛舞般的旅行團，還有積極進取的學習群體。

各地老年大學都一名難求，一旦進入老年大學就不再結業，一直學一直學。社區也有書畫班唱歌班舞蹈樂器班，還有網絡自學的。林林總總，退休學藝者真是天寬地廣啊。

前時，看到朋友圈幾個人去山區寫生畫畫，每天展示作品，看起來很像畫家了，畫作像，那種范兒也拿捏得挺在狀態，關鍵是自我感覺充實又傲驕。

即使不去學藝，這個年齡照顧想做百歲老人的父母也還有把子力氣。如果自己七十多歲再去照顧更老的父母，就會顯得比較力不從心了。可在沒有最老只有更老的現實中，這也不是個別的事兒，尤其很多更老的人，堅決不接受社會養老的建議，養老院再好，養老社區再棒，也一定要居家養老和一定要子女照顧。

前時移居國外的朋友夫婦回來，想把父母送去較好的養老院，不斷出去考察，但計劃在父母那里被叫停了。父母堅決不同意去養老院，甚至連去看看也不肯，雞同鴨講的感覺真是哭笑不得，只好帶著未完成任務的遺憾悻悻地回去了。

估計這樣的場景也不是個別的。

有一次在公交車上看見一位帶著行李箱的老太太，估計八十多歲。有位也是免費卡的男士幫她把箱子拉上來，以為是出門旅行回家，結果司機說“她去蔬菜批發市場了，每天去一趟”。哎呀，要不是親眼所見真的不敢相信。

那瘦弱的老太太坐下就沖著大家笑。司機說老太太的孩子在國外，來接她幾次都不去，家里就自己一個人，還每天拉著這么大的行李箱去批發市場。說話間，老太太到站了，好幾位不太老的免費卡幫她把箱子拉下去，看著她蠻有勁地拉著箱子回家了。

那一刻我就萌生了去養老社區的念頭。之前在阿圖·葛文德《最好的告別》這本書里，知道了養老院和養老社區本質的不同就是：養老院是住在別人的地方被動接受照顧，過一點隱私也沒有的生活；養老社區租住的房子是自己的，可以鎖上門過自己的日子，而需要的照顧就在附近，是不打擾的存在。

這看似簡單的不同，是從很多人晚年生命中抽離出來的，為了給老年人在養老院“一扇能鎖上的門”，以保持老年的尊嚴和隱私，幾十年來國內外的探索一直在繼續。

朋友領我們參觀了泰康杭州大清谷養老社區，到處都是用心安排的狀態，門檻和生活費高，但如果變賣了手里的房子，估計住個十年八年沒什么問題。

關鍵是觀念能不能接受這樣的養老。

離開自己熟悉的家，即使住在租來的養老社區里，生活方式的差別還是挺大的。

但社會養老的事不能不重視。很多外形差不多的養老社區也在建和招募老年人。還有保險公司做居家養老的產品設計，用人機對話的方式提供各種養老服務，不離開自己的家接受專業的養老照顧；各種社區的老年關愛也在啟動，社區食堂、社區老年教育、社區醫護、老舊小區適老改造……如此等等。

在沒有最老只有更老的社會生活背景中，養老，不是話題而是問題并且是急需解決的問題。

經常說“體面地活著”，也是包括晚年生活的。但如果沒有對于養老生活的準備和設計，晚年的體面活著便是一句空話。

不僅僅是提前安排自己晚年住在哪里，還有如何看待身體的變化、選擇健康的生活方式和養生方法、怎樣面對疾病、在頭腦清晰的時候安排好以后的事、處理好財務、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給孩子聽……也包括和這個世界和親人好好地告別。

在缺乏生命教育的人生過程中，我們特別避諱談老、避諱談晚景凄涼，更加不能談生命告別。但眼看著身邊沒有最老只有更老的族群，看著很多人因為沒有時間處理好家事而引發的家庭問題和矛盾，看著有些老年人為孩子傾其所有而自己的醫療費用捉襟見肘，看著入戶照顧老人的無良作為，感覺對自己晚年生活負責任的做法是不等待。不等別人的安排，選擇好養老方式安排好自己晚年的衣食照護無憂。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不容易。

我們盡管很早就在慨嘆獨生子女照護老人的難度，但對于真實的老年社會整體的困境、對于每家每人不同的困境，顯然是準備太少，了解也太少。

很多問題不是老了遇到再解決，而是年輕時就應該預防某些可能的困境出現：對于自己健康的管理要早些再早些，減少基礎疾病的患病可能；養老金的儲備當然也是早做打算；循序漸進購買大病保險；關注不同的養老方式……

看到年輕人討論多少錢可以體面養老的話題，看到年輕人要提前退休進入養老模式，看到年輕人要做抱團養老的實驗等等，感覺他們正在改變父母進入老年之前對于老年困境一無所知的局面，這真是今后老年社會的一大進步。

諸如此類養老思路優先的做法，和我們以及上一代靠孩子養老和活到哪里算哪里的毫無養老設計的狀態形成鮮明對比。因而感覺，他們進入沒有最老只有更老的準備更加充足。

不同的人，命運走勢不同，但到了晚年則殊途同歸，多多少少都會遭遇老年困境。早些對于晚年困境多些了解，而不是愛誰誰到哪兒說哪兒的隨意，可能心理和身體都會少些困頓。

誠然，我們看見花紅柳綠的大媽和中氣十足的大爺在高鐵上對歌兩三個小時，刷老子天下第一的存在，似乎在無視歲月，但那也是老年困境，并非什么體面的事兒。

體面的老，并不僅是有錢有閑有人養身體棒會唱歌，還有與社會共融的有教養有尊嚴，能正常地與家人朋友溝通，不作為被小覷的群體。并且選擇可能的社會養老方式，不能讓子女丟掉自己的生活寸步不離地服侍自己，或者固執地倚老賣老堅持老子天下第一的為老不尊。

在慢慢變老的過程中，看到沒有最老只有更老的社會對老年人逐漸增加的善意。善待這些善意，體面地變老，大概不僅是老年課業，而該是這個變老的生存環境中的必修課。

祝您旅途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