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火耀世 匠哲舞魂（上）
——關于趙宋光匠哲思想訪王少明教授

文|黃鶴

王少明，星海音樂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星海音樂學院“趙宋光學術思想研究中心”主任。黃鶴，中南大學藝術哲學博士生，星海音樂學院“趙宋光學術思想研究中心”外聘研究員。

引言

趙宋光先生是我國著名哲學家、美學家、教育家、音樂學家，一位跨越社會與自然學科領域的百科全書式的學者與思想家，其理論學說輝耀學界、衣被學人。1984年，趙宋光先生調任星海音樂學院院長，退休后長寓嶺南。在田青等多位學者專家的倡議下，星海音樂學院于2017年成立了“趙宋光學術思想研究中心”，星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音樂美學專家王少明先生擔任主任。王教授多年來致力于趙宋光先生的學術思想研究，筆者有幸得以請教關于趙先生學說的相關問題，遂將訪談整理成文，以饗讀者。

耀世之神——心目中的宋光印象

黃鶴（以下簡稱黃）：王教授您好！我是中南大學在讀博士生，也是趙宋光先生的景仰者。作為“趙宋光學術思想研究中心”主任，您多年以來持續關注、研究趙宋光先生的哲學、美學思想以及主持各種圍繞趙宋光學術思想展開的學術會議，也指導多位碩士生研究趙宋光先生的相關思想。想要全面準確地評價一個人何其難，尤其是像趙宋光先生這樣一位在哲學、美學、音樂學、教育學和自然科學等領域融會貫通又富有創新精神的學者，但在這里我還是想請您談談您心目中的趙宋光先生。

王少明（以下簡稱王）：你好，先談談我與趙先生的緣分吧！我是1997年調來星海音樂學院，并與趙先生同一棟樓同一個單元。他住二棟501房，我住202房。調來一年后我才從趙老師夫人史介綿老師那里得知她的先生讀過北大哲學系，后來又轉至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提前畢業后又被選送到東德留學。了解到趙先生的身份以及在學術上的不凡地位后，更是對他肅然起敬。由于他從領導崗位退下來后，一直受邀在外地講學，很少能夠與他碰面。從2000年起，受學校信任讓我負責學院科研工作，才逐漸走近趙先生。2001年在他70華誕時，星海音樂學院為他成功地舉辦了一次隆重的慶?；顒郁邔W術研討會。我有幸幫忙策劃并組織了這場活動。時隔16年后的2017年，在田青等一批專家的建議下，學院成立了“趙宋光學術思想研究中心”，事前，趙先生受學院委托請求我出任中心負責人，我當時有些猶豫，主要覺得自己退休有年，是靜養的年齡，不想再擔任任何工作。但最終還是覺得責任難辭，使命難違，接受了學院的任命。自此后，之于趙先生，我與他的關系不僅是“敬”，更是“愛”與“親”。我既把他當作師長，經常請教他一些問題；更把他當作父輩，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趙宋光先生在我心中像“神”一般存在，當然是一種人文意義帶有超越性的“神”。他是我國著名的思想家、美學家、教育家、音樂學家，一位古希臘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和思想家。他通曉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藝術科學和人文科學的很多領域，并在這些領域都有卓越的見地與貢獻。在哲學上，他提出建立二十一世紀版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并明確宣稱自己是屬于“馬克思主義隱義學派”；在美學上，他既作為古典美學的守靈人，又是頗具創意的美學家，提出了以“立美”“臻美”“協美”“工藝學中介結構”“淀積”等為代表的美學范疇和思想觀點，無論對中國美學史還是世界美學史都具有重要意義。在美育研究上，他的《論美育的功能》一文堪稱當代美育理論的經典，發展了蔡元培“美育代宗教”的教育理念，在教育學界和藝術學界影響深遠。在童蒙教育上，他基于兒童階段發展的規律和特點，從多個不同的教育領域提出了一套具有可操作性的理論和實踐教學的體系建構設想，并力求讓這些設想變成可期的現實。在數學、物理學、腦科學、生物學、天文學和水力學等領域都有自己的發現和研究成果。當然，他一輩子主要研究的領域還是在音樂學，尤其是律學的研究在音樂學界比肩者寥寥。

黃：學界對趙先生的學術貢獻有很高的評價，他們是如何評價的？

王：在學界，特別在音樂學界，還沒有一個學者有趙宋光那樣高的學術地位，獲得那么高的評價。如著名哲學家李澤厚說：“我到歐美20年，跑了20多個國家，見到許多學者，還沒發現有比宋光更聰明的人?！敝缹W家劉綱紀在比較趙先生與李澤厚的美學思想時，認為趙先生的美學理論比李澤厚的更為合理與深入，李澤厚的理論缺乏工藝學基礎。田青評價說，趙宋光是以樂律學家、美學家、音樂學家名世的，但從他的哲學專業之外，我看到的是這樣一個趙宋光——一個全面發展、有科學頭腦與理性精神、有想象力與創造力、有人文關懷的學者。當今我們需要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學者。著名音樂學家謝嘉幸評價說：先生有太多能讓人稱道的業績，從律學研究到平均鍵鍵盤的發明，從和聲學構建到“立美”理論的創立，從兒童數學教學的開發到治理黃河方案的提出……以致很多人稱他為“怪才”“奇才”。著名民族音樂學家樊祖蔭的評價是：對調式研究最大貢獻的當數黎英海和趙宋光，而趙宋光是研究我國民族調式的先行者。羅小平認為，趙先生獨特的心理結構，體現于認知結構與思維方式的特征。多元智能、成功智力、情商、抗逆境商數高水平協調。他的崇高理想統率著各種因素積極地發揮作用,使其特殊的潛能高質高產地轉化為現實的能量，再轉化為非凡的創造成果。

黃：聽說您擔任中心主任以來，不僅沒有要任何報酬，還自掏腰包開展很多學術活動。您的這種無私精神我們都很感動！

王：這幾年來，我們中心的確干了很多事情，做了很多搶救工作，要是再晚點做，關于趙先生大量的活性資料就流失了。趙先生兩年前中風，盡管頭腦是清醒的，但有語言障礙，基本上不能開口說話，手也不能寫字了，故難以與他交流。我當初接受研究中心的工作，根本沒有想到報酬，盡管按理每月應該有不菲的補貼，學院沒給，我也沒去要。我在學院“趙宋光學術思想研究中心”成立揭牌儀式上許過愿，我說：如果說，宋光先生每天不愿意放下他身上長期背的那個帶有使命感的背包，那么，我們每天就要把宋光先生作為使命背在身上，并一步一個腳印地去履行這一使命。我帶領我的義務志愿者團隊，就是憑著一種使命感，不顧西東地做著工作。

“丹頂鶴”的哲學意象——趙宋光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觀

黃：您兩度撰文論述趙宋光先生提出的構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新體系的想法，您怎樣解讀趙先生所說的那只美麗的丹頂鶴？

王：宋光先生1998年發表在《學術研究》、題為《讓哲學思維在領域體系中溶煉凝聚》的長文中，提出以領域體系的方式建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解釋體系，要建立的就是一種開放的、富有生命力的體系，就是一種讓不同的甚至對立的觀點形成“對話”的體系。趙宋光認為，學術上的百家爭鳴之境就是要通過建立領域體系才得以實現。同樣，也只有在學科領域舞臺上，讓多種不同的觀點聚首對話，讓各個對話者在對話中充分發揮自己的創造力，不管其觀點是否正確或正確的程度有多大，都會直接或間接地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展有所貢獻。

趙宋光不僅看到區別領域體系與主義體系的方法論意義，還從總體性角度繪制了一幅領域體系的“新世紀版”。他認為，作為領域體系的哲學學科，應包括如下必不可少的五個領域：自然本體論、人類本質論、認識論、駕馭論、價值論。趙宋光把這一領域體系的結構借丹頂鶴的形體構造來說明：自然本體論是丹頂鶴的腿腳，人類本質論是身體，認識論和駕馭論是展開的兩翼，而頭部則是價值論。他稱這一結構為“五體協翔”。這一體系從哲學對象上，不僅每個領域各自指向形而上的層次，而且從整個體系的銜接過程也是一個指向形而上層次的過程。用他的話說，即是“形而上層次的達到必須通過形而下層次的遞進，必須透過特殊才能達到普遍，必須透過局部才能達到總體”。相應地，就方法而言，辯證法要求從容納大量具體學科的囿限思維成果做起，對它們進行跨學科的比較研究，進行以普遍性和總體性為目標的逾限思維，通過概念之間的爭辯切磋，提煉出抽象的范疇。這一體系的建構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種全面定位，既超越了傳統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解釋體系，即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加以板塊式焊接的體系，又不同于現實哲學界關于建構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的學術理論；既克服了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實證化的傾向，又克服了把馬克思主義哲學意識形態化的偏誤。

黃：趙宋光先生提出建構哲學學科的“領域的體系”的方式，為的是讓持有不同或對立觀點的學者能通過學術爭鳴來深化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但是他提出以“領域”代替“主義”也并非完全舍棄“主義”，“主義”的合理部分也應該要堅持，您如何看待這一關系？

王：你說得很對！趙先生盡管批判了“主義”體系，但并沒有完全否定它，而是批判性地吸收了“主義”體系中的合理因素。那么其合理因素是什么呢？那就是給人們提供了一種認知視角和方法。正像德國古典主義的先驅康德所建立的主體性哲學，就是在批判性吸取唯理論和經驗論合理因素一樣。他看到了帶有“獨斷論”性質的“主義”體系的局限性，因為忽視“問題”的研究，容易給國家和社會帶來災難性的可能，故而提出建立“領域”體系的探設。

黃：“丹頂鶴之喻”的哲學體系實質上是一個什么體系？它在當代哲學轉向中起什么作用？

王：“五體協翔”的體系實質上是個“問題”體系。每個領域都有每個領域的問題，問題的不同決定方法的不同，換一句話說，研究方法的性質是由對象的性質決定的。在這里我想起了胡適的話：“多研究問題，少談主義?！蔽艺J為，趙宋光先生是有“五四”情結的。他一直堅守“探設”的方法去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他也順應了世界哲學當代轉向的趨勢，即認識論向價值論轉向，把自己建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五體協翔”的體系指向“價值論”。因為價值論哲學是要解決“是其所是”或“是本身”的價值問題。

工藝學與“立美”——趙宋光人類學本體論視野下的“立美”思想

黃：我沒有完全明白，趙宋光先生提出的“新版”哲學體系與他美學的核心概念“立美”是什么關系？或者說您怎樣理解趙宋光先生人類學本體論視野下的立美思想？

王：我記得20多年前就問過趙先生，“立美”是不是他這個美學思想體系的核心概念。他作了肯定的回答。后來我采訪他時，也問到“立美”與他的哲學體系觀的關系問題。他盡管沒有系統作答，但至少兩點是可以肯定的：一是“丹頂鶴”體系中的兩個本體論，尤其是人類學本體論是“立美”的本體論承諾，沒有這個承諾，“立美”就缺乏本體論依據；二是體系中的“駕馭論”實際上就是“立美”概念的代名詞，即在實踐中創造美、建立美的形式。而“價值論”就是“立美”所要達至的目標。為什么要用人類學本體論的視野觀照“立美”呢？首先我們要看人類學本體論背后的“隱義”是什么？是工藝學。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工藝學”一詞也多次出現，而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句出現在一處腳注中：“工藝學揭示出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產過程，以及人的社會生活關系和由此產生的精神觀念的直接生產過程?！壁w宋光注意到的是同樣出自《資本論》第一卷的另外一個腳注：“這樣，自然物本身就成了他（勞動者）的活動器官，他把這種器官加到他身體的器官上，不顧圣經的訓誡，延長了他的自然的肢體。”我認為，這兩句話，一句闡明了工藝學的由來（即所謂“利用自然物對肢體的延長”），一句指出了工藝學在人的一切活動中的核心地位，這兩句的相互映襯，可以說構成了趙宋光“工藝學”基本觀點的來源。而“立美”的過程就是工藝學的建構過程。所以必須用人類學本體論來觀照“立美”。換一句話說，如果沒有人類學本體論作承諾，其“立美”就會失其根基。

黃：在由星海音樂學院主辦的2019年國家藝術基金項目《民族音樂形態研究人才培養》結項后，我曾向趙宋光先生請教過一些問題，對于建立中國民族音樂理論話語體系的途徑，趙先生如是回答：“探尋民族音樂理論邏輯結構的工藝學方法是獲得理論話語權的可靠途徑。理論體系不是一蹴而成的，它必須經歷艱苦的工藝學構建過程?！笨梢哉f，“工藝學”思想是趙宋光先生在哲學、美學、音樂學等領域都積極追求的，他將工藝學的哲學作為馬克思思想的核心，您也將工藝學作為趙宋光先生新哲學體系的核心，請您具體談談這一思想。

王：同意你的看法，可以把趙宋光“工藝學”思想分為工藝學哲學、工藝學美學、工藝學音樂學。問題是用什么概念把它們統一起來？如何統一起來？趙宋光標舉性地提出了兩個概念：匠哲和數托邦。我認為這兩個概念就可以把這三種工藝學統一起來。為什么趙宋光要在“立美”的基礎上提出這兩個概念？據我所知，“立美”這個概念最早是趙宋光在一篇長達幾萬字名為《論美育的功能》的文章中提到的，該文發表在《美學》1981年第三輯。他像蔡元培，有一種“美育代宗教”的理念。然而他又不完全像蔡元培，因蔡元培的美育是審美教育，而他主張的是立美教育。差不多四十年后，他提出“匠哲”和“數托邦”概念。當然并不是說，他四十年后才有這一思想，可以說“匠哲”精神和“數托邦”理念是他一輩子所追求的，也是他工藝學哲學、美學和音樂學思想的核心。20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我屬于馬克思主義隱義學派——論趙宋光哲學體系觀》，文中對其“隱義”的解讀很有局限性，如果現在再寫，內容會豐富很多。

黃：您是怎樣理解趙先生“匠哲”思想的？

王：趙宋光所講的“匠哲”與過去傳統“匠人”的概念迥然有異。“匠人”只重“技藝”，并且有一種“匠氣”?！敖痴堋眲t是“技藝道”的統一，用莊子的話說，道進乎技，技表現道。形而上與形而下是一體的。中國古代有匠人的傳統，是匠人之國，中華文明始于并貫穿其工匠精神。前幾年，受深圳圖書館邀請，作了一場關于“從匠人傳統到匠哲精神”的講座。我首先從古詩文中講到，唐代詩人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寫道：“文不按古，匠心獨妙”“精華在筆端，咫尺匠心難”?！对娊洝分邪褜瞧鳌⒋善鳌⑾笱?、玉石的雕塑形容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尚書》中的“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賈島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等都體現的是一種“匠哲”精神。從中國古代工藝史角度，我講到從燧人氏、有巢氏、伏羲氏（制琴）到三皇五帝；從三皇五帝到后來以“四大發明”為代表的技藝或匠人傳統。古代的“絲綢之路”出口很多“匠品”：絲綢、茶葉、漆器、金銀器、壁紙等供域外宮廷達官貴人和富人之用。在音樂上有“八音”、“五音”、民族和聲、十二律呂等。在趙宋光眼中，這些“匠品”都曾經燦爛于中華文明。趙宋光特別推崇被李約瑟評價為“中國科學史上的里程碑”的《夢溪筆談》，被外國學者稱為“中國17世紀的工藝百科全書”的《天工開物》，被稱為清代的《清明上河圖》的《百工圖》（壁畫），等等，這里面都有豐盈的“匠哲”的內蘊。他提出并試圖完成的音樂工藝學的鴻篇巨制《和諧數論》，就是想把匠哲精神在音樂中的體現挖掘并彰顯出來。其核心概念“立美”就是建立在這一精神底座上的。而從匠哲的角度，進行音樂“立美”的探設，就是探設數理符號如何表達情感、情緒、精神內容或內涵的，這種探設既有哲學美學理論上的宏大敘事，又有精細的技術與數理分析。他編創的《蒙古民歌精選99首》就是這種“匠哲”精神的投射。我在慶祝趙先生90華誕時獻給了他一首題為《匠哲頌》的詩，就是歌頌他的“匠哲精神”的。其中寫道：

您是一代匠哲

讓塵封在歷史深處古老的“匠心”

在“獨運”中重煥生機

您曾潛心《資本論》的研究

從中發現馬克思主義的“隱義”

認為“工藝學”是打開人類史發展的鎖鑰

大膽地宣稱

自己“屬于馬克思主義隱義學派”的一個特例

您構建了一套21世紀版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

用“五體協翔”的丹頂仙鶴作為喻意

從領域的問題入手

去批判“主義體系”的獨斷論題

您以自然本體與人類學本體為根基

認識論和駕馭論為兩翼

把具有應然性的價值論

看作是人類指向的最終鵠的

您把形式邏輯辯證化

尋覓著思想的機理

您把辯證邏輯形式化

把玩著思辨邏輯的游戲

您以生成性的思維

去接通傳統格定的主客兩極

您矢志力于“綜合構建教學體系”

旨在為中國未來教育的復興

楬橥一條真諦

您關于未來教育詩意的遐想

上應天時

下接地氣

“立美”

是你追求的美學上帝

一個個美學符號宛若天使

各司其職地

把你的美學伊甸園裝點地

如此燦爛和美麗

您把哲學美學化

讓哲學打上中華美學文化的胎記

您杏壇耕耘

有著近七十年的履歷

實踐立美教育

您一輩子都在竭盡全力

培養了多少國之棟梁

到處都收獲著您曾播種的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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