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是少年

廖輝軍

一

當麥力吃力地打開飛船的艙門時，天色還是灰蒙蒙的，似乎還沒有大亮。

“呱……呱……”

“唧唧……吱……”

此刻，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置身于一片此起彼伏的蛙叫與蟲鳴中。“不錯，地球生態看來沒什么變化，還有這些美妙的小家伙歡迎自己，可真夠幸運的。”

麥力解下身上所有的束縛，一邊自我幽默地聳聳肩。還好，一晃80年過去了，一切就像昨日夢境一般。回想2020年，他作為全球唯一參加執行“星球救贖計劃”任務的最年輕的科學家，那時才剛過15歲的生日，還在科大少年班就讀航天物理系。要不是飛船中途發生了故障與指揮中心失去聯系，他也不會莫名其妙地在80年后重返地球，而任務最終的目的地應該是遙遠的V星系，在那尋求人類下一個賴以生存的星球。

這是某個城市的郊區，寬闊的馬路上沒有一輛車，也不見半個人影。道路兩旁美麗如新的綠化帶讓麥力有了步行的欲望，特別是那不絕于耳的蟲兒叫聲，更使他不由想起了兒時與伙伴們一起抓蟈蟈的情景。

于是，童心未泯的他望了望靜悄悄的四周，貓著步小心翼翼地走近路邊郁郁蔥蔥的綠化帶。可是，他什么也沒有看見，除了許多隨處可見的微小芯片播放器。原來剛才聽到的所有蟲子的鳴叫，都是從這里發出的。更讓他震驚的是，那些綠化帶以及野外的花草樹木，無一不是用特種塑膠仿制而成的。

“地球人就是聰明，到處充滿著創意。”麥力瞄了瞄手中的手機，有些自嘲，這可能早已落伍了吧。

開機，屏幕上5G信號驀地消失了，繼而出現了一個大大的“天聯網”的網絡標志，他看到了地球、月球、火星，甚至億萬光年之外V星系的程序圖標。

二

此時，麥力覺得累了，好想休息一下。他第一個想到的地方是世界宇航局，可是在哪，又怎么去呢？他嘆了口氣：“要是有的士就好了，就用不著費心問路，可以直達世界宇航局綠城總部。”

“飛的馬上就到，請您稍等。”手機上傳出一個溫柔動聽的女聲，把麥力嚇了一大跳。

不一會兒，一個圓盤狀，形如UFO的物體從遠處無聲無息地飛來，懸停在他眼前的半空中，然后從底部伸出四個車輪子，慢慢下降落地。麥力這才看清，這是一輛形似飛碟的無人駕駛小的士，可以自行啟動飛行模式，能夠適應水陸空各種環境。

進了“飛的”，麥力望著里面幾塊發著藍光的顯示屏，正不知所措時，一個富有磁力的男聲響了起來：“我是本區域飛的網絡AI機器人小易，很高興為您提供免費服務，請先生輸入您的物聯網代碼和此行目的地。”

“這……物聯網代碼，這我還真沒有呢。目的地倒是知道，世界宇航局綠城總部。”麥力一臉窘態，什么是物聯網代碼？

“不會吧，先生難道不是地球居民？現在地球上每個人和物體都有自己專屬的物聯網代碼，這代表了自己的身份，其中包含了個人所有的信息數據。”

經這個人模人樣的AI機器人如此一說，麥力看了看自己還沒有完全脫下來的宇航服，尷尬極了。

“請系好安全帶，現在開始進入飛行模式，本次航程二百公里，用時一小時零八分。小伙子，祝您旅途愉快！”

小伙子？自己真有這么年輕？麥力一下子驚呆了。不會又是這家伙開玩笑吧，可在他印象中，智能機器人一般是不會說假話的。

按地球年紀來算，麥力足足有95周歲了，難道他坐星球軌道飛船去外太空一遭回來，雖過去了80年，但自己的一切竟然還保持在15歲少年的模樣，這未免太神奇了吧？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麥力不由拿起手機，用前置攝像頭仔細瞧了瞧自己，心想過去的80年就像夢中一般，在茫茫太空中感覺也就短短幾個月的樣子。

三

太陽紅彤彤地升了起來，直照到身上，火辣辣的痛，麥力心想終于可以見到人了。可是，除了空中一掠而過的飛的，一路上很少能看到行人。

在堆滿沙子的道路旁，一塊寫著“世界宇航局綠城總部”的指示牌告訴麥力，曾經的綠城變成了沙城，現在城市就建于沙漠的地下了。

穿過一道紅外自動開啟的厚重大鐵門，一座沒有星光和月亮的不夜城驀地出現在麥力眼前。

這已不是從前那座熟悉的綠城了。此刻人生地不熟，麥力只好通過手機，呼了一輛電動的士，沒想到也是無人駕駛的，只是車上還有其他乘客。

上車的時候，后座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對著麥力看了又看，特別是緊緊地盯著他手中那瓶生產于2020年的純凈礦泉水，嘴唇上下舔了舔。這讓麥力不得不多看了一眼，雖就那么一瞥，但他總感覺這人如此熟悉，仿佛在哪見過。

“小伙子，這是去哪呢？”坐在副駕的中年男子問道。

“宇航局，您呢？”麥力隨口回答。

“真巧，我也是去那里辦事的，我們正好同路了。”男子揚了揚手中的本本，似乎松了一口氣。“我到綠城小學送書，總算是將樣貨趕出來了。唉，你說現在連小學生都用起電子書來了，上課時人人一副護眼鏡，感覺怪怪的。常聽父親念叨，雖然他們那個年代書本不環保，但起碼對兒童眼睛沒有傷害呀。”

“宇航局怎么和綠城小學扯上關系了。”麥力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也不知道，想必你是第一回到宇航局吧，如今的地下城不像以前地上城市了，什么都講究資源利用，小學學校就安置在宇航局里面，估計是社會老齡化造成人口危機，小孩出生率日益萎縮，上學的兒童越來越少了。”男子不厭其煩地解釋。

聊著聊著，車載收音機正播報一條重要新聞：“因大氣臭氧層缺失，造成紫外線輻射過強，近來市民患皮膚癌的概率急速上升，如最近戶外直接暴曬超過一個小時的市民，請務必第一時間到醫院檢查就診。”

聞訊，麥力想起早上降落時雖有宇航服，但部分身體仍暴露在外，一時竟不知先去航天局，還是先到醫院了。

四

行至途中，后座的老年人嘴里嚷嚷著要下車，還沒等車停穩，只見他突然搶過麥力的礦泉水還有包裹，飛快地朝附近的黑暗巷子里跑去。

突如其來的搶劫讓麥力愣住了，他根本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在他曾經的印象中，Z國可是世界上治安最好的國家了。

“年輕人，莫擔心，跑不了多遠的，沒準一會兒警察就會抓住他了。看老人家這么大年紀了，身上一定攜帶有人腦記憶芯片，不然用不了物聯網個人代碼的。”男子一邊安慰著，一邊不住地吐槽，“這也難怪，你看現在沙漠化嚴重，哪來的森林綠化，水比油貴很多，連采石油的都改行挖水井了。”

“沒事……沒事，一瓶水而已，不值幾個錢，只是包里有重要資料，希望不要弄丟了。”麥力隨聲附和，還以為男子在和他開玩笑呢。

后來，中年男子一直默默無語，似乎懶得再說什么，還用一種特別奇怪的眼神盯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天真幼稚的兒童……

終于到了目的地，男子下車后徑直走了，留下麥力呆呆地站在路邊。這時，他又渴又餓，便朝對面的無人商店走去。

這一進去，令麥力不禁大跌眼鏡。當他看到柜臺上許多物品的標簽后，一下驚呆了。一瓶普通的礦泉水，售價竟高達六位數，還有水果、奶酪、饅頭……凡是與水沾邊的東西，價格全部高得離譜，光數字后面那幾個零，就讓他不由打了一個響嗝，胃里的酸水直往上涌。

他試探地取了一瓶水，可出門付賬時，又遇上難題。原來，守店的AI機器人正提示：“歡迎光臨本店，請刷您的數字水幣。”

“什么？數字水幣？什么玩意兒？”麥力怒中火燒，“美元，歐元，日元，連當初風行全球的人民幣也不收了嗎？”

實在沒辦法，他只好兩手空空，灰溜溜地走出無人商店。

麥力忍著口渴和饑餓，心想：先去宇航局報到吧，到時所有問題不就解決了，包括追回丟失的資料。拿定主意，他聳了聳肩，重新打起精神，朝著寫有“世界宇航局綠城總部”字樣的大門走去。

五

宇航局，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隨意出入的地方。同樣，門口雖然無人看守，但要想進去，仍需要個人的物聯網代碼。如果沒有，用刷臉和指紋識別的老方法去試試也是可行的。

幸運的是，麥力以刷臉和指紋雙重別識的方式開啟了安全門，他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宇航局還保存著他的相關信息數據。否則，他這次又得吃個閉門羹。此時，他倒是特別期望在里面能夠見到過去的同學、同事和領導。

然而，事與愿違，從門口到演示大廳，人來人往，麥力沒有遇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每個人都在操作臺前忙著，聚精會神地盯著偌大的弧形大屏幕。

麥力一看，屏幕上的畫面背景正是浩瀚宇宙，以及他此行無功而返的V星系，還有自己乘坐的“星球軌道飛船”。只是，圖示標注為失聯狀態，他想工作人員應該一直在爭取修復數據吧。

想到這里，麥力正準備找前臺的工作人員詢問此事。此時，一個老年人向他走了過來，并熱情地伸出雙手。“麥力，一路辛苦了，歡迎你回到地球，我是‘星球救贖計劃’總指揮凱恩德。”

覬恩德，真是歲月不饒人，現在都快認不出來了，麥力離開地球時他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組負責人，他們都是從全球各地名校的少年班征召而來的，兩人還曾有過一段短暫的交往。這么多年了，麥力的記憶力依然超人，他記得非常清楚，甚至可以回憶起凱恩德喜歡喝濃咖啡的習慣。

“我們抓住了那個搶你東西的老人，從他身上找到了相關資料，才知道你剛回到地球，所以很抱歉，請你諒解。”凱恩德解釋著，一個勁兒地真誠道歉。

麥力不由想起剛才自己的種種窘態，心里一陣苦笑，擺了擺手說：“你們把那個老人怎么樣了，當時看他挺可憐的。”

凱恩德笑了，笑容令人難以捉摸，顧左右而言他：“可喜可賀，我們的研究又有了意外的成果，看你現在還是以前15歲時的少年狀態，這證明了人長期生活在外太空環境中，時間會改變，生命基因卻不會隨之發生變化。而我，在地球上都成百歲老人了。”

“現在說說那個老人吧，他叫麥熱，是你的孿生哥哥，一個試管出生的嬰兒，從小被你的父親悄悄送到H國撫養，想利用家庭良好的基因遺傳，繼續從事自己酷愛但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完成的熱力學研究。果然，麥熱在熱力學上聰慧過人，他的造詣震撼了當時科技界。而你，一直被蒙在鼓里，且喜歡上了航天動力學。”

“后來呢……”這時，麥力仿佛一下子忘了饑餓，太想知道自己剛剛見過一面的孿生哥哥和家人的任何訊息了。

六

凱恩德叫人送來一杯水，遞給了麥力。他看著麥力一口氣咕嚕咕嚕地將滿滿一杯水全喝完。

然后，他繼續說：“麥熱認為，宇宙中的物質和能源的總量是恒定的，這預示宇宙誕生時具有有限的可用能量，處于其中的系統吸收能量后，會將一部分能量用于做功，另一部分能量用于增加系統內能。換作哲理之語，即人不可不勞而獲，因為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就是熱力學第一定律。而熱力學第三定律預測了處于絕對零度時系統的性質和熵的變化規律，即絕對零度0K（約為－273.15℃）是已知的最低溫度，但實際上所有的物體都會具有一小部分熱量，從而具有一定量的熵。我們在遙遠的宇宙深處探測到的最低溫度是3K。這也意味著宇宙生命的可能消失。

“對于今天而言，麥熱覺得影響最深的莫過于熱力學第二定律，它將決定人類文明最終的命運，可以說算是最有趣、最有深意的。從理論上講，宇宙中熵（代表著無序和混亂）的總量總是不斷增加的，當你做一項活動時，其中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運動自然會產生熱量，但無形中增加了環境的無序度，并消耗了資源，從而促使局部環境中熵的總量增加了，重要的是這個過程是不可逆轉的。這就引出了一個令人值得深思的問題，如果人類文明盲目地發展而產生能量和廢熱，混亂和污染使得地球環境的總熵不斷增加，那么總有那么一天，我們的地球家園將無法居住。比如，曾經我們通過砍伐森林制造讀書學習用的紙張，無疑產生了堆積如山的廢紙的方式承載文明信息，人類文明終會埋葬在自身的信息垃圾之中。”

“這不是造福人類的好事嗎？為什么我哥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后來又怎么從H國回到Z國的……”此刻，麥力腦海里浮現出無數個疑問來。他極力壓制著心中的激動，靜靜地等待著凱恩德解開這些疑團。

“或許麥熱的研究過于超前，或許是無意中觸犯了全球最大利益集團的底線，他們將麥熱當作打擊對手，一方面聯合學術界所謂的權威壓制他，甚至惡意詆毀；另一方面買通黑道人物進行逼迫恐嚇，不準其發表科學論文，不得從事研究實驗，由此給他的生活和精神上造成了難以彌合的創傷。就這樣，這個杰出的未來有可能獲得諾貝爾獎的少年科學家不久就精神失常了，直到H國多年后因社會嚴重老齡化和零出生率問題，全國人口驟減并入鄰國，麥熱這才有機會回到自己的祖國，并被安排在福利院里安度晚年。”

七

此時此刻，麥力和凱恩德的談話正通過天聯網無線信號，正巧被一墻之隔的綠城小學現場直播著，全體師生緊緊地盯著偌大的運動操場上那塊大屏幕。

同學們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一邊用電子本相互傳遞著這樣一條信息：好樣的，少年同學，您是咱們學校百年校友當中最值得敬佩和學習的榜樣。

“盡管科技日益發達，以前許多看似絕癥的疾病如今都能夠預防和治愈，現在人們的壽命普遍超過百歲，但遺憾的是，你父親因學術無功，憂傷過度而早早離開了人世。”

凱恩德的話雖輕，但如一記重拳打在麥力的胸口，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如果可以，他情愿自己不再是少年，而親人永遠平安健康。

“我非常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以及想的是什么，但如今地球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了。過去幾十年來，除了沒有發生毀滅人類文明的核熱戰外，各國為了自身利益和有限的資源，不斷地進行殘酷的貿易戰、金融戰以及信息網絡戰，貨幣也隨著自然環境的改變和重要資源的枯竭，先后經歷了和黃金、石油、水資源掛鉤計價，這就是時下所有人必須使用數字水幣和一般人買不起水的關鍵因素，也是‘星球軌道飛船’天地網絡無辜蒙受全面攻擊而導致徹底崩潰失聯的原因，這或許也是麥熱在熱力學研究中所說的惡果吧。”

凱恩德越說越激動，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目前，科學家們針對麥熱的研究理論，及時提出了‘熵節約文明’，盡力延緩熵增長的速度；與此同時，限制‘熵浪費文明’，爭取在地球熵增長超過環境災難發生前，試圖通過向其他星系類行星進行擴張和殖民。這是當前科學家的重任，肩負人類文明的前途未來，也是我們實施這個計劃的目的所在。當然，這無疑凝結了你哥哥麥熱的畢生心血，也包含了你父親尚未完成的遺愿。”

正在這時，天地演示大廳里傳來令人興奮的聲音：飛船數據經過多年搶修，目前已得到恢復，天聯宇宙間各項指標正常。

一時間，這個消息像春天的陽光一樣溫暖著在場的科學家，更鼓舞了母校綠城小學的全體師生。

“凱總指揮，我懇請立刻投入返航準備階段，我知道自己現在即便待在地球，只會陡然增添生命科學、道德倫理、法律法規等一系列現實問題，這樣倒不如初心不改，繼續自己的光榮使命，還請組織批準。”麥力想都沒有想，當即義無反顧地做出了決定。說著，竟不由自主地行了一個少先隊隊禮，讓觀看視頻的同學們一片嘩然。

一個月后，“星球軌道飛船”經過修整，重新飛往浩瀚太空。隨著飛船越飛越遠，美麗的地球很快消失在麥力的可視范圍內。此時，他在飛船操作艙內打開天聯網，輸入一行文字：“地球上所有科學家和正在努力通過學習成為未來少年宇宙英雄的同學們，請等著我們再次相遇。”

下面是一串地球上的人們最熟悉不過的日期：貳壹零零。時光永遠不會磨滅，而歸來時，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