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海
張網的原名叫張勇。讀了幾年書,在社會上混了幾年的他,悟出了點兒什么。他說,蜘蛛是最邪精的,編織一張關系網,坐享其成,人應向蜘蛛學習。于是,他心血來潮,把名字改為“張網”。不過人們還是習慣叫他阿勇。
當時,“萬元戶”算是最時髦、最誘人的口號和目標。在那個年代,人人亢奮,個個騷動,下海經商的大浪洶涌澎湃。在奔“萬元戶”的最初日子,“丁零零,丁零零”街上滿跑的是帶鈴的自行車。阿勇捷足先登,在街道北頭兒的兩房巷道口邊支起了兩根竹竿,扎個塑料布帳篷用以遮陽擋雨,擺攤兒干起了修理自行車的行當。自開張以來,生意一直紅火。全街第一臺自行車充氣機一早到晚“嗚嗚”響個不停。在機旁杵著一塊紙板,上面寫著“充一次一角”五個字。阿勇勤快也耐苦,雙手黑乎乎的,小木凳黑乎乎的,就連塑料盆內的水也是黑乎乎的。他那一身油亮發光的迷彩衣褲,看得出是專用的工作服,油漬斑斑,從未洗過,或許也洗不干凈了。他彎腰低頭修車,只待修好要收錢時才站起來,也不說話,伸出黑乎乎的手要錢。
“多少?”車主問。他伸出三個指頭,不開腔。
“呀,三元?太貴。”車主說道。“不貴。”他吐出兩字后,指了指帳篷內墻上寫著的一行字—“多掙錢,錢是油,潤骨滑,通關節”。
車主見了覺得好笑,又不好開口。看了看他木然的臉,搖了搖頭,輕哼一聲付錢走人。阿勇把錢塞進上衣兜后,喊一聲“下一個”,就像醫院導診叫病人就診一樣,聲音剛落又彎腰低頭搗鼓車子。
那一年夏天,很悶熱。阿勇一雙黑手拆輪子,取出內胎壓入盆水轉著圈兒尋找漏氣孔。看到“吱吱”冒出水泡后,掐住漏氣孔處,放在膝蓋上,抄起銼刀,使勁兒銼;銼完涂上膠水,貼上早已銼好的橡膠片;然后,放在地上用錘子砸了砸,再充氣;接著,重新壓入盆水直至不冒氣;再放氣,把內胎塞入外輪胎;最后再充氣,用扳手敲打幾下,工序才結束。一連串的動作機械不失麻利,單調又富有節奏。看他補胎是一種享受。有一次,他叮叮當當做完了一系列動作,站起來伸手向來人要錢時,才看清對方是同學薛永。
“老同學,是你。”他小聲叫了一聲。“多少錢?”薛永問。
他伸出三個指頭。“啊?三元。”薛永驚訝。
“不多。”“人家補一次才一元。”“不貴,錢是油……”說罷指了指棚內那條橫幅。
寒往暑來,幾年過去了。這時,人們亢奮心癢的不再是“萬元戶”,而是在萬字前加個百。街上的自行車少了,越來越少;摩托車多了,越來越多。薛永曾在市里拜師學修理摩托,現在舊業重操了,在牛吊街的南頭兒租房修理摩托車。開張那天,他自個兒寫了橫幅懸掛店墻上—“少賺錢,錢是鋸,鋼牙鐵齒專干離間勾當”。
他為何要寫這樣一行字,只有他的心里有答案。他不帶徒弟不雇員,完完全全單干。他說,親手修整才放心。你看吧,他把該修該換的零部件徹徹底底地修好換好外,還把車子里外保養一番,擦洗干凈,锃亮如新。工價呢?是全鄉最低的。車主們爭先恐后地把車子拉到這里來,寧愿車在他的店里多待一些時日,也要讓薛永修個精彩來。客戶們爭先恐后要按行情價多付些,都被他笑呵呵地擋了回去。人們進了他的鋪子,有的是為了修車,有的是來聽書,音箱里的《鏡花緣》說到第二十八回:話說唐敖忽然想起前在東口山聞得薛仲璋逃在此地,今痢疾已愈,意欲前去相訪……
一天,薛永忙碌著,一人推著嘉陵牌摩托車來到他的店門口充氣。充氣機旁有塊木板寫著“充一次三角”。來人心想,自行車充氣一次還要五角呢,傻瓜真的有人當。他自動充完氣后欲走,薛永正好起身扭頭見到對方,原來是老同學阿勇。“老同學……”薛永叫了一聲。不料對方裝作不認識,不屑一顧,發動車走了。薛永氣壞了,拾起地上的螺絲刀朝其背后擲去。沒擲著,螺絲刀“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旁人問薛永怎么回事,他不作答,湊近音箱聽《鏡花緣》里講:“天上枝枝,人間樹樹。曾何春而何秋,亦忘朝而忘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