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婷
我打小在南門街長大。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南門街東側多為民居,三拐四拐,是一家家平房院落,白墻黑瓦,寂落寧和。
老街不寬,鋪著石板路,但已足夠自行車穿梭其間。清晨,挎提籃的大媽們不疾不徐地步行去北街口的菜場買菜,遇見熟人常要在白墻木柵門的店鋪前聊上會兒。待天光開蒙,沿街店鋪陸續支起木窗,展開褐色木門。店鋪賣些家用的蠟燭針線、生食面點、煙酒零嘴等,或做些銅鐵錫皮器具、手扎甘蔗穗掃帚等傳統手工藝品。
印象中,那個門面最大的雜貨店光線昏暗,遇著陰雨天便覺黑咕隆咚,人窩在里頭也看不分明。待到打烊時分,店家會用長木板逐條鑲嵌在兩條泛著晦暗色澤的木質門檻縫隙間。那細碎的話語聲,即便仔細聆聽也難以辨認,趁著越來越狹小的門縫間隙逃出來,蒙著神秘氣息。放學歸家的孩子三三兩兩結伴回家,沒太多地方閑逛。遇到大雨,沒帶傘的孩子便蹲在街邊小鋪的黑瓦屋檐下,看屋檐淌下的雨水從泛白的天空中銀鏈似的落向發白的石子路面。
這些泛著溫潤光影的場景,斑駁得有如時斷時續的夢,而最清晰的始終是那些記憶中的人與事。
外婆時常將家中院落里種的井梨子、攢的雞蛋在南門街上的收購站換成錢,在南門街中央的那家大雜貨鋪中,給我捎回裝有玻璃吹制玩偶的彩色糖豆。糖豆很甜,可我更中意那裝著的小玩偶,有時僅是一只玻璃小公雞,身白冠紅,朱紅尖嘴,卻吹制得極為精巧。外婆常囑咐我:“阿囡在家乖,關好門,等阿婆帶么么(方言,東西)回來。”我就很乖地在家中玩耍,等待那糖豆。院中找昆蟲,用葉子玩兒小人家家。有一次,鉆進罩著蚊帳的三面圍欄雕花大木床里睡著了,直到聽見有人急呼我的小名。醒來喊阿婆時,她已尋了許久,急紅著臉說:“看見門關著,人卻找不到,真是讓人著急!”
在南門街東南拐角處,有一家雜貨店。我時常拿著一毛錢去買山楂片,然后一片一片分送入嘴中,讓它慢慢變軟,溢出山楂的酸甜。圓圓的粉色“大大泡泡糖”卷也很受歡迎,上面印著卡通男孩兒的笑臉。孩子們喜歡這長條狀的泡泡糖,相互間比著誰吹的泡泡最大,誰吹出的泡泡層數最多。吃完后,還用盒子裝彩色玻璃彈珠。
街上也有早點鋪子,賣些大餅、油條、糍飯糕之類的。自己很少買早點,因為家人總會起早做好早餐,多半是各種澆頭的面條、噴香飽滿的米粥,以及土灶上烙的松軟面餅。遇上節日,還有粽子、夏至粥、糯米團等應景美味,雖只是些家常點心,但不時變換著花樣,讓我吃得飽香。但每逢周末,外公常帶我去當地有名的興業樓吃湯包。
樓閣似的古樸店鋪門前有著彎曲的九曲橋,店家的肉包湯汁兒多,一不留神便會順著手腕往下流,外公總讓我先咬上一口,吸那鮮美的肉汁。我則更偏愛內側沾著肉汁的包子皮,肉餡便一團塞給外公。
印象中最深的,還是老街上那熱氣騰騰的羊肉面,最知名的當屬南門街上的“孟家羊肉面館”。孟家店面不大,寒風凜凜的冬日,一入店,白白的熱氣裹挾著羊肉和蒜葉的香氣撲面而來。店外的人戴手套、身著大衣,店內卻熱得直想脫外套。大鍋灶就在門口,師傅麻利地放入面條,在翻滾的湯面中攪動幾下就盛在一個個裝有羊肉湯的面碗中—撒上蒜葉,這是羊湯面;放入現切羊肉,則是羊肉面。每年隆冬時節,外公總會趕早騎著“老坦克”帶我去那兒吃面。由于素來不喜羊肉的膻味,且羊湯面更便宜些,能給外公省錢,我便每次嚷嚷只吃沒有羊肉的羊湯面,但外公會將自己碗中的羊肉夾進我的碗里。
小時候,這樣的飲食店本就不多,在店里吃面更易撞見熟人,彼此熟識的相互請客便成為家常便飯。外公人緣好,向他招呼的人多,臨走時順帶替我們買單的事兒也時常發生。
那是冬季最讓人惦念的地方。雖然面店早已變換地址,但我仍時時懷念坐在那表面擦得發白的大長木桌前,和外公一同吃面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