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芝鷗
我對外公的印象還停留在那把泛黃的老藤椅上,他坐在那兒,慢悠悠地搖著蒲扇,蒲扇上承載著無數個夏天。我希望他隨著那把老藤椅一起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這樣他的雙腿就不會隨著時間在輪椅上生根,他更不需要直面死亡,他可以永遠是那個摳門兒、有趣的老頭兒。
這個節儉的老頭兒,一小碟花生米可以吃個三四天,買菜專挑最便宜的買。外婆經常在我們面前數落:“你們看看這個‘摳門兒精買的菜哪能吃啊,不是壞的就是爛的?!蔽覍τ谒男袨榭偸遣焕斫?,我三番五次地問他何苦這樣做,他瞇著眼睛,邊喝著大碗里的白酒邊說道:“你這小兒!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蔽以賱?,他只是搖搖頭,不再與我辯駁。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發現,其實是我不夠了解這個摳門兒的老頭兒。據母親說,外公所賺的每一分錢都是拿命換來的,在最窮困的時候,他依靠在海上收破爛兒為生。大海一眼望不到頭兒,波濤下又暗藏著危險和殺機,可他毅然決定離開溫馨的家,投入詭譎的大海,畢竟面對未知的恐懼總比面對已知的饑餓和貧窮要好些。為了賺錢,他還賣過小雞,他常常擔著竹筐,挨家挨戶地吆喝,竹筐里放著那群嘰嘰喳喳的小雞。這群小雞可是他的寶貝,孩子們連碰一下他都不肯,好像這么碰一下就會要了那些小雞的命似的。就這樣,他擔著肩上的希望,走過十里八鄉,從白天走到了黑夜。最遠的那次,他從杜橋走到了寧波。后來,我們常常對著輪椅上的外公開玩笑說:“你年輕時路走得太多了,現在該讓你歇著了。”
外公當過兵,他對于那段歲月總是有些執念的。他每次喝得有些醉了,就會跟我們說起那段時光,他滔滔不絕,蠟黃的臉龐逐漸紅潤起來,眼角眉梢也逐漸顯露出意氣風發的神態。說到興起的時候,他已經沒有辦法在椅子上安坐了,他迫切地站起來,像是要發表什么演講。在他的講述下,戰爭的艱苦以及戰友之間深厚的情誼完整地呈現在了我的眼前。正因為受到他的影響,我對黨一直懷有崇高的敬意。有時,他也會在秋風瑟瑟的夜晚,坐在老藤椅上,哼著《我是一個兵》的小調,一哼完,他就抬起頭看著月亮,不再和旁人說話,沒人知道這個平時聒噪的老頭兒在想些什么。在他生命快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告訴他的兒女,說他想再去北京天安門看看,可是他的兒女著急了,連忙出聲制止:“爸,你現在這個樣子,哪能去什么天安門呢?!庇谑牵拖骂^,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再出聲。
2023年1月4日,這天媽媽起得很早,她匆匆忙忙地準備我們這里的習俗“謝年”。我看著忙碌的母親,不解地問:“媽,為什么這么早就謝年?”母親神色黯淡地看著我,道:“你外公快不行了,我們這里的習俗是家里有人過世了就不能再謝年?!蔽姨煺娴匕参康溃骸巴夤欢〞]事的,你忘記了外公一次次的歷險記嗎?你忘了外公曾經在大海里翻了船卻被人救起嗎?你忘了外公在賣小雞的路上車翻了被人從車底下挖出來嗎?你忘了……”我看著媽媽更憂傷的眼神,我更加賣力地在一旁安慰著,“你看看,不是一次次都化險為夷了嗎?”這時,母親將目光投向供桌上那兩支快要燃盡的蠟燭,默默地搖了搖頭。
他的生命開始進入倒計時了,醫院已經無計可施了,讓家屬帶他回家準備后事。我見到他時,分明看見他的眼里淌出了淚。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想他那沒吃完的花生?是在想北京天安門?還是因為舍不得孩子們,不愿意離開?
過完年,按我們這里的習俗給外公出殯。他的兒女披麻戴孝,在屋內哭成一片,屋外鈸、嗩吶、排簫的聲音響徹天際。樂器聲、啼哭聲、私語聲,聲聲入耳,我有些恍惚,仿佛我所處的并非人間。我突然想到龍應臺的一句話—“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外公站在山頂上,搖著他的蒲扇,告訴他的親人們,“不必追”。
只是外公沒有帶走他的老藤椅,他要去別處追尋他的下一個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