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曉馬

從小時候起,我就一直很天真。
我愛看天上的云,還有晚上的星星和月亮。
愛看春天的花兒,各種各樣的花兒,爛漫與溫暖的花兒。
我愛看風中的樹。夏天的早晨,我愛看那葉尖兒上搖搖欲墜的亮晶晶的露珠?;蛘呖癖┑娘L呼嘯而過,那起伏的莊稼、戰栗的大樹、癲狂的原野。
我愛看秋天的流水,清澈的天空透著讓人心疼的藍。愛看藍天下面金黃或碧綠的一片,還有那金黃金黃的玉米,沉甸甸的谷穗,碧綠碧綠的大白菜和胖蘿卜。
我也愛看冬天的樹,脫去一切繁華,只留下干練老辣的樹干、挺括舒展的枝條。
我愛看漫天大雪,天地籠統、迷蒙?;蛘呤茄┖蟪跚?,冷峻中透著美麗的山峁溝梁。
唉,我多么想回到從前。
那時,我的爸爸還在這個世界上。盡管他為了生計整天忙忙碌碌,但他高大的身材還是那么有力量,他那寬大的額頭閃著滋潤的、睿智的光芒。他的大手常常扛起一捆捆龐大的柴火,也常常一把托起瘦小的我,或者攬住我那美麗的媽媽。直到那年夏天的一個午后,他忽然躺在了冰冷的公路上……
那時,我的媽媽還很年輕。她面容姣好,像成熟后炸裂的棉花,像秋天的玉米露出白亮亮的牙齒。她要么在打谷場上勞作,揮汗如雨;要么在廚屋里操持一頓又一頓貧乏卻又可口的飯菜。她用年輕而又單薄的手撫摸我的頭,或是在油燈下納千層底布鞋,縫補一家人的破衣裳、爛襪子。但她的心中好像沒有悲戚,只有流不完的慈祥。我愛蜷縮在她那柔軟又溫馨的懷里,摸她瓷器一樣閃著光輝的額頭,當然也愛摸她軟綿綿的肚子和腰身。
但現在不可能了,不可能了,雖然她還在。
我當然有爺爺,也有奶奶。
可惜在我還辨不清這個女人和那個女人的區別的時候,我的奶奶就離世了。據媽媽說,我的奶奶很漂亮,也很洋氣。臉盤大大的,頭發長長的,身板高高的,性格很溫柔。雖然她曾一邊推磨盤磨面,還一邊把我抱在懷中,每走一圈兒都要親吻一下我那軟嘟嘟的小臉。但我竟然絲毫不記得她。她現在靜靜地躺在老家的那面山坡上,只有各種野草和花兒搖曳在她的墳塋前,各種鳥兒和各種昆蟲不停地為她鳴唱。
我想我的爺爺。三十一年前他還在人世,卻衰老得不成樣子。他常常拄著棗木拐杖,踽踽行走在門前的小路上。他披著黑布面兒羊皮襖,另一只手提著長長的煙袋鍋,他那心愛的瑪瑙紅煙嘴泛著玉一樣慈祥的光,還有被他架在鼻梁上的圓圓的茶色老石頭鏡片。
爺爺當然年輕過。七八十年前,他也曾風流倜儻、意氣風發,只是歲月從沒饒過他,硬是一刀又一刀生生地斫傷了他的面孔和身體。最終,他倒在了光陰里。
我愛吃爺爺揣在懷中的油糕或洋糖,愛吃他從生產隊果園中順回來的大蘋果、軟桃子,哪怕是割牛草時采摘的澀澀的杜梨子、酸酸的山楂果。我還愛聽他講稀奇古怪的故事,愛趴在他的背上走街串戶。我最愛躺在他那永遠熱乎乎的被窩兒里,為他撓癢癢,或者是光著屁股在炕上為他翻跟斗。唉,這一切都離我而去了,現在只有無盡的懷念。
在每一個早晨剛睡醒時,在每一個夜晚剛入夢時,在每一個雨天,在每一個雪夜,在每一個日子里,只有沉甸甸的、清幽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