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太極春秋：開篇

王春水

我從1981年在上海華東政法學院（現華東政法大學）讀書時開始習練太極拳，至今已40多年，也算是個資深的太極拳愛好者了。我體會到多年來專心不間斷地做一事，有些人會感到蠻困難的，但是你如果不僅能治病強身、防身技擊能力倍增，還能從中得到樂趣，就不會感到是一件難事了。

或許你會更進一層，嘆服中華武學與養生文化的博大精深，產生探究其中奧秘與哲理的沖動。盡管傳統功夫中精華與糟粕并存，爭論與嘴仗不斷，畢竟是多年習武的受益者，我深知其治病、健身、防身的價值，鳳凰涅槃后的中華武學與養生文化必將在世界范圍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這也是老王退休時不自量力，“60歲學吹打”，以傳教士般的熱忱用英文在油管（Youtube）傳授推廣站樁、太極拳緣由之所在（老王的頻道：Standing Meditation & Tai Chi / Henry the Chinese）。中華文化走出去，老王當仁不讓，也盡點綿薄之力。

太極的江湖深得很哪！國際上，太極拳已成為中國的一張靚麗的文化名片，在國內，卻是糾纏于太極拳實戰作用的網上口舌之爭甚至約架不斷，有所謂的太極大師上演隔山打牛的把戲，也有的自創太極門派與人較技不堪一擊，還有的亦練亦吹，編造自己或先輩戰勝其他門派名家高手的故事，讓你云里霧里，無處考證。有鬧市喧叫的賺取流量，有裝聾作啞的落得實惠，名利在太極的江湖也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更多吃瓜群眾則手捧太極怡然自得，聽聽它江湖的傳說，落得個逍遙自在、精神爽朗、身體倍棒，怎一個熱鬧了得？

豈不知太極拳的名還是百年前的那個名，但它的社會功能早已發生了嬗變。君不見太極拳已從百年前以技擊立世逐步演化為“益壽延年不老春”，從過去王公將相、達官貴人方有財力所賞玩的拳種到凡夫俗子、販夫走卒皆可習練，真可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太極拳發展的歷史說明，服務于普通大眾治病健身、養心益壽的需要，門檻不高，平易近人，老幼強弱均可習練，練后見效明顯，增強了人們的體質，這是太極拳對人類的最大貢獻！雖然其技擊因素猶存，但已非主要功能。

一路走下來，與太極拳結下了不解之緣，它已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與生活融為一體。對老王而言，太極拳的意義已遠遠超出了一個拳種，它潤澤著老王的所思所想，蘊含了老王對生活的態度。中正安舒，松靜自然，太極拳中包含了中國人的智慧和安放內心的哲學。幾十年的修為，“練得身形似鶴形”，耳順之年，退休稍閑，此體尚健，此心活潑，愿與諸君共享太極拳之美、之樂、之好。

從小我就缺乏運動天賦，至今母親還時常提及我兒時動作笨拙，不及其他同齡兒童靈活的種種囧境。因為個子比較小，沒有力量，與同年紀的男同學較量很少占便宜，常常處于下風，但又偏偏有一顆不服輸的心。小學四年級，記不清什么原因，與一位人高馬大的女同學發生爭執，被她摟在懷中狠狠地揍了一頓，邊揍邊說了一些蔑視的話，搞得我很沒有自信，感到受了奇恥大辱，暗暗發誓要練出一身功夫，至少不受女同學欺負。于是和一幫小朋友無師自通，在農村廣闊的田野上練起開叉、下腰、倒立、側手翻、空翻等拳術的基本功。

前幾項早就駕輕就熟，空翻自學卻頗具難度，時間難免花得長了一些，就在空翻快要練成之際，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了。我這時在皖北宿縣鄉村的一所農業初級中學讀書，學校的設立體現了毛澤東老人家的“五·七指示”精神，“以學為主，兼學別樣。”校長農民出身，大字不識幾個，但有一股江湖豪俠之氣，前推幾百年，也是劉邦之類草莽英雄。他不懂教學事務，只管學校的農業生產、基建等事，平時不在學校，偶爾外邊回來坐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212北京吉普，軍綠色帆布車棚，看得我們這些小朋友的哈喇子都要流下來了。

學校有上千畝地、窯場，還有一個生產隊建制的農具，耕牛等，平時有校工管理，鏟地、割麥、上窯、挖臺田等農活，學生是壯勞力。我這個小初中生農閑時讀書，農忙時勞動，一手拿筆頭，一手拿鋤頭，學工、學農、學軍，還常寫文章批判資產階級。英語學了兩年，只記得Long long liveChairmanMao，Neverforgetthe class struggle。這些中學生活對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來講并不覺得苦，反認為新鮮、有趣，很刺激，倒也樂在其中。

不過小學教師的父母知道，那個荒唐的歲月終于結束了，知識改變命運的時代到來了。高考是頭等大事，總在鄉村農業中學半工半讀混日子，與大學是無緣的。我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老家的一幫發小，到姥姥家所在地，鄰近固鎮縣一中讀書去了。

誰知轉學到了縣城中學，情況更加不妙。別看那小縣城只有兩條丁字形交匯的大街，一條帶著“文革”痕跡——街兩旁到處都是標語的東方紅大街，一條浸潤著歷史滄桑下雨天泥濘難走的老街，樓最高的也只有3層，就是那位于縣城中心的新華書店，但那幫“街滑子”（小混混）自我感覺比現在一線城市的原住民好多了。在他們眼里，在小縣城城關鎮之外，那都是鄉野之人。因此對待地域歧視，老王早已是見怪不怪，這種意識正是荒蠻基因的再現，如秋水中欣然自喜的河伯，以為天下之美盡在于己，卻不知海水無涯，天高地闊。

新到一地住在姥姥家，人生地不熟，自我保護的“統一戰線”建立尚需時日，受其他男同學欺負更是常事了。我雖不畏強手見招拆招奮力反擊，無奈人小力薄，也是敗多勝少。那時情竇似開未開，特別是有女同學在場，就更感到沒有面子。至今想起，仍“心有戚戚焉”。所以當兒子讀中學時，我問他，“是否有同學欺負你”，他感到愕然。

我想也是，小子讀中學時已近一米八，得自他媽媽的基因，長短跑、游泳、籃足球等在年級里都是數一數二的，從小又跟著我練了幾年，打下了形意拳基礎，其他同學即使有心又哪會是他的對手呢？從中可見老王中小學時期經歷的陰影。不過小時候常受些摔打，受點欺辱，以后更經得起人生的風風雨雨，所謂禍兮福所倚，《新概念英語》第2冊中不也有這樣一句習語么，“a blessing in disguise”。

還好，經過一番奮斗，參加1980年7月份的高考，在不到4%錄取率的情況下，終于考上了大學。誰知沒高興兩天，9月份入學體檢查出乙肝，隨后住院治療，在上海西郊的虹橋傳染病醫院2病區15床待了整整4個月。青少年期的這場大病對此生影響甚大，過早地改變了人生的軌跡，但我也過早地懂得了健康意味著什么，此后的學習、工作、體鍛、戀愛、生活等，無不若明若暗地留下了它難以消除的印記。

休養了一年后隨下一級讀書身體仍很虛弱，走路走遠一些都很吃力。唉，沒生過這種病的同學是體會不了我當時的心情的。心氣頗高，但身子骨可不配合你那80年代新一輩振興中華的志向喲。這時的心思只有一個，被動地吃藥不是辦法，如何通過鍛煉積極地恢復健康。

所以大學第一學期，同學們還在課堂上為中華而崛起朗朗讀書之時，我卻到華東政法學院前面一路之隔的中山公園學起了太極拳。

那時“文革”剛過，毛澤東老人家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的教導仍在耳邊回響，群眾性體育活動如火如荼。1978年11月，鄧小平在會見日本友人時寫下了“太極拳好”。思想解放，萬物復蘇，人們心情舒暢，精神煥發。無論地位高低，貧富賢愚，大家都懷揣著一個美好的希望，在這個充滿陽光的時代，通過奮斗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

對于太極拳來講，那也是一個普及傳播的黃金時期。中山公園晨練，練太極的人們比比皆是，大草坪上，懸鈴木下，鴛鴦湖畔，池塘邊，石亭旁，隨處可見。或幾十人教練帶隊，統一口令，動作劃一；或三五人自由組合，各具神態，互教互學；或一人獨享，眼簾似閉，虛靈忘我。男女老幼起勢于無極，手揮琵琶，抱球劃圓；足分虛實，邁步如貓行輕柔矯健；上步攬雀尾，退步倒攆猴，左右打虎式功力盡顯；轉身還有那頗具難度的外擺蓮；一套拳打下來神清氣爽，緩緩收勢于十字手，抱元守一，復歸無極。隨后你我收拾停當，一聲柔柔的滬語“再會”道別后，各奔東西，有人匆匆去單位上班，有人悠閑到菜市場買菜，大家其樂融融，一派和諧景象。

太極推手的場子就在公園前門附近，熙熙攘攘，人氣最旺，遠處便聞其聲，一進公園即可望見。楊式、吳式、孫式等各家名手一展技藝，如同佝僂粘蟬，用志不分，乃凝于意，來力不丟不頂，聽勁曲盡其妙，輕輕運化間已將孔武對手拔根失重，在其舊力已竭，新力未生，惶惶然欲尋平衡之際，順勢一擲丈外，輕松般如拋彈丸，動作灑脫，神情超然，儼然神人。屏息圍觀者醒過神來，剎那間發出一片喝彩之聲，煞是熱鬧。懂行者當場點評其中技法竅要，聽勁如何，力道怎樣，是否松沉，眾人皆頷首折服，嘖嘖稱奇，舉起大拇指贊嘆分析精到，無疑也是一位圈內高人。小王同學在旁洗耳恭聽，羨慕無比，暗下決心早晚也要習得此技。

公園的教拳場子都是有組織的，由公園管理處統一管理，教練至少是準體制內的。我到中山公園管理處交了2元錢學了整個第一學期。楊式太極拳場子離中山公園后門處不遠，在公園南北向主要道路的西邊，學員有40多人。時光不長，我知道拳友們大多也生過這樣那樣的病，也是為了治病健身來練拳的，自己找對了方向。

教練有兩位，一男一女。男老師姓李，瘦瘦的，但人很精神，兩眼有光，中等個子，大概40來歲。女老師姓王，50多歲，體態微胖，保養良好，滿面春風。兩人態度和藹可親，純樸真誠，一看就是毛澤東時代教育出來的有階級感情的好工人。

李老師一開始就以略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給我說，小王同學，你是我們這個太極拳場子學員中年齡最小的，大學生有文化，好好學，進步一定大的。我們這楊式太極拳很厲害的，只要你肯下功夫，幾年下來，你看見池塘邊的那塊大石頭了么，一掌下去，就兩瓣了，他還用帶著白手套的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

不管老師這話是真是假，我當時是真的信的，對老師肅然起敬，感到上海這大城市的老師就是不一樣，有真功夫的。加之病后康復健身心切，我是全身心投入太極拳習練之中，好像著了迷似的，天天在公園練拳，課也不上。不久李老師看我領悟力可以，練得不錯，就把我從后排挑出來，讓我站在第一排主要位置帶其他拳友練拳了。

當年所購太極拳書保存至今，看看小王的自題，改革開放黃金十年的風潮與自信撲面而來。“80年代新一輩”，健康乃是第一位。

顧留馨著《太極拳術》，趙樸初題寫書名，布面硬精裝本，定價：3.10元，1982年出版。當時華政甲等助學金每月也不過23.5元，可見太極拳對小王同學的意義。孔夫子舊書網此書85品，1件拍價現為245元，40年漲了79倍，老王賺了。嘿，身體練好了，才是真正的賺了。我習練的楊式太極拳與此書所述一致。

（作者為上海市太極拳資深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