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漢 家
事實上,織城離所有城市都很近,但她卻似乎離所有城市都很遠。
織城人大都熱愛藝術(shù),熱愛藝術(shù)家。
他們熱愛的藝術(shù)家是那種海盜式的藝術(shù)家,是那種自由的、富于解放色彩的藝術(shù)家。
他們認為藝術(shù)家就應(yīng)該永遠更新自己,永遠創(chuàng)造自己。
咖啡館在織城具有重大的文化意義。
你只要花上一天時間,便可以從城中各個咖啡館里找到織城幾乎所有的著名藝術(shù)家和文化人。
在織城美術(shù)館里最常出現(xiàn)的是那些多愁善感的小說讀者、熱情或盲目的藝術(shù)愛好者、失戀的批評家、光頭的女性或長發(fā)披肩的男性、閑散人員、拘謹內(nèi)向或性格奔放的藝術(shù)家、自視甚高的中學美術(shù)教師、自稱為冒險家但是從未嘗試過任何冒險活動的文藝壯漢以及大腹便便的收藏家。
很多普通織城人都擁有一個由他們的父親或母親所起的類似所謂藝術(shù)家名字的獨特名字,但織城的絕大多數(shù)藝術(shù)家擁有的卻是一個并不像所謂藝術(shù)家名字的普通名字。
織城東部的藝術(shù)家社區(qū)“297”里集中居住著上百位當代藝術(shù)家,與他們來往的大多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實驗音樂家、瘦削的詩人、衣著怪異的舞蹈家、或面目陰沉或大大咧咧的先鋒小說家、雙目炯炯有神的策展人以及囊中羞澀的獨立電影導(dǎo)演。
“297”里最著名的當代藝術(shù)家是工藤。他出身于阪城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年少時就熱愛藝術(shù),并且熱衷于學習各種語言,計有英語、法語、阿拉伯語、西班牙語和漢語等。
工藤在西方接受了嚴格的藝術(shù)訓(xùn)練,之后因為喜歡織城的藝術(shù)氛圍,便定居在了這里。
工藤的作品帶有強烈的實驗性質(zhì),擅于使用混合的創(chuàng)作材料,包括炭筆、油漆、水墨、蠟筆、油性蠟筆、水彩以及丙烯顏料。他喜歡用熱情(破壞性的)且極富美感(自由和流動的)的線條,對現(xiàn)實世界進行寓意性的夸張和無所畏懼的變形,嘗試打破那些繪畫語言中的傳統(tǒng)美學壁壘。
盡管工藤的畫作一開始并不受重視,但他的創(chuàng)造性風格卻深刻地影響了織城的當代藝術(shù)圈。
工藤經(jīng)常長時間地中斷自己的創(chuàng)作活動,可能除了他自己,并無一人真正知曉其中的原因。
在朋友們眼中,工藤有時深不可測,諱莫如深;有時又天真坦率,直言不諱。
藝術(shù)家對于那些最為崇拜藝術(shù)家的織城人來說,就像當代的先知,而對于藝術(shù)家的作品,他們只是將它當作了一種媒介——
一種通往藝術(shù)家精神世界的唯一有效的媒介。
織城人普遍迷信風水學、古人的預(yù)言和一種自我暗示的力量。
在織城的一個咖啡館里,司南認識了谷村,沒過多久,他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他們都住在織城西部,兩人的住處離得非常近,只隔著一條小街。
谷村是幌城人,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據(jù)他說,他是一個當代藝術(shù)家,但司南卻從未見過或聽說過他的任何當代藝術(shù)作品。
谷村慣于用眼睛一掃,理直氣壯地對旁人說,我可是一個當代藝術(shù)家哩!……我有必要向你們介紹我的作品嗎?!介紹了有用嗎?!介紹了,你們就能看懂嗎?!……開玩笑!……既然你們看不懂,那我為什么要和你們談?wù)摦敶囆g(shù)呢?!
聽了谷村的這番話,司南就學著他的腔調(diào),也理直氣壯地對旁人說,我可是一個小說家哩!……我有必要向你們介紹我的小說嗎?!介紹了有用嗎?!介紹了,你們就能看懂嗎?!……開玩笑!……既然你們看不懂,那我為什么要和你們談?wù)撐业男≌f呢?!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司南和谷村邊喝咖啡邊聊天。
谷村說,司南啊,我聽到了一個壞消息。
司南忙問,什么壞消息?
谷村說,“南門市場”就要拆了——它保不住嘍!……聽說要在那兒建一個高級寫字樓。
司南說,這真是個壞消息!我們住的地方不在市中心,周圍沒什么大型超市,如果把“南門市場”給拆了,那買東西就太不方便了!……唉,那些小販們,可倒了霉啦……
谷村說,是啊,簡直是胡鬧!
“南門市場”有一百多個攤位,有賣菜的、賣肉的、賣日雜的、賣水果的、賣內(nèi)衣襪子的、賣文具的,等等。司南自從聽到市場就要被拆的消息后,每次路過這里都會進去逛逛,心中頗為留戀。
他想:拆了后,“李記燒雞”不知會搬到什么地方去,那時想吃一口他家的燒雞可就難嘍!市場最里面有家調(diào)料店,店主叫阿祥,是個南方人,此人說話悅耳動聽,待客非常和氣,拆了后,也許他就回南方了吧。那個一只手的“二禿子”,賣的本地豬肉可真香啊,人也憨厚極了,拆了后,不知他會到哪里去討生活,唉!還有賣水果的王大嬸,拆了后,就聽不到她爽朗的笑聲了,那笑聲,多來勁兒啊……
世界上,總有意外發(fā)生。
一天,谷村給司南打來電話,破天荒地想和司南去看一個國外當代藝術(shù)展。盡管谷村早就自稱是當代藝術(shù)家,但這卻是他第一次想與司南共同去接觸具體的當代藝術(shù)作品。
司南說好,我非常樂意去!
按照約定,司南來到了美術(shù)館,與谷村碰了面。
進了館里,谷村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說這個作品是創(chuàng)作者臨終前才完成的;說那個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是冰城的一個精神病人;說這個創(chuàng)作者極為強調(diào)媒介的特殊性質(zhì);說那個創(chuàng)作者居然將復(fù)雜數(shù)字學運用到了畫作上……
司南一邊聽,一邊不停地應(yīng)答,說著哦、嗯、啊……
這是谷村初次與司南大談當代藝術(shù)。看展覽的過程中,谷村突然憤怒地說,與國外的當代藝術(shù)佳作相比,織城的當代藝術(shù)已經(jīng)墮落到令人發(fā)指的程度了!……織城的所謂當代藝術(shù)作品其實都是藝術(shù)垃圾!——不,它們甚至連藝術(shù)垃圾都算不上!它們只是垃圾,只是純粹的垃圾!……
司南聽后,嘴里雖然沒說什么,但心里卻覺得谷村批評得也太狠了,太過狂妄了。從美術(shù)館出來,谷村對司南說,以后,我一定要搞個大的!我一定要在藝術(shù)上搞個大的!大的!!
司南笑著說,搞吧,我支持你!
谷村聽后,就拉住司南的手,誠懇但莫名其妙地說,盡管我從沒讀過你的小說,但我完全相信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小說家!真的,這是我的真心話!
司南收住了笑容,說,謝謝你的信任!……可是,你為什么這樣說呢?……我只能告訴你,你雖然完全相信我是一個小說家,還是了不起的,但我卻無法完全相信你是一個當代藝術(shù)家……因為,因為我還從沒見過你創(chuàng)作的任何一件當代藝術(shù)作品哩!……呃——你說,你讓我怎么能完全相信你呢?
谷村大笑,說司南啊,你信不信我沒關(guān)系,我信你就好了!哈哈!
司南說,你畢竟從未讀過我的小說,為什么就相信我是一個了不起的小說家呢?
谷村聽后,答非所問地說,因為你是我在織城唯一的朋友,唯一一個真正的朋友!難道這個理由還不充分嗎?
說罷,谷村便陷入短暫的沉默當中。
司南也沉默著。
天空很空,幾乎沒有風。
之后,谷村對司南說,司南,請你幫我一個忙,好嗎?
司南說,好啊,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肯定會全力幫你!
說到這里,司南忽地想起一件自己從未說出口的曾想請谷村幫忙的事情,于是補了一句:不瞞你說,我也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哩!如果未來某一天,我去了你的家鄉(xiāng)幌城,請你幫我找一個十二只狗拉的雪橇,好嗎?
谷村聽后大笑,說,我當然能幫你這個忙了!哈哈,我陪你去幌城!……我保證,一只狗都不會少!……哈哈,小事兒一樁啊!……但那是另外一回事兒,我們先說這件事兒——先說你幫我的這件事兒……你能按照我的構(gòu)思,寫一篇關(guān)于“南門市場”未來的小說嗎?
司南聽后一驚,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最近想以“南門市場”的未來為題,創(chuàng)作一篇小說呢?難道他不僅是一個當代藝術(shù)家,還是一個通靈者?
司南遲疑片刻后,說,我可以寫,但你先要跟我說說你是怎樣構(gòu)思的。
谷村大聲說,當然啦!我當然要跟你說啦!哈哈!
谷村的構(gòu)思是這樣的:
在未來,“南門市場”搖身一變,成了全世界最具活力的當代藝術(shù)家居住的社區(qū)之一。原來市場里的一百多個小販都混進了當代藝術(shù)圈,他們再也不賣蔬菜、日雜、鹵味、水果、調(diào)料等日常消費品了,而是賣起了“變形”“嘲弄”“拼貼”“放縱”“自戕”等藝術(shù)觀念,但相同的是,這些藝術(shù)觀念和蔬菜、日雜、鹵味、水果、調(diào)料等日常消費品一樣,都是明碼標價的商品,正所謂一分價錢一分貨,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至今,司南也尚未寫出那篇關(guān)于“南門市場”未來的小說。
他在織城住得久了,就感到無聊極了。這種無聊大概屬于一種奇異的虛無感,或者只是一種隱藏的焦灼感。不論這種“無聊”歸根結(jié)底是什么,反正就是它使司南失去了寫小說的興趣,也失去了在織城繼續(xù)住下去的興趣。
他覺得自己在織城已經(jīng)住夠了,該走了。
走時,他沒有與谷村告別,而是靜悄悄地去了離織城不遠的盈城。他心里并不認為這是一次真正的離別,所以就沒有和谷村告別,因為他相信,他們倆很快就會相會,相會在那漫天風雪的幌城。(相會在那十二只狗拉的雪橇上……司南完全相信這一點,因為他在離開織城時,已經(jīng)完全相信谷村是一個當代藝術(shù)家了——是的,沒錯,他完全可以保證這一點。)
云城南郊有一座朦山,屬于太脊山系的支脈。
朦山是北方著名的民歌之鄉(xiāng),是一片民歌的海洋,而云城也是全國公認的出作曲家最多的城市之一。
云城人大都認為,“嚴肅音樂”和“朦山民歌”是完全平等的。
他們并不認為嚴肅音樂就比朦山民歌更高級(更藝術(shù)化)或者朦山民歌就比嚴肅音樂更接地氣(更生活化)。
他們對這兩種音樂形式不分厚薄,同樣尊重,同樣熱愛。
云城人最喜歡的寵物是一種叫聲悅耳的金翅雀。
云城每年都會舉辦盛大的音樂節(jié)。
最近的一次音樂節(jié)上,聚集的歌唱者和演奏者達四千人之多,僅演奏云城作曲家巫磊的《世紀頌》一曲,就用了九百多名器樂演奏者與合唱隊員。
云城的交響樂歷來都保持著鮮明的藝術(shù)風格,它比“康城樂派”的交響樂更具有史詩的氣質(zhì)和莊重的形式感,更加大氣磅礴,扣人心弦,充滿一種輝煌的音樂威力和紀念碑式的精神高度。
除了巫磊,云城還有一位代表性作曲家,他叫羅山濤。
羅山濤的創(chuàng)作力驚人,他在四十歲之前,就寫出了84 部交響曲、19 部四重奏、36 部鋼琴奏鳴曲、22 部小提琴奏鳴曲、31部鋼琴小提琴奏鳴曲、12 部歌劇,還有大量的歌曲和小曲。
他的音樂風格基本上是神秘的、崇高的和悲喜交集的,是贊美詩式的,同時又富于多層次的情感色彩。在技術(shù)上,他擅長在樂曲的細微部分進行獨屬于他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的破壞與重建。
對于那些不再滿足于自然音階和聲邏輯并且聽覺過度發(fā)達的音樂欣賞者來說,他的作品始終具有一種致命的誘惑力。
差不多每個云城人都會唱幾首朦山民歌。
朦山民歌皆為情歌,這些歌曲熱情而直接,喜歡用不加修飾的音步和感性的生活細節(jié)來敘述愛人間的火辣情欲以及那動人心魄的相思之情。
在本質(zhì)上,它們是一種脫口而出式的關(guān)于愛情的懇切表達。
朦山中生有“牛頭花”(形似牛頭)。
它是一種有聽覺的植物,當紫蜂發(fā)出振動翅膀的嗡嗡聲時,這種聲音便可刺激牛頭花釋放花粉,而其他種類蜂蟲所發(fā)出的聲音則無法使它釋放花粉。其原因可能是紫蜂發(fā)出的“嗡嗡聲”不同于其他種類蜂蟲發(fā)出的“嗡嗡聲”,但以人類的耳朵來聽,所有蜂蟲發(fā)出的“嗡嗡聲”其實都是同一種“嗡嗡聲”——
它們之間,并無任何差別。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云城人過的生活都不怎么像生活,而特別像一個正在飛揚或者正在下墜的音符。
這音符,又像極了一場若隱若現(xiàn)的美夢或噩夢。
作為一個身在云城的外鄉(xiāng)人,司南并不具備大部分云城人對于嚴肅音樂和朦山民歌的平等態(tài)度。從一開始,他就不喜歡嚴肅音樂,而只熱愛朦山民歌。
在朦山的一個土坡上,他第一次聽到了毛妹的歌聲,頓時心生歡喜,仿佛滿目都是那燦爛無比的陽光。
毛妹是遠近聞名的朦山民歌手,她的戀人叫喜喜。
毛妹從小就愛唱朦山民歌,她唱起《桃花紅》來,真是迷死個人。
她只要唱起民歌,就會忘記所有的煩惱,而她眼前的所有景物則會融為一體,變成一朵巨大而美艷的桃花。
喜喜和毛妹都住在朦山上,他只要聽到毛妹的歌聲,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聽得如癡如醉。這時,他眼前的所有景物都會融為一體,變成一朵美艷而巨大的桃花。
喜喜聽的次數(shù)多了,就去找毛妹。
他沒費什么周折,就見到了她。他可能對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很多很多的愛慕她的話。如果他會寫詩,那么他一定會為她寫出一百首情詩;如果他會作曲,那么他一定會為她作出一千首曲子。但他既不會寫詩也不會作曲,只是一個剛剛做學徒半年的小木匠。
于是,他只能從山中為毛妹采來了一束顏色各異的野花。
毛妹收到花時,笑著點了點頭。
他們倆就這樣干干凈凈地好上了。
有一天,毛妹對喜喜說,喜喜哥,你以后要是不愛我了,我就殺了你,把你的肉喂了我家的大黃狗!
喜喜聽后就笑了,說,好啊,哈哈,毛妹,以后我要是不愛你了,你就利利索索地殺了我吧!我保證不反抗……就像你說的,把我的肉喂了大黃狗!哈哈哈!
幾個月后,喜喜和毛妹突然一起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里,就連最愛打聽小道消息的李嬸,也遺憾地表示自己一無所知。
毛妹失蹤后,她那美妙而純真的歌聲也就消失了。
毛妹家養(yǎng)的那條大黃狗卻不服氣,自從毛妹失蹤后,它就不再“汪汪汪”地叫了,而是唱起了民歌《桃花紅》,并且只唱這一首。《桃花紅》是一首熱烈而飛揚的情歌,可是大黃狗卻唱得哀怨而低沉。唱完后,它就孤零零地跑到了谷倉的后面。
一天,司南又一次來到了朦山。
他聽大黃狗唱完《桃花紅》后,也孤零零地回到了租住的房子里。這房子有一間地下室,他總覺得毛妹如果沒有藏在那個谷倉后面,那么就必定藏在這間地下室里面——二者必居其一。
從此,他就再也不敢進地下室了。一段時間后,他竟然連地上的房子也不敢進了。面對自己無法戰(zhàn)勝的內(nèi)心中不斷泛起的恐懼,他只得選擇離開云城。
離開時,他只是轉(zhuǎn)了個身,甚至幾乎沒有移動自己的雙腳,但是他卻在時光中一路飛速倒退,經(jīng)過了一代又一代先輩和一個又一個國度,仿佛歷盡千辛萬苦,終于來到了大洋彼岸的的T 城。
當他踏上T 城的土地后,《桃花紅》的旋律才在他的腦海里真正消散,而那條大黃狗孤零零的身影和那種他曾經(jīng)無法戰(zhàn)勝的恐懼,也都灰飛煙滅,無影無蹤,就如同一場在剎那之間閃耀而過的——近乎野蠻的——即興告別。
去過霄城的人們,大都認為她只是一座單調(diào)的城市——一座單調(diào)到只能依靠個人的幻覺來制造斑斕景象的城市。
她仿佛不是被人類建設(shè)起來的,而是被某個外表呆板但內(nèi)心浪漫的神仙創(chuàng)造出來的。
霄城的居民們大多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秘密氣質(zhì),一種只屬于霄城人的氣質(zhì),一種舞臺背景般的虛幻氣質(zhì)。
他們認為,只有他們——霄城人——才能發(fā)現(xiàn)每個活物所蘊含的意義和象征,而每個活物又都是一種“行動”,一種持續(xù)進行變化或者持續(xù)維持不變的行動。
一小部分居民,繼承了一種來源不明的想象能力。此種能力,相當于頑固的偏見。
他們對歷史毫無興趣,認為歷史是死的東西,而所有死的東西都被他們認為是沒有任何希望的東西。
他們只熱衷于自己在當下的想象,并且總是能對一些過于奇怪或者過分夸張的事物報以寬容的態(tài)度。
他們似乎天生就能理解“神秘”、理解“轉(zhuǎn)化”,而且堅信每個人的頭頂上都帶有幾分光明。
在霄城北部的溫暖濕地中生活著一種微小而短命的蠓蟲,居民們把它叫作“溜溜蟲”。
溜溜蟲飛行的速度極快,能發(fā)光,能噴射防御性液體。它在兩個多小時之內(nèi),要全部完成誕生、發(fā)育、成熟、尋找配偶、產(chǎn)卵、衰老、死亡這一系列變化活動——該時長,差不多是當前熱映的一部美國超級英雄電影的時長。
我認識的“司南”只是那個在霄城短暫居住過的司南。
我不知道他在其他城市居住時會發(fā)生哪些變化,因為我只熟悉居住在霄城時的他,而且與這個古怪的旅行者或者奇異的過客不同,我厭惡任何形式的旅行、漫游或漂泊——從生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只住在霄城。
我離不開霄城,也許每個人都一樣,都離不開自己又愛又恨(必須是充足的愛加充足的恨)的那種事物。
言歸正傳,以我對司南的觀察,有那么一陣兒,他似乎很想變成一頭慵懶的白象,但他卻在緊要關(guān)頭生出了一種猶豫,如此一來,他便錯過了變身的最佳時間。結(jié)果,他就在這猶豫當中離開了霄城。
從我家后院出發(fā),走上半里路,就來到了池塘。
池塘里養(yǎng)著一群鵝。我經(jīng)常坐在池塘邊,呆呆地虛擲半天時光。
有一天,我正在池塘邊坐著,建剛從遠處走了過來。
我便沖他喊,建剛啊,過來坐坐吧!
他笑著來到我的面前,說,這破池子,有啥好看了?!
我說,反正我覺得挺好看的,嘿嘿!
他遞給我一支煙,說,昨天伙計耍錢,贏了一千多哩!
我說,厲害,厲害!
他喜滋滋地坐了一會兒,然后就一臉困惑地對我說,你這人可沒勁兒了,你說你,既不喝酒,也不耍錢——那你說,你每天都想些啥了?
我仿佛被他給問住了,便認真想了想,而后說,老實說——我啥也沒想,嘿嘿!
他見和我待著也確實沒什么意思,便站起來說,我走呀,和你沒毬啥說的,我耍錢去呀!
我說,好,你耍去哇!
鳳芝是建剛的媽媽。如果在當初,她變成了一條美女蛇,那么她就不會生下建剛這個小混混,但她沒有。她終究變成了一條草魚。
變成一條草魚也沒什么不好,李希征的媽媽就只是一根柴火,她還不如草魚呢!而我的媽媽僅僅是一本掛歷,她只掛了一年,就被我爸爸扔掉了,唉……我說出的這一切其實并不神秘而且相當清晰,老實說,我現(xiàn)在不想說太多的話,但我必須說,我愛慕的對象是一只鵝。
是的,她是一只白鵝。
每次來到池塘邊,我都會柔情蜜意地望著她。
可惜我是一頭豬,長得丑陋倒也罷了,最糟糕的是,我生下來就回不了頭——所以如果我錯過了什么,那就永遠錯過了什么。
既然回不了頭,那我就只能朝前看了——那就看看十年后的建剛吧!那時的他已經(jīng)戒了賭,老老實實地做起了生意,靠著天賜的好運氣和小聰明,他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老板。但只有我知道,無論他賺了多少錢,他還是他——還是那條被釣的草魚。
幸虧我愛慕的那只白鵝沒有愛上他,但她也沒有愛上我。
她是對的,如果作為女人的你也想變成一條美女蛇的話,那你就永遠都不能愛上這世上的任何活物。此為大法。
從我家后院出發(fā),走上半里路,就來到了土坡。
土坡上長著野草和野花。我經(jīng)常在土坡上走走停停,傻傻地消磨半天時光。
有一天,我正在土坡上轉(zhuǎn)悠,建剛從遠處走了過來。
我便沖他喊,建剛啊,過來轉(zhuǎn)轉(zhuǎn)吧!
他哭喪著一張臉,來到我的面前,說,這破地方,有啥好看了?!
我說,反正我覺得挺有趣的,嘿嘿!
他遞給我一支煙,說,昨天伙計耍錢,輸了一千多哩!
我說,讓你再賭,活該!
他也不生氣,和我轉(zhuǎn)了一會兒,然后就一臉困惑地對我說,你這人可沒勁兒了,你說你,既不喝酒,也不耍錢——那你說,你每天都想些啥了?
我仿佛被他給問住了,便認真想了想,而后說,老實說——我啥也沒想,嘿嘿!
他見和我待著也確實沒什么意思,便站起來說,我走呀,和你沒毬啥說的,我睡覺去呀!
我說,好,你睡去哇!
鳳芝是建剛的媽媽。如果在當初,她變成了一朵牡丹花,那么她就不會生下建剛這個小混混,但她沒有。她終究變成了一棵野草。
變成一棵野草也沒什么不好,李希征的媽媽就只是一根柴火,她還不如野草呢!而我的媽媽僅僅是一張黑白照片,拍攝她的那個相機早已壞掉,所以她就一直停留在了20 世紀70 年代,唉……我說出的這一切其實并不神秘而且相當清晰,老實說,我現(xiàn)在不想說太多的話,但我必須說,我愛慕的對象是一朵花。
是的,她是一朵野花。
每次來到土坡上,我都會柔情蜜意地望著她。
可惜我是一個人,天生愚笨倒也罷了,最糟糕的是,我完全不可能扎根在土坡上——扎根在她的身旁。
既然我無法扎根在土坡上,那我就只能朝前看了——那就看看十年后的建剛吧!那時的他在戒賭后又染上毒癮,變成了一個骨瘦如柴的癮君子。但只有我知道,無論他好賭如命還是吸毒成癮,他都只能是他——只能是那棵扎根在土坡上的野草。
可是,我愛慕的她卻愛上了他,而沒有愛上我。
她是對的,如果作為女人的你也想變成一朵野花的話,那你就只能愛上一棵野草,而李希征的媽媽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能變成什么,但最終,她還是變成了一根柴火。
我只能傷心又無奈地說,只要點著了李希征的媽媽,她發(fā)出的熱量就能為一家人燒開一壺水(可用它洗臉、泡茶、沖速溶咖啡,等等),而且她燃燒充分,灰分極低,幾乎無煙。
三天前,李希征的媽媽被火葬了。
李希征捧著媽媽的遺照,瞬間便肝腸寸斷。
如果你是李希征的話,你就會明白,雖然死神帶走了你的媽媽,但你也總會留下一些關(guān)于媽媽的零碎東西——比如骨灰。
我和建剛都是李希征的朋友,在他媽媽出殯那天,我倆都早早過來幫忙。出殯后,按照霄城的風俗,主家要請幫忙的眾親友喝酒吃肉。只見敬酒時的李希征,神色肅穆而哀傷,此時的他已不再是那只上躥下跳的整天沒個正形兒的金絲猴了,而是變成了一只沉浸在痛苦回憶中的白猿,可是司南卻沒有變成一頭慵懶的白象,在似乎人人都能變身的霄城,他卻還是一個人。
以我對司南的觀察,他不是不想變身,而是猶豫了,于是他就在這猶豫當中離開霄城,去了遠在天邊的嵐城,去了那座仿佛從未存在過的神秘城市。而他究竟為何猶豫,我想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真正知曉。就像霄城人似乎人人都能變身,但一個人最終變成了什么,也只有其本人才能真正知曉。因此,我以上的所有敘述,都不過是我的想象罷了,實在不足為憑。
我所知曉的——真正知曉的,僅僅是我是一個霄城人,一個與其他霄城中年男人長得差不多活得也差不多的普通霄城人。此乃大路。
經(jīng)過牧馬山,在瀏江與騰河之間,就是偏城。
偏城火車站是一座漂亮的歷史建筑,它的墻面上裝飾著牡丹花、佛手、寶瓶、蝙蝠和彩色的神鳥。對偏城人來說,這座火車站就像一個命運象征物——它不僅是出發(fā)地,更是永遠嶄新的人生起點。
偏城人大都相信“好主婦”是經(jīng)過系統(tǒng)學習而成的。
她們最起碼要學習禮儀、烹飪、舞蹈、醫(yī)藥衛(wèi)生知識、穿衣打扮的訣竅、音樂、幼兒看護方法以及做愛的技巧。城中辦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教授上述課程的主婦培訓(xùn)班,堪稱社會教育界的一道亮麗景觀。
當偏城人喝下一碗熱氣騰騰的本地名吃“八寶羊肉湯”時,這碗羊肉湯就代表著偏城的全部滋味。城中一位德高望重的美食家曾經(jīng)寫過一篇長達五萬字的盛贊“八寶羊肉湯”的文章,他稱此文既是寫給“八寶羊肉湯”的也是寫給偏城的一封情書。
說到情書,在城中戀愛的年輕人里,依然有不少戀人保持著手寫情書的傳統(tǒng)習慣。他們無論男女,都喜歡在一種被香水浸透的印著玫瑰花的信紙上給戀人寫一封火熱而動人的情書。
很多偏城人都會興奮地告訴那些遠道而來的游客,在天行路的一個酒館里,時常會出現(xiàn)一些已經(jīng)過世的人,這些人喜歡在西面靠墻的角落里席地而坐,皆面色枯黃,雙眼血紅,沉默無語。
在偏城,靈魂問題是一個永恒的議題。
一部分居民相信,每個偏城人皆有兩個靈魂,一個在身體里,另一個則脫離身體寄居在城中某一棵阿魏葉鬼針草上;如果一個偏城人死去,與此相應(yīng),就會有一棵阿魏葉鬼針草枯萎而死。
另一部分居民則相信,那些因車禍而死的靈魂在回家后,會躲在衣柜里的左下方,而死于火災(zāi)的人們,其靈魂會沉在離事故現(xiàn)場最近的湖水底部。
一個深受偏城人尊敬的巫師經(jīng)常現(xiàn)身于合歡路與甸橋街的交匯地帶,他偶爾會受雇于私人,獨立調(diào)查一些與鬼魂有關(guān)的神秘事件。
必須提及的是——
極少數(shù)偏城人竟然固執(zhí)地認為塵世中的答案遠遠不如問題重要。
初春,我去偏城拜訪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同學。
此行不僅是訪友,我身為記者,還帶著采訪任務(wù)——據(jù)說老張練氣功練得長出了第三只眼,如果此說屬實的話,我將采寫一篇新聞稿并配上那只眼的特寫照片,刊登在下一期的《八方視野》上。這么多年來,其實什么都沒有改變——讀者還是對奇聞異事最感興趣。
我在早晨到站。
下車后,我看到不遠處有一個羊湯館,就走了過去。聽人說,到了偏城如果不喝一碗當?shù)氐摹鞍藢氀蛉鉁保偷扔跊]來過這里。
進了館子,我買了一碗“八寶羊肉湯”。此湯果然美味,羊肉新鮮而無腥氣,湯為老湯,滋味醇厚。
我記得,我小時候常和爸爸在大冬天喝羊肉湯。爸爸戴著厚厚的眼鏡,一進館子就因為室內(nèi)的熱氣而模糊了鏡片。他落座后,總是先摘下眼鏡,掏出手帕擦鏡片——他反復(fù)地擦,擦個不停,直到服務(wù)員端來了兩碗羊肉湯,他還在認真地擦著——直到我喝完了一碗羊肉湯,他還在認真地擦著——我完全不記得他最后是否喝了那碗羊肉湯,因為我的腦海里完全沒有他喝羊肉湯的畫面,而只有他在館子里擦鏡片的畫面——這畫面已經(jīng)徹底凝固了,已經(jīng)不可更改地凝固了……
我沒有打車,老張家離車站不遠,我想走著去他家,這樣就可以隨意看看街景。我看到一個女孩拉著一個男孩的手臂,不讓他走。女孩淚流滿面,哭著說,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走——求你別走!
男孩鐵青著臉,說,你就讓我走吧,這是遲早的事兒!你別這樣,放開手,放開!
兩個人在角力,顯然男孩未用全力……幾秒鐘后,男孩發(fā)力了,他終于掙脫了女孩的雙手。女孩跪倒在地,還在乞求著他,可是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在十幾年前,我也曾乞求過孫嬋,我說,求你留下來吧!
孫嬋聽后,苦笑了一聲,這笑聲中潛藏著一種只有我才能明白的含義。她不說走也不說留,她不說愛也不說恨——她只是與我角力,半年后她發(fā)出了全力……唉,關(guān)于愛,我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也無藥可治了。
我繼續(xù)向前走,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十字路口。
我走過去,向左轉(zhuǎn)彎(此時,身在偏城的司南也走到了這個十字路口,他向右轉(zhuǎn)彎后就—直向前走去,直到坐進了一輛出租車里。二十分鐘后,他來到機場。又過了半個多小時,他登上一架向東飛行的飛機——飛往了被海水包圍的涵城),然后便一直向前走去。走著走著,我就走到了老張家。
我敲門,說,老張,開門!
很快,老張就打開了門——我一邊盯著他的額頭一邊說,老張啊,我怎么看不到你的第三只眼呢?
老張看到我,頓時嚇得臉色煞白。他什么都沒有說或者什么都說不出來,只是晃了幾下身子,就昏倒在地。我急忙蹲下,搖晃著他,大聲喊道,老張,你醒醒啊!老張!老張!……
聞名偏城的氣功師張宏博猛然驚醒——他連續(xù)幾夜都夢見了李元青。
星期天早晨,正感冒的他坐在沙發(fā)上,憂傷地望著窗外。過了一會兒,他對準備出門買菜的妻子孫嬋說,最近不知怎么搞的,我老是夢見元青。
孫嬋在門口邊換鞋邊說,唉,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還惦記著他啊……清明快到了,你給他上個墳吧……你去就行了!……每天都有一堆家務(wù)事,我哪能抽開身哩!……我走了,你記得吃藥啊……
化城既是一個無限開放的城市,又是一個固定不變的圈套。
她從建城開始就沒有其他城市都有的那種熱鬧非凡或莊嚴肅穆的中心廣場——她里面全是狹窄的錯綜復(fù)雜的丁字路。
在城中,你無論身在何地,都會遇到一些由東往西走的人和一些由西向東行的人,他們大都會向你談起曾經(jīng)在某個神秘的丁字路口所發(fā)生的某件神秘的事情,但他們的講述總是顯得特別模糊或者極度破碎,以至于你只是感受到了某種神秘的氛圍,卻始終無法搞清楚那件神秘的事情究竟是件什么樣的事情,或者說,你確實感受到了“神秘”,但也確實不知道這“神秘”從何而來。
你不知前因,也不知后果。
化城的早晨呈淡綠色,到了下午就變?yōu)闇\褐色。
她仿佛是被消過毒的(或偽裝出一種精神上的潔凈),但實際上,她幾近相反。
她上空的景象大都如虛幻的夢境。
她地上的景象大都遠離事實,大都太過主觀。
她非常容易使人感到暈眩。
大部分居民皆相信任何事物都與死亡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它是任何事物的根本。他們不僅畏懼它,還發(fā)自內(nèi)心地敬畏它。
基本上,他們只喜歡自然界的奇觀,輕蔑普通的風光;他們喜歡發(fā)酵的果汁和又甜又軟的各式點心;他們走起路來,就像夢游一樣;他們眼睛雖然是睜開的,但給人的感覺卻總像閉上的。
對于婚姻的態(tài)度,他們大都抱有相同的觀點,即婚姻意味著平庸,而且這平庸屬于一種組織性的平庸。
化城的東郊和西郊的交匯處,生活著一種金黃色的飛蟲,當?shù)厝朔Q它為“凹蟲”。
雄性凹蟲的生殖器在初次交配后的三十秒內(nèi)將完全爆裂(并不危及生命),此后它們就不能再進行任何交配活動了,也就是說這種可憐的雄性昆蟲生命中的第一次交配也是它們今生的最后一次交配。
最令人驚異的是,雌性凹蟲具有雄性凹蟲所沒有的,也是其他所有昆蟲都沒有的臉部表情(一般認為,因為昆蟲沒有大腦,所以它們不可能做出任何表達個體情緒的面部表情)。雖然這表情并不豐富而且變化有限,但雌性凹蟲起碼可以通過它來表達自己的——一般性的——快樂、悲傷和恐懼。
司南漫游到了化城。
他現(xiàn)在很少想起喬了,這并非因為他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她,而是他在逃避“想她”。其實,他逃避的是一種痛苦,一種愛的痛苦。
這種痛苦對他來說,是一條死路——此路不通。
化城光華路東口與西口的交匯處,日漸被生活垃圾堵塞,變成了一條實打?qū)嵉乃缆贰?/p>
一貫滯后的環(huán)衛(wèi)部門和交通部門只得聯(lián)合進行處理。這兩個單位的最高領(lǐng)導(dǎo)安排雙方下屬溝通和協(xié)作,一周后,他們撰寫出一份開路計劃書,接著就開始懶洋洋地將它付諸實施。
不出居民們所料,這開路工程果然進展緩慢,后來竟然停工了——莫名其妙地停工了。
沒有人確切知道它因何停工,就連那兩位最高領(lǐng)導(dǎo)也不知道——事實上,他倆也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但令人郁悶的是,無論人們怎樣調(diào)查、研究,如何打聽、探訪,就是無法確切知道停工的真正原因。
反正是停工了。
開路工程就這樣大喇喇地擱置在那里,就好像它絲毫都不愿滿足任何人類的好奇心一樣。也許它只是停工了,這停工只是一個單純的事實,其中并不存在任何原因——反正就是停工了。
東的反面:
你躺在床上,說,老婆子,給我倒杯水吧!
我說好,然后就去倒水。
我來到客廳,發(fā)現(xiàn)三個暖壺全是空的,便對臥室里的你說,老頭子,暖壺是空的,你等會兒,我去燒壺水!
你咳嗽了一聲,說,不等了!你去水龍頭上給我接一杯吧,越快越好,我就要渴死了!
我說好,唉……
其實我和你也是兩個空暖壺,只是你每天要完這個又要那個,而我卻什么都不要。
我們都是快八十歲的人了,孩子們不常來看我們——當然,如果他們經(jīng)常來,我們也嫌煩……我老了,老了啊,我年輕時就是一個多余的人,不喜歡花朵,嫉妒那些美麗的顏色,現(xiàn)在我老了,還是一個多余的人。原來,什么都不曾改變。
你卻是一個不知疲倦的人,即使癱在床上,也要不停地指揮我。未來的某一天,也許你終究會明白我曾經(jīng)對你說過的那些話已經(jīng)無法被我再次說出了——我是說,那些壞掉的東西已經(jīng)永遠壞掉了,無法復(fù)原了。
但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還不明白我為什么就萬念俱灰了。
可我能怎樣呢?還不是照樣推著輪椅上的你去逛街,去散心?
逛就逛吧,無所謂。
逛著逛著,我們就逛到了光華路西口。
你說,老太婆,這條路怎么越走越窄了?
我說,老頭子,你老糊涂了,以前這條路就是這樣呀!
你沒出聲,等于默認了。
我們停了下來——在光華路西口與東口的交匯處停了下來。
你看到一個懷抱嬰兒的婦女,便對我說,老太婆,你還記得我們剛生下大兒子時的情景嗎?
我說,只記得一點兒,以后恐怕連這一點兒也要忘記了。
我推著他向前走去,才發(fā)現(xiàn)這條路確實越走越窄,最后窄到只能通過一人。
我說,老頭子,我先把你推過去吧!
你說,好吧,老太婆,你推我過去后,也要快點兒來啊!
我說,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落不下我!
你就這樣死去了。
西的正面:
你站在樹下,說,瑞哥,你上樹給我摘個果子吧!我想吃果子,你知道,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果子了……這果子應(yīng)該很好吃,我想吃哩……
我說沒問題。然后就上了樹。
樹上的果子是青色的,還沒有成熟。我對樹下的你說,寶貝,果子還青著呢!
你眨了眨眼,說,沒關(guān)系,就摘那個最大的吧——我要最大的!青的也行,只要它是大的,我喜歡大的!哈哈,越大越好!
我說,好的,寶貝!
我和你也是兩個青果子,但你在一個月后卻流產(chǎn)了我們的孩子——流產(chǎn)了一個未來的青果子。
我們還沒到法定的結(jié)婚年齡,還被我們的父母稱作孩子,《婚姻法》禁止我們組建家庭,這看起來有些殘酷——可笑的是,那個胖乎乎的楊大夫公然幫助我們殺死了我們的孩子,殺死了一個未來的青果子,卻不違反任何法律。
我是一個木訥的人,不喜歡說話,羨慕啞巴們用手語交談。你是一個天性樂觀的人,每天都嘰嘰喳喳的,要說很多很多的話,仿佛永遠都閉不上自己的嘴巴。未來的某一天,也許你終究會明白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是如此無用——我是說,那廢料就是廢料,它絕對變不成別的東西。
但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還不明白我為什么就黯然無光了。
可我能怎樣呢?
或許我應(yīng)該全力以赴做一個夢,夢見我和你一起離開化城,飛到了傳說中的某城,那是一座夢幻般的城市,一座充滿各種可能性的城市,一座也許能讓你完全明白過來的城市,然而夢畢竟是夢,不過是一場空罷了……
現(xiàn)在我能怎樣呢,還不是照樣和你去逛街?
逛就逛吧,無所謂。
逛著逛著,我們就逛到了光華路東口。
你說,瑞哥,這條路怎么越走越窄了?
我說,傻瓜,以前這條路就是這樣呀!
你沒出聲,等于默認了。
在光華路東口與西口的交匯處,你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和尚,便對我說,瑞哥,這個和尚不會是假的吧?
我說,可能吧——也可能是真的。
我和你走著走著,才發(fā)現(xiàn)這條路確實越走越窄,最后窄到只能通過一人。
我說,你先過去吧。
你說,好吧,瑞哥,我過去后,你也要快點兒來啊!
我說,你放心吧!傻瓜,松手,松手吧……
你就這樣自殺了。
司南可能去了光華路東口,也可能去了光華路西口,但他必定來到了光華路東口與西口的交匯處。至于他是從西的正面過來的,還是從東的反面過來的,就連他自己也忘記了。這并非因為他健忘,而是他在被生活垃圾擋住的那一刻,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當時的記憶就像被刪除了一樣,接著他便被歷史的巨口吞了進去……之后,他的右腳就踏上了稷城的土地,但左腳還留在光華路東口與西口的交匯處——留在那條堅硬的死路上。
這時的他,干脆利落地將左腳也踏在了稷城的土地上。
歷史上,U 城是由幾個亡命之徒和一群冒名頂替的詐騙犯建立的。
她歷來就是黑幫的天堂,也是一個錯綜復(fù)雜的秘密中心——城中的秘密社團、秘密宗教組織和秘密俱樂部構(gòu)成了一張秘密的關(guān)系大網(wǎng)。
罕見的是,除一部分華人外,U 城居然沒有其他種族的移民。
這部分看起來安分守己的華人大都曾經(jīng)公開表態(tài),稱自己早已成為名副其實的U 城人,至于該表態(tài)是真還是假,則無人知曉。
U 城雖然黑幫猖獗,臭名昭著,但在幾十年前卻出過一位深受全世界人民敬仰的傳奇飛行員,他就是博塔奇。
博塔奇只為紅十字會和國際救援組織工作。他駕駛一架IV-9 飛機,奮不顧身地向各個戰(zhàn)亂地區(qū)空運難民們急需的食物和藥品,并且發(fā)現(xiàn)了十幾條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能夠飛抵多個戰(zhàn)亂地區(qū)的空中走廊。
為躲避防空火力,他只能選擇在夜間飛行,但即便如此,他執(zhí)行任務(wù)時也難免遭到炮火的襲擊,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
U 城男人大都喜歡在左臂上文上這種圖案:一束玫瑰花緊緊挨著一把長劍。
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喜歡那種可以用來跳舞的音樂。基本上,他們都非常粗俗,但他們總是驕傲地說,這世上只有粗俗的東西才是真正充滿活力的東西。
一部分U 城男人還赤裸裸地認為,不是自己的思想,而是自己的下半身領(lǐng)著自己一路前行,直至死亡。
按照傳統(tǒng),U 城人不吃圈養(yǎng)的動物,所以城中飼養(yǎng)的羊、豬和牛全部集中于南部的山上,由專人看管——看起來,它們都生活得自由自在。
這座山上,也生活著全世界最大的一種蚊子。
城中的酒吧和舞廳里差不多每時每刻都會發(fā)生斗毆事件,斗毆的原因多與女人相關(guān)。流氓頭子們常常在郊外的幾家隱蔽的咖啡館里進行粗暴的談判或者召集手下分取贓款。
十三年前,黑幫內(nèi)部的一次火并引發(fā)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街頭混戰(zhàn)。在這個可怕的事件中,有近百人死亡,燒毀了兩百多間房屋,財產(chǎn)損失不計其數(shù)。
U 城的大街小巷里似乎總是彌漫著某種危險的白日夢般的調(diào)子。
一位不怎么受學術(shù)界重視的社會學家曾多次(不厭其煩地)指出,對于U 城各幫派的老大來說,真正的勝利只有一種,即自始至終都能保持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默。
在U 城。
從機場回來的海外華人吳川,剛送走他的朋友——去往高城的司南。
就在他下車的一瞬間,正好看到鄰居W 駕車向北而去。
太陽火熱。不遠處的一只黑鳥飛離了枝頭。
在X 鎮(zhèn),M 正呆坐著,等著她的情人到來,等著一個硬漢的到來。
手槍插在W 的后腰上,他向北而去,向著X 鎮(zhèn)而去——M 等的就是他,她連聲說,上帝啊,請保佑他吧,保佑我們吧……
K 是一個以狡詐聞名的流氓頭子;O去妓院里玩女人,從來都不付錢;P 控制著U 城所有的非法賭場;還有S,他相當于地下法庭的法官,擁有著黑暗世界里的生殺大權(quán)。
W 向著X 鎮(zhèn)而去,急得五內(nèi)如焚。
他必須見到M,哪怕K 的手下已經(jīng)盯上了他,哪怕O 已經(jīng)囚禁了M,哪怕P 已經(jīng)出賣了他,他都要在今晚之前見到M,見到他的情人。
在一座老式公寓里,董燦放下了手中的毛筆,他閉目養(yǎng)神,一副優(yōu)哉游哉的模樣。
在代城。
三個多月前的一個下午。
李俊義:“大毛,你明天8 點40 分準時開車到東寺街西口的第一個轉(zhuǎn)彎處等我們——即使有天大的事情發(fā)生,你都不能離開這個地方,明白嗎?!……你等到9 點整,如果我們還沒有出現(xiàn),你就馬上離開……
“建中,明天早上五點半,你先從樓頂?shù)娘L道進去……要帶齊所有的工具!如果我們在8 點15 分之前收不到你通知我們可以進去的短信,那么這次行動就自動取消——明白嗎?……好……
“曉菲,你一定要纏住張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總之你必須纏住他,讓他只圍著你轉(zhuǎn)!今晚你就和他到酒吧去,灌醉他,然后去開房……
“老陸啊,今晚我們就得拿到那密室的鑰匙,不能有任何閃失!……得手后,你就從后門溜走,我會在青年路的雅尚咖啡館等你。鑰匙交給我后,你就坐明早的飛機離開這里——喏,這是機票……
“明輝跟著我——緊緊地跟著我!明早8 點20 分,我們倆一前一后進入第一道大門。8 點30 分,按計劃,建中將切斷大樓的總電源,這就是我們的行動信號……我負責鎖住第二道大門,明輝,你拿到東西后,就通過南7 號門,走步行梯到4 樓——在圖紙的這個位置!明白嗎?……建中會在最北面的那個衛(wèi)生間里接應(yīng)你——這些位置,圖紙上都有,你們一定要牢牢記住,都給我記死了!……如果行動中傳來槍聲,我們就各自逃跑——記住,誰也不要管誰,各逃各的,逃出一個是一個……
“明輝和建中的路線是從二樓南面的天井出去,由此通到地下停車場,然后從8 號出口離開……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誰都不許開槍殺人!……大家對表,現(xiàn)在是16 點28 分……還有什么問題嗎?……好,我愛你們這群混蛋——祝我們好運吧!”
在U 城。
偷渡客李俊義時常會想起自己在代城的警車呼嘯聲中吸入的那一口寒氣,而作為U 城華人聯(lián)誼會志愿者的V,經(jīng)常來到董燦居住的公寓,請這位漂泊異國的業(yè)余書法家教熱愛中華文化的她書寫那種姿態(tài)飄逸的毛筆字。
W 一向脾氣火暴,當他的妻子——V——得知他死于發(fā)生在U 城所轄X 鎮(zhèn)的一次街頭斗毆時,顯得相當平靜,就好像這個結(jié)果的確不出她所料一樣。當然,也有人說,其實W 并非死于臨時起意的斗毆,而是死于一次精心設(shè)計的謀殺——更確切地說,是死于一次情殺,但由于證據(jù)不足,最后警方也只能按斗毆致死了結(jié)了此案。而千真萬確的是,M 從十八歲起,就是一個濫交女郎,W 死后不久,她就勾上了別的男人,幾乎與此同時,曾經(jīng)的代城職業(yè)流氓李俊義正式進入U 城的地下世界,取代了失蹤兩月有余的K,再次干起那些非法的勾當。
與過去大致相同的是,如今依然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董燦又叫S,或者依然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心狠手辣的S 竟然是一個書法造詣頗深的面容慈祥的老年華人,而時光總是毫不留情地消逝,但似乎只有U 城始終不變——這里就是U 城——
她就在這里等你。
從古至今,到襄城的路只有一條。
對于那些從未到過襄城的人來說,她明顯是不可思議的,是夢境式的。
襄城的城墻極為堅實,它有十二道大得出奇的大門,這些大門都被厚鐵皮包覆,異常牢固。
城中所有的橋都由石頭建造,造型或雄壯或優(yōu)美,皆工藝高超。
街道鋪得很好,十五匹馬可以輕松并行在主干道上。在最熱鬧的街上,街道兩側(cè)布滿了形制相仿的店鋪,店主們?nèi)枷矚g在自家門前驕傲地擺出所售的最優(yōu)質(zhì)商品,那架勢既像是炫耀,又像是對競爭對手發(fā)起的挑戰(zhàn)。
妓女們集中在城西的一條僻靜的小巷里。
她們能歌善舞并略具文才,其中還有兩位遠近聞名的熟練掌握多種高難度性愛技巧的瞎眼美女。
襄城人大都身材適中,臉寬,小眼睛,扁鼻子,下巴略尖。
他們是偶像崇拜者,既崇敬天上的神仙,也崇敬那些死去的鬼魂。
普通的襄城人在春夏時穿棉麻或絲綢制成的衣裳,在秋冬時則穿一種垂到腳面上的厚實棉袍。
每天早晨,絕大多數(shù)男人都至少要花半個小時來梳理他們的長發(fā)。
女人們很少上街(上街時,她們喜歡在頭上蒙一塊藍布頭巾),她們舉止莊重,從來不與陌生人說話。
城中有幾個閑人,癡迷于研制一種大型的滑翔裝置,它通常有兩只用牛皮或羊皮制造的翅膀(他們認為只有完全模仿了鳥兒翅膀的扇動,才有可能真正地飛翔)。
但迄今,尚未聽說有人試飛成功。
襄城人不會字母,而用圖形書寫,也就是說他們所寫的每一個字其實都是一張小型畫作。他們不使用鵝毛筆,而用一種竹子制成的筆,其尖端以動物的細毛制成,就像畫筆一樣。
他們的紙張以草木制成,便宜且好用。
襄城人十分迷信一種寫在黃紙上的能夠驅(qū)使鬼神的秘密符號。
在醫(yī)療方面,他們特別善于將大麻制成一種藥力強勁的麻醉藥。
城中的官老爺皆長得肥胖。他們非常懶惰,似乎永遠都坐在那精致的轎子里或者尊貴的椅子上。
他們身著華美的官服,穿著黑鞋,其鞋底由堅硬的白布制成。官服的前胸與后背,繡著或可愛或猙獰的神奇動物。據(jù)說,旁人僅從他們的帽子和腰帶上,就能看出這些官員的職位。
他們的家門都涂成紅色,居住的屋子由木頭建造,在屋頂和廊檐上有令人驚嘆的精美彩繪。屋里的墻壁雪白,地板用方石鋪成。庭院布置得極其漂亮,有花草、假山、小橋、亭子、養(yǎng)魚池和長廊——簡直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
他們認為最體面的事情,就是在家門前修建一個石質(zhì)或木質(zhì)的高大牌坊。
不知為什么,他們都剪掉了右手的指甲,而將左手的指甲留得很長。
很久以前,城中出過一位姓姚的大官老爺,他在京城上班,深得當時皇帝的器重。
有人說,他最高強的本領(lǐng)就是精通各種占星學和預(yù)言術(shù)。
前年秋試,城里竟出現(xiàn)了三個年過七十歲的考生,此事瞬間就被廣大的讀書人傳為笑談。
襄城人使用的貨幣由金銀制成,按重量使用,因此差不多每個人都隨身帶著一把小秤和一些碎金銀,以便隨時購買所需的商品。
他們愛喝一種用草藥或樹葉制成的熱飲料,據(jù)考證,它的流行與佛教徒的熱情推廣有關(guān)。
他們都用兩根細小的棍子來吃飯,即使是吃最小的食物,也能輕松夾取。一般來說,富人用的由金屬或象牙制成,普通人用的則由竹子或樹木制成。
大多數(shù)富人都喜歡將頭發(fā)打成一個髻,然后用貴重的金網(wǎng)罩住它。
據(jù)上了年紀的人說,城郊的曳尾山中住著一位長生不死的得道高人,他白發(fā)蒼蒼,卻長著一張兒童般的天真面容。
——以上為異邦人眼中的襄城。
冬,司南于襄城小住。初八,夜讀《飛行狀》,文出黃希樸著《隱麓堂異聞錄》卷六。下附此文:
君姓鄭氏,諱濂,字起原,襄城人。少孤,母守節(jié)。
弱冠為諸生,省試對策,以逾格被斥,遂絕意進取。性伉爽,光明洞達,與人居,竟日夷粹,不聞喧咤。為人頎而多髯,里中敬君,稱為髯公,不以名字。
君少穎異,方三四歲,即知讀詩。鄰村有女小青,為賢公之后,君常從其家借閱經(jīng)史,晝夜誦習。青性機警,工書法,見解非凡。君默然傾心于青。
青愛紙鸞,春風起,芳草依人,喜放于曳尾山下。青云:“與鳥兒同飛,余志也。”君聞之,神往不已。
景弘乙酉夏,青突患惡疾,不進飲食,久之竟不起。
入殮日,君淚如雨下,哀思如潮。后,不提婚事,專工飛行器。
君試材料無數(shù),皆不果。聞城南高氏父子,工飛行器二十余年,即往。見高父,言談甚歡。觀其新器,形同鷹隼,高三丈,長九丈,骨堅而輕,極精美。人附其背,以牛皮繩拴緊肉身,便可于高地順風而飛。
君問幾時飛?高父云:“尚不知,未掌風力也。”
來年秋,忽聞高父之子初飛,風力變,吹至巖壁,亡。高父大慟,心灰意冷,又患痰疾,囑家人,盡毀歷年所造之器,大小凡十余件。寒心至此,聞?wù)吣击鋈弧J悄陣蓝吒搁L逝,年五十三。逝時雷電交作,雪如大掌。
君廢寢忘食造器,三年后,飛行器成。此器形如鵠鳥,以四丈薄羊皮制飛翅,人捆于其背,起火位于腹,燃后即發(fā)力推行,順風勢飛出。
君精通星象,知景弘甲午四月初二卯時將起大風,風力足,不亂,利飛行。選烏鵲山黃腸崖起飛,由老友徐馳燃引線,如無礙,則烏鵲山始,落曳尾山之青冢前。
四月初一,晚,君食大碗寬湯拉面,飲三兩燒酒,與徐馳至黃腸崖。見山石林立,古木蓊蔚,兩鳥咿嚶于林外。
卯時到,果然風起,勢滿。君狂喜,備。徐馳竟手顫,燃數(shù)次未著。
君呼:“急!急!急!莫手軟,誤了大好時辰!”
燃成,器厲疾,出黃腸崖,頃刻載君飛入天際,后再無消息。
大癡居士曰:“余料君與青終相見,彼時定天呈變幻,頓見光明,萬物紛飛若舞,有大美矣,豈猶恨其晚哉!”
讀罷,司南甚感矣,心緒跌宕翻轉(zhuǎn),本欲長嘯一二,卻轟然間四顧無他,恍恍惚惚中,沉入異世之深潭。霎時,便飛越百年與千里,只見那襄城早消失殆盡,而這肉身已在冀城當中。
涵城是一座島,這座島就叫作“涵城島”。
在任何機構(gòu)出版的任何規(guī)格的地圖上,她都是一座沉默的島嶼。
涵城島位于愛丁洋的南海中,在她的西北部地區(qū)發(fā)現(xiàn)過一個罕見的遠古時期恐龍種類的骨骼化石。古生物學家和古病理學家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該恐龍生前可能患有一種兇險的腦部癌癥。
涵城在去年,平均每天大約有192 人出生和85 人死去。
城中有四大姓,分別是張、郭、徐、趙。截止目前,姓張的有31841 人,姓郭的有22658 人,姓徐的有19124 人,姓趙的有16835 人。
大部分文化程度不高的涵城人都認為婚姻既是愛情的墳?zāi)梗彩菍π杂囊环N高效的管理形式或發(fā)泄方式。對于最為感性的那部分涵城人而言,追求理想的愛情等同于一種冒險行為:可怕,但唯美,甚至崇高。
城中的女人們大多喜歡秘密鍛煉自己的恥骨尾骨肌,通過這種古老的方法,可以使她們的陰道變得緊實,進而在性生活中得到更多的快感。
涵城是全球范圍內(nèi)施行變性手術(shù)最多的城市之一,也是施行美容手術(shù)最少的城市之一。多數(shù)涵城人皆激烈反抗“美貌暴政”的壓迫,其中一部分人也激烈反抗自己的原有性別并最終都勇敢地做了變性手術(shù)。
做變性手術(shù)的人中,以男性變女性者居多(他們需要服用大劑量的雌激素,然后割掉陰莖和睪丸,制造一個陰道,之后還要做乳房擴大手術(shù)和鼻成形手術(shù)——做完這一切后,“他們”就變成了“她們”)。
幾乎所有的涵城人都愛說一句話——“你聽我說,我知道命運是什么”。
至少有五分之一的涵城人喜歡各說各話(似乎男人比女人的詞匯量更多),這些人也都忠于自己小時候的一些古里古怪的幻想,喜歡緊緊地(徒勞地)抓住那些即將逝去的老派事物。
涵城人大都習慣在每晚入睡前給身邊的親人或愛人講幾個小笑話,這就漸漸形成了一種大眾性的家庭文化習慣。毫無疑問,城中最暢銷的書籍就是那些五花八門的笑話書。
創(chuàng)作笑話的作家一律被涵城人笑稱為“鬧鬧”。
似乎涵城始終都半隱半現(xiàn),因此我只能這樣說(這樣比喻):
涵城既像一首獻給海市蜃樓的挽歌,又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關(guān)于遼闊大陸的斑斕夢境。
涵城。
一日,張景宜和徐兆山這兩位文化界人士湊到了一塊兒:
——兆山兄好啊,最近忙什么呢?
——如果我不說,你永遠都猜不到——我左腳上的襪子破了一個洞!
——記得二十多年前,你經(jīng)常穿一套筆挺的白色西裝——那時的你,真帥氣啊!
——我從不強迫女人……我愛她們,也深深地恐懼她們!
——我聽說曾玉明死了,才活了五十多歲,唉,好人不長命啊……
——我天生就喜歡那些來歷不明的事物,喜歡奇遇……
——最近我特別想出去走走,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待一段日子……
——景宜兄啊,我想過自己的結(jié)局……年老后的我,大概會醉死在涵城街頭……希望能有一場大雪將我完全覆蓋……
——兆山兄啊,你聽我說,我知道命運是什么……小時候,我喜歡幻想,幻想未來會發(fā)生一些新鮮有趣的事情。但現(xiàn)在,好像該結(jié)束的事情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好像一切都退場了,都完蛋了……
——昨晚,我又失眠了,那該死的夜晚!
——也許每個人的天空都裂開過一個口子,也許透過這個口子可以看到一些以前看不到的東西……一些黑暗中的東西!
——我不喜歡陌生人叫我的名字,那感覺就像一個不速之客突然把我從人群中給拎了出來……
——我剛看到一則新聞……就在昨天——11 月10 號,與涵城相隔萬里的卡瓦地區(qū)的布隆達難民營中發(fā)生了一起炸彈襲擊事件,造成54 人死亡和68 人受傷……襲擊發(fā)生在難民營的一個廣場上,死者多為女性和兒童……唉,直到現(xiàn)在,人類還是這么愚蠢,還是這么殘酷……
——你聽我說,我知道命運是什么——這件奇事大概發(fā)生在一星期前,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南城區(qū)結(jié)婚登記處的門口,崔一銘和湯希媛都在等各自的結(jié)婚對象來登記結(jié)婚,可是這兩個結(jié)婚對象卻遲遲不至,因此他們倆就湊到一塊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沒想到越聊越投機,一個多小時后兩人一拍即合,竟然登記結(jié)婚了!(一年后,兩人離婚;離婚三天后,崔一銘就做了變性手術(shù),順利成為一個“男到女變性人”。)
11 月2 號星期五(崔一銘和湯希媛登記結(jié)婚的那天),涵城沒有發(fā)生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當然,在這一天里也并非無事發(fā)生,如:宏瑞集團董事局主席、宏瑞公益基金會發(fā)起人郭德明向母校涵城大學捐贈了8000 萬元,以幫助“光泰商學院”的建設(shè);一個年僅十二歲的男孩因為沒有完成語文作業(yè)而受到班主任的嚴厲批評,之后他便負氣從雙環(huán)大橋(這座橋是涵城的自殺熱門之地,它也被稱為“短見橋”)
跳下,當場身亡;祖籍涵城的六十三歲的著名鋼琴演奏家尚大同在涵城交響樂團音樂廳成功舉辦了鋼琴獨奏音樂會,他高超的演奏技巧和獨特的個人魅力,贏得了現(xiàn)場觀眾熱烈而持久的掌聲;一名患有精神病的男子攜帶刀具和汽油出走,警方獎勵3 萬元尋人;東城區(qū)煙雨路上苑小區(qū)25 幢1603 號住宅中發(fā)生了一起天然氣泄露事故并引發(fā)火災(zāi),共有三人受傷,他們被緊急送往涵城第二人民醫(yī)院進行救治,其中一人不治身亡;在北內(nèi)環(huán)路與和平路的交叉口處,邱某駕駛重型貨車由西向北轉(zhuǎn)彎時與一輛電動自行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電動自行車騎行者當場死亡,經(jīng)現(xiàn)場呼氣式酒精檢測,邱某的檢測結(jié)果為0;江曉、趙妙彤、程煜等多位明星現(xiàn)身啟明機場,明星們被眾多粉絲團團圍住,場面一度極為混亂,甚至使機場的安保秩序都接近癱瘓……另外,在16 點48 分27 秒,司南來到了涵城北部的邊界地帶(大約在距離陡峭的島岸兩公里的地方),遇到很多賣旅游紀念品的小販和挑選商品的游客,當他費力地穿過鬧哄哄的人群后,便看到一個巨大的空無一人的螺旋式樓梯,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抬步向前,登上這座樓梯,一級又一級地向上而去,最后到達了月光下的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