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翔[中南民族大學,武漢 430074]
存在主義以個人存在為關注點和出發(fā)點,探求主體對于“存在”的境遇,關于“存在”的方式、體驗以及選擇,揭示主體的無意義。資本主義帶來巨變的同時,也使得人們重新審視主體與外在的聯(lián)系,喚起人們在面對所處的世界時,對自身存在的虛無境地的思考。存在主義試圖進入人的內(nèi)在,尋求主觀的回歸與回望,在現(xiàn)世的存在中強調(diào)人的體驗。薩特將這種人的體驗進行深化和推演,在小說中構(gòu)建出一個荒誕、封閉的世界,力圖探索人在直面死亡的時候,在虛空的處境下如何面對“人類主體的存在”。
《墻》作為薩特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對于存在主義思想及創(chuàng)作中蘊含的存在主義美學特質(zhì)帶有某種潛在的預見性。小說通過描寫主人公伊比埃塔等三人在臨死前一夜對自我心理的深度剖析、個人行為的變化,以及主人公伊比埃塔被捕后戲劇性的審判和荒誕的被釋放的過程,表現(xiàn)出“存在者”在面對死亡及虛無時“選擇的自由”“現(xiàn)實與荒誕”等存在主義美學特質(zhì)。
在小說《墻》中,伊比埃塔等三人在牢房中等待審判結(jié)果的情景,以及宣判死刑后三人在死亡前夜不同的心理狀況、行為表現(xiàn),為讀者營造了一個令人“焦慮”的氛圍。小說通過主要人物伊比埃塔主體的顯現(xiàn),引出了在焦慮的處境下主體“我”對于“存在”的思考,進而實現(xiàn)“我”對于“存在”的反思。
主人公“我”(伊比埃塔)以一個“他者”的觀察視角,旁觀著湯姆、儒昂以及醫(yī)生三人之間的對話和行為。小說在此過程中喚起了主體對于“人”的生存與死亡的反思,以及主體作為“存在者”對于“存在”與“虛無”的思考。最后,小說在“荒誕”的釋放中抵達高潮,并結(jié)束了“我”(伊比埃塔)的心路歷程,完成了對人物的塑造。
小說中,“存在”與“我”的透視性,體現(xiàn)在主人公伊比埃塔的視角與讀者視角的重合。薩特采用內(nèi)聚焦的敘述方式,從伊比埃塔的主體視角出發(fā),將我們的視角輕松轉(zhuǎn)變?yōu)橹黧w視角——“存在者”。作者將伊比埃塔作為第一人稱敘述中的體驗視角,由伊比埃塔將讀者帶入故事中,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成為“帕薄洛·伊比埃塔”。當讀者進入小說的世界中時,會產(chǎn)生身臨其境的體驗,也跟隨著“我”在這一環(huán)境中進行思考,進而實現(xiàn)“他者”視角的轉(zhuǎn)化,強化了體驗過程。此時,理想讀者就是“伊比埃塔”,“伊比埃塔”就是“我”,“我”也是“伊比埃塔”,內(nèi)聚焦敘事,即第一限知視角的“透視性”在作品與讀者之間得以實現(xiàn)。
在“讀者就是伊比埃塔,伊比埃塔就是我”的角色交換過程中,作品使主體實現(xiàn)“由我觀我”(外在主體和內(nèi)在人物融合的“我”)的效果。讀者既作為外在主體延伸個體感受,又轉(zhuǎn)換身份作為小說主體延展個體體驗。讀者作為外在主體閱讀,以旁觀視角觀察小說中的人物性格以及行為方式,由外在主體“前見”的個體經(jīng)驗與作品產(chǎn)生視域融合。在對作品內(nèi)容的解讀中,作品中的外來他者與閱讀主體形成“闡釋循環(huán)”,以主體自我經(jīng)驗為觀照與存在主義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互動與連接,從而獲得對于存在主義獨特的審美體驗。
主人公伊比埃塔在小說中具有雙重身份:既是一個親臨的存在者“我”,又是一個觀察者“我”,具有透視視角。這樣的“鏡面呈現(xiàn)”也回應了薩特所提到的人在面對鏡子中的自己時會產(chǎn)生的“雙重感覺”:首先是讀者從這樣一個過程中享受到兩種體驗,一是主人公身份的“伊比埃塔”,二是融合后具有自身經(jīng)驗的讀者身份的“伊比埃塔”;其次是主人公伊比埃塔在群體中處于觀察者身份,透視其他兩人在死亡來臨前夜的整體狀態(tài)。從對別人的觀察上反觀主體“存在者”,強烈地表現(xiàn)了伊比埃塔在面對自我存在時精神上的掙扎與折磨,在面對死亡與未知的虛空時的不知所措,以及無法戰(zhàn)勝恐懼心理的身心不統(tǒng)一的狀態(tài)。“存在”與主人公伊比埃塔的透視性在這兩個方面得以呈現(xiàn)。
“墻”是整部小說的主題意象,但小說沒有直接描寫墻的意義,也沒有直接表達其對于“存在”的作用。“墻”富有多重隱喻意義,蘊含于形象之中,隱藏在小說的整體之中。
第一,“無形之墻”與“有形之墻”的疊加。“我”和湯姆、儒昂被俘虜,“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人身自由,并且面臨著未知。此時,人與外界已經(jīng)構(gòu)建出一面無形的“墻”。在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審判之后,“我們”被關進“牢房”——醫(yī)院的一間地窖,也是小說中唯一一面“有形的墻”,意味著“我們”失去自由,處于被禁錮與隔絕的處境。
第二,“身體之墻”與“意志之墻”的疊加。三人在面對死亡時,心理是極其復雜的,身心狀態(tài)也無法統(tǒng)一。小儒昂和湯姆由于巨大的恐懼,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生理異常,“小儒昂的情況最糟。他的嘴巴張開,鼻孔在抽動”,“他(湯姆)的腳底是一攤尿,并且尿還在不斷地透過褲子往下滴”。伊比埃塔雖然在精神上嘗試抵抗對死亡的恐懼,但他的身體還是失去了控制:“我把雙手放到自己的臉頰上。原來它們沾滿了汗水。在這寒冬臘月,到處是穿堂風的地窖里,我竟然出汗了!……我汗流浹背至少有一小時了,而自己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恐懼不斷從他人身上投射,身體與意志不和諧,他們面臨著身心無法統(tǒng)一的“墻”。
第三,“他人之墻”與“自我之墻”的疊加。當自身的“存在”在此刻真正被喚起之后,人類的道德倫理卻逐漸喪失,人與人之間的“墻”也逐漸被豎立起來。“我”本想安慰小儒昂,卻產(chǎn)生了厭煩:“但在這個時候,我的心很冷酷,我是故意心腸硬一點。”湯姆想要通過與“我”講話分散注意力,而“我”卻也沒有心情搭理他。
他們?nèi)撕捅壤麜r醫(yī)生之間也存在一面“具有無限生命可能的人”和“將死之人”之間豎立起來的“墻”。比利時醫(yī)生被派來記錄他們臨死前一夜的身心狀態(tài),這對于三個將死之人來說,是死亡前夜最痛苦的審判。“我們?nèi)齻€人都在看他,因為他是個活人。他做出活人的動作,有著活人的憂慮……并且他可以想著明天的事。我們?nèi)齻€已經(jīng)失去人血的亡靈,在那里看著他,像吸血鬼一樣吮吸著他的生命。”對于監(jiān)獄里的三人來說,此刻“他人(醫(yī)生)即地獄”。
第四,“死亡之墻”與“存在之墻”的疊加。小說中寫道:“以前我從未面臨過死亡,因此也從未想到過死。而現(xiàn)在,死亡來臨了,除了它我還有什么可想的。”“那片燈光已消失,我感到被一種巨大的力量壓垮了。并不是想到死,也不是懼怕,它是不可名狀的。”可見,他們?nèi)硕济媾R著生存與死亡之間看似遙遠卻又難以逾越的“墻”。
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強調(diào)一種“人的自由與處境問題”。他認為,人在“去生存”(to be)的過程中,始終是在意識生成的那一刻對于“存在”闡發(fā)出意義,而在這個似是而非的狀況下,人會產(chǎn)生“焦慮”。這種對于過去與未來的“焦慮”,引出了薩特哲學體系中最重要的概念——“自欺”,這種“自欺”同時又是對于“自由”的一種對抗。
在小說《墻》中,薩特正是通過“墻”的意象,創(chuàng)造了一個“焦慮”的外在環(huán)境,將“焦慮”的體驗置于人的“存在”之中。小說通過“墻”與人物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揭示了“墻”背后的關于人的選擇、自由、荒誕等存在主義命題,在“困境”之中,讓“存在”與“墻”疊加了多個世界。“墻”的內(nèi)指性,使主體在心理空間和心理時間上產(chǎn)生了一種壓迫感,構(gòu)造了一個具有壓迫感的藝術世界。
小說選擇“墻”這個意象,呈現(xiàn)了一種直面的壓迫感。同時,讀者對富有隱喻意義的“墻”,會在理解中產(chǎn)生“阻拒性”。“陌生化”言語的巧妙運用,延展了讀者的審美體驗。
小說的結(jié)尾極具戲劇性。伊比埃塔聽見儒昂和湯姆被槍決時,感到十分恐懼;但當他被帶入內(nèi)衣房時,他卻完全喪失了對死亡的恐懼,他以戲謔和荒誕的姿態(tài)面對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他不會透露格里斯的藏身之地,但也并非是要替他去死,因為“他的生命并不比我的價值更高”。他已經(jīng)不在乎死亡,恐懼、情感、信仰也全都消失了。并且,為了捉弄審判者,伊比埃塔隨便告訴他們一個地址。“我不時地發(fā)笑,因為我在想過一會兒他們將要發(fā)作的樣子。”然而,當他準備接受死亡時,他卻被釋放了,因為審判者們根據(jù)他提供的地址找到了格里斯。伊比埃塔在得知他的隨口胡謅竟然成真之后,“開始暈頭轉(zhuǎn)向,終于摔倒在地。我笑得那么厲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小說以一種戲謔、荒誕的意味結(jié)束了。
“存在”與“荒誕”交互貫穿整篇小說,并在伊比埃塔身上達成意義。在存在主義者看來,“存在”是“存在者”的第一要務和本源。而想要更加直觀地表現(xiàn)“存在”,則需要通過對現(xiàn)實生活的“荒誕”書寫,來表現(xiàn)存在與現(xiàn)實的雙向?qū)埂剐栽诨恼Q里,將有意義與無意義連接起來,最終達到“存在”本身的意義。
“我對他的友誼和我對貢莎的愛情以及對生存的企求,在黎明前片刻都已經(jīng)同時消亡了。”伊比埃塔在漫漫長夜過后,感到的竟然全是虛無、荒謬。關于人類的情感、意義以及信仰,最后都歸于漠然與虛無。
小說體現(xiàn)了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生活本身便是荒誕。薩特以“荒誕”重新獲得“存在”,在通往自由的道路上實現(xiàn)了“焦慮”對于“虛無”的對抗。
在《墻》這篇小說中,薩特展示了人在“幻滅而焦慮”的狀況下如何存在,以及存在主義對“存在”“選擇”“自由”“虛無”等命題的思考。薩特以“我”寫“我”,在《墻》中通過存在主義美學的“荒誕”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的對抗,進而在一定意義上尋找到通往自由的路徑。這對于人們尋求生命本身的意義、探求精神的歸宿來說,具有非常重要的思想價值。由此,小說《墻》也表現(xiàn)出勃然的生命力和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