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韓羽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陸游:《游山西村》)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時候,張口就來。
錢鍾書《宋詩選注》對該詩有注:“這種景象前人也描摹過,例如王維《藍田山石門精舍》:‘遙愛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轉,偶與前山通’;柳宗元《袁家渴記》:‘舟行若窮,忽又無際’;盧綸《送吉中孚歸楚州》:‘暗入無路山,心知有花處’;耿湋《仙山行》:‘花落尋無徑,雞鳴覺有村’;周暉《清波雜志》卷中載強彥文詩:‘遠山初見疑無路,曲徑徐行漸有村’;還有前面選的王安石《江上》。不過要到陸游這一聯才把它寫得‘題無剩義’。”
原來陸游這一聯,竟有如是之多的哥兒們,錢先生說的“要到陸游這一聯才把它寫得‘題無剩義’”,也就是說如積薪耳,后來居上。可又“題無剩義”,點到為止,別人作何想,不得而知,且不揣冒昧,信口續貂。
綜觀上述各詩,唯強彥文詩“遠山初見疑無路,曲徑徐行漸有村”與陸游“這一聯”更為貼近,可是只要稍作比較,比如“漸有村”與“又一村”雖僅一字之差,卻大相徑庭。
且看陸游這一聯,已是“山重水復疑無路”的無奈,轉而忽然發現了“又一村”的驚喜,一“疑”一“又”,互文見義,見出了一個普遍性的真理:偶然來之于必然。就《游山西村》一詩的“矛盾的特殊性”的“這一個”來看,“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偶然發現,實是面臨“疑無路”的困境仍堅持不懈地跋涉的結果。寫景歟?抒情歟?說理歟?言志歟?似此又彼,似彼又此,你想讀作什么,它就是什么,所以錢鍾書說“題無剩義”。
或曰,比之唐詩,宋詩多好以詩議論。議論就是論理。“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這個“幾希”不就是“情理”,人不能無情,也不能不論理。詩反映的是人,詩也不能無情,也不能不論理。理因情,而理益彰;情因理,而情益真。既以詩言理,必以詩的規律以形象而言其理。《游山西村》,不亦標樣乎。
《紅樓夢》里的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如若香菱說“我只愛陸放翁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知林黛玉又作何回答。
齊白石曾補畫一扇,見《白石詩草》:
廠肆有持扇面求畫者,先已畫桂花者陳半丁。畫芙蓉者無款識,不知為何人,其筆墨與陳殊徑庭。余補一蜂,并題:
芬芳丹桂神仙種,嬌媚芙蓉奴婢姿。
蜂蝶也知香色好,偏能飛向澹黃枝。
白石老人為已經畫了花卉的扇面補了一只小蜜蜂,為何補一小蜜蜂?個中大有皮里陽秋。評畫,總要議論,總要寫成文章,才能說出個子丑寅卯。齊翁別出心裁,不用文字,只用畫筆,只用一小蜜蜂。
試看其詩,表面上似是議論花的品種色香,實則品評兩位花卉畫家筆墨的高低,補畫者三緘其口,只畫了個小蜜蜂,小蜜蜂果然“也知香色好”,立即“飛向澹黃枝”沖向桂花去了,或曰沖向描繪桂花的筆墨去了。你看評得多干脆、多逗趣、多形象。
由此扇面的詩和畫的此呼彼應相輔相成,想及“薛蟠體”。《湘綺樓日記》:“齊璜拜門,以文詩為贄。文尚成章,詩則似薛蟠體。”《湘綺樓日記》的湘綺,即王闿運,是齊白石的老師,齊以文、詩為贄見禮,“薛蟠體”由是而得。
將唐寅讀成庚黃的薛蟠怎會作詩,何以有了“薛蟠體”?倒是他的侍妾香菱跟林黛玉學過詩,按時下的說法是詩歌業余愛好者,熱了一陣子,也就無聲無息了。如若勉強把薛蟠和詩、文、曲拉扯到一起,僅有的一例,就是薛蟠在酒席桌上曾說過的帶有“女兒”的悲、愁、喜、樂四個字了。本是逗弄呆子玩兒哩,不料想呆子沒了詞兒,呆性大發了。
究其原委,且看原文:“寶玉笑道:‘聽我說吧,這么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個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給人酙酒。’馮紫英、蔣玉函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盡,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個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個字的原故。”“聽寶玉說道:‘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有了始作俑者的“女兒悲”,才有了薛蟠隨聲應和的“女兒樂”,沒有前者,哪來后者?后者為前者所誘發,既是誘發,兩者間必當有其共通的不變之義,否則怎能解釋“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為什么“守空閨”就會引起“女兒悲”?知乎知乎?“空閨”者,沒有男人也。
薛蟠竟連阿Q 都不如,阿Q 還知道轉個彎兒說:“我和你困覺”哩,口無遮攔的呆子,一句話給抖摟了個底朝天,于是人們大喊:“該死,該死!”
胡適《齊白石年譜》有一按語:“王闿運說白石的詩;‘似薛蟠體’,這句話頗近于刻薄,但白石終身敬禮湘綺老人,到老不衰,白石雖然拜在湘綺門下,但他的性情與身世都使他學不會王湘綺那一套假古董,所以白石的詩與文都沒有中他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