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去境外做荷官的女孩再也沒有回國……

文｜方圓記者 劉亞 通訊員 陳怡心

（圖片來源：CFP）

一起偷渡出國的三個人，只回來了兩個，李安安在哪兒？現在過著怎樣的日子？吳曉磊和朱杰說，他們回國后，就再也沒有聯系上她了

“人有兩顆心，一顆貪心，一顆不甘心。”這句話出自近期熱映的電影《孤注一擲》。該片講述了程序員潘生、美女模特安娜被海外高薪招聘吸引，出國淘金，卻意外落入境外詐騙工廠的陷阱的故事。它深入揭露電信詐騙產業，全面呈現詐騙過程，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黑暗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孤注一擲》中安娜能回國，很大程度是遇到了心軟的阿才——這個在詐騙團伙中心狠手辣的小頭目，因個人情感放了安娜一條生路，被網友稱為“純愛戰神”。但在現實中，“純愛戰神”是真實存在的嗎？被騙到境外搞電信網絡詐騙的人還有機會重新來過嗎？

《方圓》記者曾深度采訪報道過多起類似案件，其中不乏被騙到境外從事電信網絡詐騙、網絡賭博等違法犯罪活動的人。通過這些親歷者的講述，我們意識到真實的境外電詐世界也許比電影更加黑暗。

為還債，女孩赴境外做荷官

《方圓》記者采訪過一起由浙江省海鹽縣檢察院辦理的真實案例。“90后”吳曉磊出生在浙江，因父親早逝，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2020年9月，吳曉磊在玩一款仙俠類游戲時遇到了一名網友。

經過兩個月的相處，吳曉磊發現這名網友不僅游戲技術高超，還十分熱情。在得知吳曉磊失業在家后，網友主動透露了一個賺錢的方法—去老撾金三角經濟特區的賭場做保安，“一個月有兩三萬元錢，如果要去的話，路上的伙食費、機票錢都可以報銷”。

為了出國有個伴，吳曉磊還迫不及待地把這個賺錢路子告訴了自己的好友朱杰和李安安。朱杰和李安安雖然已各自成家，但家庭情況并不樂觀，特別是李安安。她家里很窮，丈夫欠了很多外債，債主已經多次找上門來要債了。

“一起去吧，這樣你可以早點把錢還上。”吳曉磊勸李安安，還向他們分享了自己朋友在澳門賭場做保安的經歷，“他一個月工資也有2萬元，做得好可以拿到更多！”

朱杰和李安安二人一聽，很是心動，想著跟吳曉磊一同出國賺錢。當時，吳曉磊和李安安還沒有辦護照，出不了國。不過這名網友似乎很有能力，在得知情況后，很快就幫他們聯系了組織偷渡的“蛇頭”。朱杰雖然有護照，但想著三個人應該結伴而行，便答應與其他兩人一起偷渡。

2020年11月13日，懷揣著對去國外掙大錢的向往，三人暫別了家人，決定按照網友的安排開始偷渡之旅。

在前往機場的出租車上，吳曉磊興奮地談論出國到賭場賺大錢的場景，“你知道賭場里的‘荷官’嗎？就是在賭場內負責發牌、殺（收回客人輸掉籌碼）賠（賠彩）的。美女荷官，在線發牌，你坐在那兒發牌就能賺大錢。李安安是女孩，就去做荷官，過不了幾個月，我們就能賺到10萬元。”

荷槍實彈的電信網絡詐騙公司

2020年11月15日晚8時許，吳曉磊、朱杰和李安安三人終于在云南一家汽車站等來了接應的車子。車上已滿滿當當坐著一批偷渡者，多數都是中國人。協助偷渡的“蛇頭”讓吳曉磊一行人把手機定位關掉，亮度調低，防止被警察查獲。上車沒多久，吳曉磊便抵擋不住睡意昏睡過去。等醒來已是凌晨，車子停在了一個樹林里。

11月16日早上6時許，他們被轉移到一個被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車里。沿途不知又換了多少輛車，最后三人懵懵懂懂被帶到了金三角特區里的一幢大樓下。

看著眼前黃色的寫字樓，吳曉磊有點傻—大樓有21層高，前門后門都有荷槍實彈的保安站崗執勤。賭場在哪兒呢？吳曉磊心里感到很疑惑，他拿出手機詢問網友具體情況，這一次，總是“在線”的網友失聯了。

“我覺得我這一進去，可能就出不來了。”吳曉磊感到隱隱的不安。

之后，他們被帶到宿舍，被沒收了身份證。到了當天傍晚時分，寫字樓里回來的人透露了一個信息—整棟樓都是做電信詐騙的，他們被賣了……

凌晨1點，“公司”寫字樓里燈火通明，每名員工面前都擺著五六部手機，而吳曉磊等人則在一旁接受“公司”主管的培訓。培訓的任務量很大，幾乎從深夜11點到第二天中午，他們都要被迫學習大量技巧。

“你們的目標是海外華僑和中國留學生。”

“要好好與上鉤的‘小魚’聯絡感情，讓他們投資我們的虛擬幣平臺……魚兒上鉤后，平臺投資的具體事情讓小組長接手。”

“工資保底6800元，騙到了就會有提成，提成是3萬元起步，騙到3萬元之后提成5%，騙得越多、提成越高。”

…………

聽著主管滔滔不絕的講解，吳曉磊終于確定自己來到了一家從事電信網絡詐騙的“公司”。

心軟完不成KPI被毒打

為期3天的“突擊培訓”結束后，吳曉磊、朱杰和李安安3人便可以正式上崗了。主管把他們3人分到了3個不同的詐騙小組，每個組大約有9至11人，由一名業績較好的老員工擔任小組長。吳曉磊和朱杰在17樓，李安安則去了19樓。

在之后的幾個月里，3人幾乎很難見面和交流。因為“公司”里有明確規定，員工上班時必須上交手機，同事之間不允許交頭接耳，手機里他人的聯系方式也被刪除。除此之外，主管還會隨時抽查員工的手機聊天記錄。

每天的工作內容分3類：一是用Facebook、蝙蝠聊天、陌陌等聊天軟件加3個好友；二是通過噓寒問暖、網戀等方式與3個好友展開“熱聊”，建立親密的關系；三是讓3個好友對“公司”運作的虛擬投資平臺產生興趣。也就是說，每人每天至少要和9個人聊天，特別是吳曉磊被分到的小組目標是海外華僑和中國留學生，有時候需要用英文回復。但吳曉磊本身學歷不高，每次都是用翻譯軟件隨時翻譯，才能勉強和對方聊下去。

由于詐騙對象主要是在美華僑，吳曉磊作息也變成了美國時間：每天晚上1點上班，白天11點下班。工作了兩個多月，吳曉磊一單也沒有成功。他離“成功”最接近的一次，是哄騙一名叫小美的華僑。當時小美即將把錢打入投資平臺，但吳曉磊考慮了很久，還是刪掉了小美的聯系方式。

“我過不了良心這一關，她也是單親家庭長大，打好幾份工才掙了一點錢，我要是將她交給組長，她將會一無所有。”吳曉磊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父親早逝、母親一手把自己拉扯大……吳曉磊最終放棄了這一單。

時間一轉眼到了年底，吳曉磊還是一無所獲。盡管小組里都是詐騙分子，但在沖業績時仍然“內卷”得厲害，吳曉磊毫無疑問地業績排名墊底了。當組長宣布小組成員業績排名時，吳曉磊不敢抬頭，心跳越來越快。

“砰砰砰……”突然，小組組長拿過一旁的棍子，狠狠地抽在了吳曉磊的屁股上。一下又一下，吳曉磊疼得大聲慘叫，可對方并沒有停手，直到吳曉磊躺在地上無法動彈。

“我們大老遠花錢把你弄過來，你天天業績墊底是不是純心找事？”在所有員工面前，吳曉磊成了“公司”里殺雞儆猴的那只雞。

逃跑的人會被關進水牢，也會被倒賣到下一個犯罪集團

此時，吳曉磊萌生了回國的念頭，但主管告訴他，想要回國必須繳納2.5萬元的贖身費。主管還說，只要在“公司”工作滿半年，就可以免交贖身費。想到偷渡出國一分錢沒賺到還要倒貼錢，吳曉磊不甘心，決定再忍耐幾個月。

可吳曉磊在“公司”的日子越來越艱難。平日里，員工的行動總是受限，不允許隨便出“公司”大門。如果要買東西，則需要跟組長報告，組長讓樓下小賣部的人送上來，再把小賣部收款的二維碼截圖給吳曉磊掃碼付款。員工的住宿條件也不好，五六個人擠在一間宿舍的上下鋪里，人員也更換得頻繁。雖然“公司”聲稱每月底薪是6800元，但總會有各種名目扣錢，最后每月到手的只有3000元錢不到，根本支撐不起吳曉磊日常的生活開銷。

其間，吳曉磊想到過逃跑，但是幾天后，“公司”發生的一件事卻改變了他的想法—有人逃出金三角經濟特區后又被抓回來了。

“老板直接在幾百個員工面前讓逃跑的人跪在地上，拿顯示器、鍵盤往他身上砸。四五個人打一個，那人被打得頭破血流，血濺得地上都是。”那一天，吳曉磊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第二天，吳曉磊聽說逃跑的人被關進了水牢。無意間，他還得知了一個可怕的消息—這個人是因為業績不好，被別的“公司”低價賣給老板的。此時，他才知道業績不好的人會被當作牲口一樣，從一個“公司”賣到另一個“公司”。原來，主管之前所說只要干滿半年就可以放他回家極有可能是假的，吳曉磊開始慌了。但慌沒有用，完不成業績的吳曉磊依舊被打得厲害。

“受不了了，我害怕再待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被打死。”2021年2月16日，吳曉磊和朱杰下決心一定要回家。當天，他便找到主管要求回國，并聯系家人湊齊了2.5萬元的贖身費。幸運的是，交完錢后，兩人如愿被放出了金三角特區。

之后，他們聯系了“公司”幫忙找的“黃牛”，花了1.5萬元把自己送到警方處，輾轉回國。雖然僥幸逃離了金三角的“魔窟”，但兩人沒有逃脫法律的制裁，最終因犯偷越國（邊）境罪被判刑。

那個做荷官的女孩沒有回國，也失去了聯系

回憶在金三角度過的90多天的黑暗日子，吳曉磊至今還心有余悸。那是一個無底噩夢，夢里沒有盆滿缽滿，自己總是被困在那幢21層的黃色大樓中；只要完不成“公司”業績，就會被用棍子“打屁股”直至青紫；如果逃跑被抓回來，還要當著“公司”幾百人的面跪著挨打，被鍵盤、顯示器砸得鮮血亂飆，甚至還會被關進水牢。

一起偷渡出國的三個人，只回來了兩個，李安安在哪兒？現在過著怎樣的日子？吳曉磊和朱杰說，他們回國后，就再也沒有聯系上她了。

2021年12月17日，湖北省秭歸縣公安局執行抓捕的民警星夜兼程，將組織偷渡、為境外電信詐騙招兵買馬的18名犯罪嫌疑人押解歸案。（圖片來源：CFP）

吳曉磊只記得回國之前最后一次見到李安安，她說家里沒錢，想干滿半年再回國。但后來，吳曉磊聽說即使干滿半年也不能免交贖身費。

有網友說，電影《孤注一擲》中，阿才最終把護照扔回給安娜的一瞬間，所有偶像劇情節都弱爆了。但折射到現實中，沒有人會把護照還給你，更不會好心放走你，只會榨干你的剩余價值，把你賣到下一個犯罪集團。

在吳曉磊回國被起訴后，承辦該案的檢察官曾問他是否后悔。

“后悔，真的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吳曉磊說，這趟出去不但沒賺錢，而且還虧掉4萬多元錢，還觸犯了法律。“我真的很想找出那個把我們介紹出去的中間人，我恨死他了，他就是個騙子。”

吳曉磊的經歷是不少受高薪誘惑，通過偷渡追求異國“淘金夢”的年輕人的縮影。這種現象背后往往有明確的偷渡組織鏈條：由中介在國內物色、招攬人員，以免過境費、包吃住、介紹高薪職業等條件引誘他們赴境外為詐騙組織工作。這些人一般先前往邊境地區，聯系當地蛇頭，通過山路摸黑前行，再在邊境處由境外當地民眾接替引路，偷渡過境。

然而，偷渡成功后等待他們的并不是發大財。這些偷渡者沒有任何勞動保障，血汗錢會被蛇頭盤剝，甚至被控制人身自由。一些犯罪團伙甚至以暴力手段強迫偷渡者實施詐騙、賭博、色情服務等犯罪行為，有的人支付巨額錢財后才得以回歸家鄉，但有的人可能永遠回不來，被繼續賣到下一個犯罪組織。

《方圓》記者在報道此類案件時最深刻的感受是，一起案件之所以能成案，犯罪嫌疑人還能被追究刑事責任，至少說明他還是活著的，是活著從境外犯罪組織中回來的，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還有更多仍然在境外實施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或被迫留在那里的人們，他們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