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檢察日報記者 范躍紅 通訊員 陳怡心
尚在上初中的張汐燕并不能理解反擔保書中內容,也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她15歲時的簽名后來會在她的人生中掀起“巨浪”
2023年3月26日,張汐燕終于走進了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的考場。為了參加這次考試,張汐燕等了整整3年。
2019年,就讀于浙江省內某知名大學法學專業的張汐燕報名參加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卻被告知她是失信被執行人,無法參加考試。
對于當時還在校園讀書的張汐燕來說,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她疑惑不解:自己既沒有經濟收入也沒有從事經濟往來活動,為何突然就變成了“老賴”了呢?
2014年初,張汐燕還在浙江省海鹽縣一所中學讀初三。有天晚上,一個自稱周泳的人來到張汐燕家中,要求張汐燕和張汐燕姐姐、母親三人共同簽署一份反擔保協議。
“我只記得那天周泳來到家里,我正在寫作業,他要求我在那張紙上簽個字,說不然的話我爸的生意就完了,我當時也不能理解什么叫反擔保書,看到家人都簽字了,想到爸爸的生意,我也就簽字了。”張汐燕回憶說。
張汐燕父親是個生意人,原本一家人的生活安逸富裕,卻因為父親在外染上了賭博惡習,家業逐漸落敗。2014年1月,被賭債逼急的張汐燕父親向當地一家公司借款600萬元,并讓周泳作為擔保人。
借款簽字那天,周泳來到張汐燕家中要求張汐燕和家人簽署反擔保協議,但尚在上初中的張汐燕并不能理解反擔保書中內容,也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她15歲時的簽名后來會在她的人生中掀起“巨浪”。
2016年8月至10月,由于張汐燕父親沒有按期償還借款,周泳代償了相關借款。
2017年2月,周泳起訴了張汐燕父女等人,要求對方承擔反擔保責任,歸還自己代償的借款。同年7月,法院判決張汐燕等人承擔連帶責任。彼時,張汐燕剛結束高考,并順利拿到了知名大學法學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家里人怕影響她,就沒跟她提判決的事。
就這樣,被蒙在鼓里的張汐燕上大學后學習用功,夢想自己以后做一名律師或者從事其他法律職業。直到2019年7月周泳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張汐燕家人無力執行,張汐燕被列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她的夢想自此被擊碎。
“我努力學習就是想以后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可以讓爸爸不再東躲西藏,但一夜之間,我變成了失信被執行人,一切都不能實現了。”張汐燕哽咽地說。
這頂“老賴”的帽子對張汐燕來說是沉重的。由于無法報名法律職業資格考試,張汐燕的法律職業生涯還沒有開始便畫上了句號。她出行受阻,無法購買高鐵票回老家過暑假。更甚的是,新學期開學后,“失信被執行人”的曝光頁面如雪花般鋪天蓋地出現在周圍,同學們投來異樣的眼光,親戚朋友紛紛打來詢問電話……張汐燕選擇把手機關機,但無法阻斷外界的議論紛紛。

(圖片來源:CFP)
在這樣的境遇中,張汐燕堅持完成了學業。2020年6月,她匆匆告別了校園生活,給浙江杭州一家公司投遞求職簡歷。輾轉到達公司面試時,人事經理卻告訴她,由于她是“老賴”,面試直接被取消了。此后,張汐燕在找工作的過程中也屢屢碰壁。
法律職業資格考試被拒之門外,出行、就業更是受阻,張汐燕回憶,那三年她過得都很迷茫,人生像是停滯了一樣,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親戚朋友都來問我,而我的每一次解釋都感覺是在揭開自己的傷疤。別人只知道我是‘老賴’,他們不會關心我為什么會變成‘老賴’。”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來找你們的,變成‘老賴’對我的生活造成的影響太大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辦了……”2021年11月14日,張汐燕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第一次找到了海鹽縣檢察院。承辦檢察官馬海紅在得知張汐燕的遭遇后,立即審查起張汐燕的案件材料。
按照中國傳統,“父債子償”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但在法律上,張汐燕父親的債務應該由張汐燕償還嗎?通過查閱案件資料,張汐燕簽署反擔保協議時的年齡引起了承辦檢察官馬海紅的注意。張汐燕當時才15歲,一個未成年人能作為反擔保人嗎?法定監護人基于自身利益而予以追認的擔保責任,張汐燕應當承擔嗎?
帶著疑問,馬海紅進一步調閱卷宗、查詢相關司法判例并走訪了相關專家,發現像張汐燕這樣的案件在司法實踐中情況較為復雜,當未成年人擔保的原因和內容不同時,實務中存在不同的判決結果。在她看來,如果有更多有利于張汐燕的證據支持,或許張汐燕的案件會有轉機。
馬海紅先是調取了涉案的銀行流水、不動產等信息,發現當時張汐燕名下并無財產,又通過走訪當事人、知情人及社區,了解到張汐燕父親當初借款的目的是為了償還賭債,并非為了張汐燕的利益。在與周泳及雙方親友的溝通中,馬海紅敏銳地捕捉到一個線索,周泳對于簽署反擔保協議時張汐燕尚未成年的事實是明知的。
“種種證據都指向張汐燕簽署的反擔保合同超出法定范圍,是損害未成年人利益的。法院僅以監護人追認為依據,要求張汐燕承擔擔保責任,有悖于特殊、優先保護未成年人的原則。張汐燕父親欠下的債務,不該由未成年人張汐燕來承擔。”馬海紅說。
發現判決存在錯誤,最直接的辦法是抗訴或發出再審檢察建議,但這樣只能解開原審判決結果的“法結”,解不開雙方當事人的“心結”。對方當事人權益得不到保障,一定會提出上訴,屆時訴訟時間將不斷拉長。張汐燕正值從校園步入社會的關鍵時期,她頭頂沉重的“老賴”帽子晚摘一日,對其未來人生發展的影響就會更重一層。
有沒有辦法能讓矛盾得到實質性化解,讓雙方當事人都能滿意呢?
在對雙方當事人取證詢問的過程中,馬海紅了解到,張汐燕父親與周泳曾是20多年的朋友關系,雙方是有一定調解意愿的。于是,海鹽縣檢察院組織雙方進行調解,雙方就調解的意愿達成了一致,但對于數額上雙方存在分歧,互不讓步,針鋒相對。案件辦理陷入了僵局。
第二次溝通,馬海紅和其他參與調解的檢察官向張汐燕父母釋法說理,闡明履行償還代償款的義務,以及可能承擔的訴訟成本,張汐燕父母提出愿意向親友籌措資金,但數額有限。對于這樣的解決方案,周泳并不同意。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雙方仍然僵持著。
馬海紅心緒如麻,一方面是張汐燕的合法權益沒有得到保護,另一方面是周泳的代償款項沒有得到歸還,這利益交織多年的兩家人,雙方調解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什么樣的還款數額和形式,是張汐燕一家可以承受,周泳也愿意接受的呢?
馬海紅重新翻閱案卷,注意到在周泳失業、生活最困難的時候,是張汐燕父親提供車輛和資金幫助了他。馬海紅覺得,這份曾經的知遇之情或許是打開雙方心結的鑰匙。
第六次溝通,周泳松口了,同意以“張汐燕一家一次性付清280萬元”作為和解條件。張汐燕一家卻面露難色,他們無法一下子拿出這么多資金,希望能分期給付。
直到第八次溝通,馬海紅等人向周泳闡述張汐燕一家目前的經濟狀況以及張汐燕求職就業受到的阻礙,周泳的語氣變化了,他說:“檢察官,你說得對,孩子是無辜的,我們大人的經濟糾紛不應該讓剛步入社會的孩子來承擔。我同意分期付款,讓張汐燕早點找個工作。”
“我的女兒可算是被我害慘了,我會從女兒的未來發展考慮,積極籌措資金來還錢。”張汐燕父親在最后一次調解時說道。歷經3個月,反復8次溝通和調解,張汐燕家人和周泳終于達成和解。
案件看著似乎告一段落,但問題又隨之而來,如果這個案子通過執行和解的方式結案,那么張汐燕雖然擺脫了“老賴”的頭銜,但仍具有曾經是失信被執行人的信用記錄,這對張汐燕未來發展是非常不利的,并且法院的錯誤生效判決也未得到糾正。
為了最大限度保護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2022年3月25日,海鹽縣檢察院向法院發出了再審檢察建議,并與法院召開聯席會議,圍繞擔保人資格、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簽訂合同效力、未成年人保護原則等進行充分論證,就未成年人保護達成統一的司法標尺。同年6月24日,法院以原判決適用法律錯誤裁定為由再審。
再審期間,最后一筆款項到位,周泳撤回了對張汐燕的起訴,2022年6月27日,法院出具民事調解書對調解協議予以確認。至此,涉及張汐燕的原判決書、失信記錄、限高措施全部被撤銷,3年來伴隨張汐燕的困擾終于徹底解決了。
走出法院,張汐燕長舒了一口氣,她對檢察官說:“我終于可以像同齡的女孩子一樣自由生活了,我想盡快重拾自己的法律專業,像你們一樣盡己所能地去幫助更多人。”
張汐燕第一時間報了名,準備參加當年的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不久,張汐燕又被一家公司錄用,從事法務工作。
雖然這次法律職業資格考試的結果并不理想,但張汐燕并沒有氣餒。她表示,自己還是會繼續參加法律職業資格考試,否則對不起大學所學的法學專業,更對不起幫助她的檢察官。這個夏天,忙碌的工作之余,張汐燕還是抽空在看法律方面的書籍。
這一次,沒有什么能夠阻礙張汐燕,未來的前方有無數種可能在等待著她。(文中張汐燕、周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