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偶劇演技，“及格”而已

劉陽

小夭愛璟還是愛相柳？這是今年夏天古偶圈討論熱度最高的話題之一。

一邊是立下15年之約的“純愛”官配，一邊是隱忍曖昧的“虐戀”敘事，還有青梅竹馬的“骨科”（指由同輩且有血緣關系的兩人組成的戀愛配對）BE（Bad Ending，寓意遺憾、意難平的結局）美學，《長相思》“菜色豐盛”，成功收割了3家“CP粉”。

愛情，是古偶劇的主流敘事之一。劇評人李星文說過，古裝偶像劇的受眾主要是年輕群體。“如果把自己代入古裝偶像劇里面，就可以實現對愛情的想象和夢想。”只要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觀眾不斷產生，那么古偶劇永遠有市場。

依賴于“愛情線”的古偶劇，免不了會更偏好漂亮的皮囊。從各大IP原著的描寫來看，大部分主角的顏值從頭到腳都是“仙品”：桐華寫涂山璟“明月為身、流水做姿”；《三生三世枕上書》中，東華“修長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蓋上，亮晶晶的陽光底下，連指尖都在盈盈地發著光”；九鷺非香筆下的《蒼蘭訣》，女主角是“一朵嬌滴滴的蘭花仙靈”。

這也就進一步導致，古偶劇多由年輕演員擔綱主演，可出道即實力派的年輕演員少之又少。編劇、導演宋方金對南風窗說：“實力派往往是有一定閱歷的演員才能達到的。”

在古偶劇的選角考慮中，演技很大程度上要為顏值做出讓步。從網紅轉行演員、憑借《長歌行》中的“皓嫣”CP成功火出圈的劉宇寧，在直播中或玩笑或耿直地透露出：“古裝戲靠什么？顏值和人設。這兩個（點）拿捏了，你這個戲就差不多了。”

從古偶經典《仙劍奇俠傳》到如今一年好幾部的爆款IP，劇粉對角色的青睞，已經演變成了對“嗑CP”（指對自己喜歡或支持的屏幕情侶或者CP表示支持）的狂熱。而古偶劇對“CP感”的強調，弱化了對演員演技的要求。這是“古偶劇顏值優先，演技次之”觀點的底層邏輯之一。這個行業的“下限”，即合格線。問題在于：僅僅是“合格”的古偶劇，觀眾還會為此埋單多久？

“及格就夠了”

如果演員行業有鄙視鏈，那么古偶劇演員可能處在鏈條的下游。“古偶就別夸演技”“只要是古偶，就別要求劇情和邏輯”，這是一些觀眾的評價。

RUC新聞坊將古偶劇的拍攝稱為“流水線工藝”—標準、高效。其在豆瓣中以“古裝”“愛情”為篩選標簽，搜集了2018年至2023年中國大陸地區發行的160部古偶劇。統計數據顯示，大多數古偶劇的豆瓣評分集中在5.5分到6分之間。

劉宇寧也曾在直播中公開直言：“真的，我說句實話，在古裝戲中，作為一個年輕演員，（演技）及格就夠了。”

但及格的演技，首先要求演員對拿到手的角色有案頭的分析，然后對這個角色有深入的理解，最后能夠在劇本提供的角色的基礎上，把角色演得豐滿，演到讓觀眾覺得可信—這是宋方金對“及格”的理解。但他認為，及格實際上還是一個比較高的要求，“因為現在很多演員，可能聲臺形表（聲樂、臺詞、形體、表演，是報考表演專業的四門基本功課）都沒有很好的基礎”。

即便如此，如今許多“頂流”，當初都是憑借古偶劇一步步積攢了知名度。從2015年《花千骨》捧紅趙麗穎，2018年《香蜜沉沉燼如霜》讓楊紫躋身“90花”，到2023年《長相思》帶火張晚意、鄧為，幾乎每部爆款古偶劇都是主演咖位的“晉升密碼”。

有咖位，就有機會。

在宋方金的觀劇經驗里，一些轉型成功的演員，一般不會在古偶劇以青年男女浪漫愛情故事為主線的敘事中停留太久。“古偶劇是一個很小的劇種，這些演員在演過一些古偶劇之后，可能會想挑戰更有深度的角色，去演正劇或者悲劇。”

從胡歌、趙麗穎等人身上，不難窺見從古偶劇到正劇的轉型路徑。

在《仙劍奇俠傳》后，胡歌參演了戰爭片、都市劇和諜戰劇，還出演話劇、為動畫片配音。東陽正午陽光董事長侯鴻亮曾透露，正是在看了胡歌的話劇后，他才確定了梅長蘇的扮演者。“演員的路是自己走的，有的人是要成為真正的演員；但是有的演員可能覺得他就是一個明星，作為明星就是可以被大眾消費。”

愛情泡沫

一個被反復提及的觀點是，古偶劇相對于歷史正劇要更容易拍（演）。宋方金表示：“因為歷史正劇對歷史事實以及那個朝代的物理空間都有很高的要求，但古偶劇往往是架空的，聚焦于男女之間的小情小愛，相對來說就更容易拍。”

感情線從來都不是從感情中生出來的，感情線要跟人物的生活、身份、職業密切相關。“古偶劇沒有實力派，的確與這樣的敘事方式有一定關系。

這樣的觀點或許反映了現實情況，但值得警惕。它的言下之意除了對演員的演技要求更低，還有—古偶劇中的愛情敘事，是更簡單的。一個顯而易見的對比是：經典如《泰坦尼克號》和“愛在”三部曲（《愛在黎明破曉前》《愛在日落黃昏后》《愛在午夜降臨前》），人們對其的評價，絕對不會是“容易拍”。

南開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師石小溪曾這樣評價古偶劇：“愛情戲反而是最難寫的，很多編劇為了填充分量會設計一些狗血或者虐戀的橋段。當這些設計不夠精巧，并且演員也沒有很好入戲的時候，這類劇集便容易呈現出低智和‘工業糖精的弊病。”

宋方金認為，當下大部分古偶劇的愛情敘事不是發自故事規律的，是失敗的、虛泛的、空浮的。

“古偶劇的所謂市場是一個相當局限的市場，是討好粉圈這個狹窄目標觀眾群的市場。這些古偶劇的愛情敘事，實際上是服務于粉圈‘炒CP的邏輯。”

以最近正在熱播的《云之羽》為例，云為衫、宮子羽、上官淺、宮尚角、宮紫商、金繁、宮遠徵、云雀、寒鴉肆一共9位主角和配角，被網友總結出了“衫羽欲來”“夜色尚淺”“商金動骨”“為愛擱淺”“云之徵”等12對CP。娛樂自媒體的標題寫道：“每一對都好嗑，還可以任意組合。”

“嗑CP”的思路，已經演變為古偶劇的營銷手段。“所謂‘奶狗‘狼狗這種簡單化的人設，并非在市場吃香，而是在粉圈吃香。粉圈的黏性很強，會形成一些虛虛實實的聲量，而出品方又非常依賴這些聲量和數據。”宋方金說，“市場導向的不良生態反向影響了創作手段，使得劇目主創開始用簡單粗暴的套路化方法來創作。”

這種過分強調感情線的敘事方式，也限制了古偶劇“實力派”演員的產生。宋方金指出，感情線從來都不是從感情中生出來的，感情線要跟人物的生活、身份、職業密切相關。“古偶劇沒有實力派，的確與這樣的敘事方式有一定關系。”

“嗑CP”不光是古偶劇的主流，其他類型的劇目里也不乏這種現象。但宋方金認為：“所謂的CP對創作實際上是有掣肘作用的，我覺得創作要注意不要‘CP化，而是要價值化，希望大家還是去欣賞角色，而不是做這種強行的物理關聯。”

好演員也需要好劇本

古偶劇數目眾多、經典寥寥，很多人將此歸因于演員的表演水平不足，乃至認為，與從前的經典作品相比，古偶劇演員演技的平均水平是在退化。

這種理解有些簡單粗暴。其實，一部劇的成敗，是編劇、演員、導演、制作方等等因素的集合。宋方金說：“（古偶劇）主要的問題不在于演技的退化，而在于主創團隊能不能提供一個更好的角色，然后根據這些角色去找合適的演員，而不是停留在一些外化的指標上。”

宋方金認為：“評價演員演技的標準，一方面是自身稟賦，另一方面，則是與劇本提供的角色的契合度。”在這個命題中，衡量演員演技的因素，除了表演本身以外，還有劇本所塑造的人物形象。

古偶劇有沒有演技派另說，但它一定是需要演技派的，正如楊紫受訪時所說：“古偶劇真的很難演，把古偶演好了才是真的厲害。”

目前的很多古偶劇集，都改編自熱門小說。《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香蜜沉沉燼如霜》《蒼蘭訣》等知名IP，都是由小說改編而來。換句話說，古偶劇演員，實際上是在被動消化已有的甚至是多年前寫就的古偶言情小說所提供的角色。

據宋方金描述，目前的行業現狀是：“不光古偶劇在進行大量的小說改編，其他類型的劇也存在這個問題，實際上就是大家不重視原創、不鼓勵原創。這一方面是追求題材的效率化，另一方面是利用原小說的數據基礎。”

“在古偶劇領域如果能有更多的原創，會是一個可喜的現象，但現在大家還是把目光盯在一些已有的小說、漫畫上邊，這是很令人遺憾的一點。”不難發現，古偶劇里的主角，動輒就是帝王之后或天下第一，人設好像總要帶上一些很厲害的光環，不然故事就難以展開。宋方金認為這是古偶劇的“套路化”，“不追求敘事上的進步，總是在一些套路（比如高概念、強設定）上邊打轉。這是編劇、導演和制作方在‘刻舟求劍”。

人們常說，好的劇本和好的演員是相互成就的。宋方金認為，“古偶劇只有顏值沒有演技”和目前的古偶劇劇本質量關系密切。沒有好劇本，就沒有好角色。只有“戲保人”，沒有“人保戲”。

“另一方面，所謂的主角追求高顏值，也是由于制片方過于急功近利而造成的。古偶劇角色的審美主要體現在編劇和導演對角色的把握以及對題材的挖掘。古偶劇也可以有好的角色、好的審美，但這取決于主創的創作水準。”至于“演員的演技退步”，在宋方金看來其實是個偽命題。“因為肯定有很多好的演員，但他們有沒有好的角色去跟他對應？或者說，我們能不能以更專業的目光尋找出更合適的演員？”

古偶劇有沒有演技派另說，但它一定是需要演技派的，正如楊紫受訪時所說：“古偶劇真的很難演，把古偶演好了才是真的厲害。”

在盛產流量明星的古偶劇市場中，曾被質疑從演技派轉向流量派的楊紫，是近年來脫穎而出的一位。在今夏的《長相思》中，楊紫不論是飾演起初女扮男裝的“玟小六”，還是飾演后來恢復真身的“王姬”皓翎玖瑤，她的“聲臺形表”—聲線變換自然，哭戲層層遞進—對于觀眾來說都有足夠的說服力。

《長相思》是7.7分，但楊紫的演技遠遠不止。

其實古偶劇，也可以有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