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權 趙忠璐
摘要:數字時代引發了新的社會變革,尤以新興權利和權力新形態為主要標志。數字技術開辟了新的政治空間,產生了新的權力基礎。在數字技術與權利和權力的深度融合中,數字權力作為一種新的權力形態得以誕生,并進一步改變了原有權力的組織形態和法律形態。權力天然具有擴張性,數字權力具有高度私人化、高度彌散性與監管脆弱性的特性,相較于傳統權力形態,其擴張傾向更為顯著,由此引發了國家、社會、個體三個層面的危機。數字權力擴張的理論與實踐現實,需要在把握數字社會權力動態的基礎上重塑權力格局,以新的治理方式應對當下的權力變化與擴張后果。。
關鍵詞:新的權力形態;數字權力;權力擴張;權力治理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黨的十八大以來全面從嚴治黨守正創新與政黨治理新形態研究”(22AZD023)
中圖分類號:D9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3)09-0113-07
借用卡爾·波蘭尼的說法,我們當前正在經歷屬于數字時代的“大轉型”。政治上的“大轉型”首先體現在權力的變化上,即權力總量的增長與新型數字權力的出現。與亨廷頓所提到的現代政治體制與傳統體制的權力總量差異一樣,數字時代也遵循政治發展伴隨著權力總量上升的歷時性進程,擁有更多的權力。(1)與權力總量上升一般性的變化相比,數字權力這一新型權力的產生及其走向的影響更為深遠。從現實看,作為撬動和影響著當代的“阿基米德支點”,數字權力的出現突破了傳統的政治原則和政治想象,強勢打破現有的權力框架并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擴張趨勢,正引起以新的社會和權力結構為特征的根本性社會變革。數字權力的擴張趨勢產生了一系列關于數字權力擴張的后果,如何治理數字權力擴張成為學界探討的新議題。
一、數字權力:一種權力的新形態
權力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關系,作為個人或群體固有的屬性,權力產生了對他人的預期影響。與影響力不同,權力與制裁、價值剝奪相關,暗含了強制力,達爾強調權力是A影響B在某些方面改變自己的行為或傾向的能力,(2)正是因為制裁的威脅使得權力和一般的影響力區分開來。權力依托于權力基礎而存在,權力基礎是多種多樣的——財富、知識技術和力量,等等。可以說,誰掌握了權力基礎資源,誰就擁有了可以強制影響他人行為的權力。
一般而言,權力總量始終處于上升中,政治在不斷發展中掌握更多的資源,權力形態也在不同時期具有不同變化。在權力總量上升不變的前提下,每一時期都有某一權力基礎占據主要地位,而這一權力基礎也就成為了當時社會形態劃分的重要標準。基于此可以發現,任何根本性的政治發展和社會變革,都起始于權力的變化。一方面,權力基礎、尤其是新增權力基礎連接著社會發展的新形態,另一方面,權力變化關乎著政治變動。社會發展由不同的動力推動,而掌握了這一動力基礎的資源,就是掌握了下一社會的重要統治密碼。農業社會中掌握著大量土地資源的地主階級、工業社會中掌握資本的工業資產階級,正是掌握了當時社會占據主要地位的權力基礎,在此基礎上與經濟中存在的制度形式共同進化而建立了統治秩序。現今,以計算和通信為基礎的數字技術將人們引向新的歷史紀元——數字時代,在數字技術不斷發展的背景下,以數字技術為權力基礎的新的權力形態——數字權力出現,并開啟了新一輪的政治和社會變革。
數字權力是數字時代的產物,其產生首先依賴于伴隨數字技術而不斷拓展的公共空間。福柯強調作為權力行使和運作的場,空間是各種關系存在和發生的物理前提。事實也正是如此,數字技術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其打破了傳統物理空間的限制,對空間進行了概念層面的重新釋義,在現實之外打造了一個數字化的、虛擬化的公共空間。而在這虛實交織的多域融合空間中,作為一種關系的權力得以產生和存續,作為支配性力量的數字權力也在新的公共空間不斷發展。數字權力的權力基礎是數字技術,此時的數字不僅是單一作為一般意義上的符號,更是被賦予了新的內涵。除了傳統可量化運算特征與較少意義上的文字屬性,更多強調的是數字的信息功能,即數字與其他文字組合來表達語義。在此基礎上,數字就實現了可在線編碼,促進了計算機和互聯網的普及發展,通過重新定義信息促進了信息的廣泛傳播和共享;與此同時,還實現了技術的數字化,即在數字之上產生新的技術形成了一個技術集群或組合,并滲透到生產生活的各個環節。(3)從數字權力的來源看,與當前學界探討較多的算法權力、數據權力和網絡權力一樣,數字權力也從屬于技術權力,其權力基礎都是在數字時代背景下產生的一系列技術。但數字權力的涉及范圍更廣泛,更接近技術權力的本源,這是受數字權力的技術性權力基礎——數字技術所決定的。數字技術是一個技術集合群,分布在整個數字過程的所有端,包含了采集、傳輸、數據存儲、數據管理與數據應用及一系列配套技術。可以認為,以算法和數據為支撐來源的算法權力和數據權力的技術基礎就包含在數字技術之中。數字權力更加洞悉到了數字時代的技術本質,處于算法權力和數據權力的上位,是一種通過數據信息來掌控利益、按照技術賦能來分配的權力和技術的重新融合。(4)而將數字技術轉到現實中,掌握了數字技術這一權力基礎資源的平臺和互聯網公司就成為了擁有權力的主體,形成了一種數字時代融合了跨國公司和技術的超級權力。基于數字時代的數字技術特性與技術的前所未有的力量,將來源于數字技術的權力作為數字權力,在更好地體現社會發展特性的同時,也在更廣泛意義上總結了數字權力這一新型權力。基于此,可以把數字權力定義為“依托于數字技術而產生,在數字空間并逐漸轉向現實中的一系列支撐數字產生與流動、控制數字流向和流量并獲取其他資源與權力的能力。”(5)
數字權力是數字時代依賴于數字技術而產生的新的權力形態,究其本質,數字權力是數字資本的崛起,具有資本屬性。(6)數字資本邏輯因技術邏輯的介入而成為技術生產力,數據、算法、信息等第四次科技革命下的產物,滲透和參與到整個社會生產過程,直接或間接地操縱和影響著整個世界的政治經濟秩序,數字正是掌握這些重要性日益凸顯的生產要素,在技術賦權下不斷壯大并具有了本體性力量,進而建構起了資本權力的統治力量。(7)權力具有擴張性并會引發一系列異化問題,數字權力也是一樣,數字權力的出現及重要問題之一就是當前的擴張現象。數字權力的擴張已成為理論和實踐上的事實,而權力擴張的背后,真正映射出的是政治變化前景和整個社會變革的方向。數字權力擴張的普遍性后果就是后權力時代以平臺組織為實體的數字威權的形成和超級權力的崛起,即“數字利維坦”的產生。(8)越來越多的學者也已經認識到數字權力擴張的危害,在廣義政治結構層面,強調數字權力的擴張引起了國家邊界社會化,以空間權力取代了傳統權力的層級形態,(9)為國家帶來了挑戰。同時,數字平臺作為政治參與者強勢參與到治理網絡中,(10)引起了數字社會的數字社會治理結構的失衡和“治理赤字”。(11)對個體來說,數字權力的擴張導致了個人遭受永久性記錄威脅,隱私權、消費權和其他正當權利也遭受到了侵犯(12)。面對數字權力擴張帶來的一系列困境,學界認為需要從權力調整和權力規制等角度解決問題,同時加強頂層設計,推進數字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13)
二、數字權力特性與數字權力擴張傾向
擴張是權力的本性,數字時代,掌握數字技術和數字資源的互聯網公司作為數字權力的實體掌握了社會進步的權力基礎,能量愈發強大,潛藏著擴張的異化趨勢。
(一)高度私人化
數字權力興起于非公共領域并具有愈發嚴重的私人化傾向,這種數字權力主體的私人化權力傾向與數字權力自身公共性之間的張力,使得數字具有公權力與私權力相交疊的特性,是數字權力擴張的根本所在。一般而言,傳統意義上的權力具有公共屬性,過去對權力主體的劃分也是停留在國家—社會的二元分野上,這是因為傳統的權力大多掌握在公權力主體中。有支配就有權力,數字權力是一種壟斷加控制加技術的新型權力,這一權力的出現打破了權力只存于公權力主體中的現象。互聯網巨頭掌握著作為數據的基礎架構與資源來源的數字平臺,其對數字權力的權力基礎具有無可比擬的支配和技術壟斷優勢,成為了掌握數字權力的主體。當前的互聯網公司與標準石油等壟斷公司之間存在一些相似之處,這些財富和規模空前的壟斷組織隨著國際秩序的出現和全球化的緩慢到來逐漸演變為跨國公司。而現下互聯網公司壟斷現象更加突出、數量更加稀少,是當之無愧的“數字巨頭”,并且因為掌握著數字技術的核心和海量數據資源而直接掌握了權力基礎,私人化傾向更加明顯。這種掌握在少數互聯網公司手中的權力是一種私權力的崛起。(14)
在現實層面,對于掌握數字權力的主體而言公私是模糊的。一方面,掌握數字權力的私權力主體在自身領域內享有管轄權,并且隨著在這一領域中對相關規則的制定,數字權力私主體在自己領域實現了準監管角色。這種監管角色是相對而言的,也就是說作為非公權力機關行使了公權力行為,互聯網公司這種監管角色的行使某種程度上使權力主體具有了準國家角色。另一方面,公共領域的權力行使與公權力主體的治理也不斷依托于數字技術,導致數字技術及其現實中的實體與數字平臺不斷在公共權力中運作。掌握數據這類新型生產資料與技術的大型互聯網公司不僅占有了權力,還通過對公共領域的滲入而不斷對公共領域進行控制,這就為數字私主體介入公共領域提供了便利,在進一步打破了邊界的同時加強了數字權力的擴張。
(二)高度彌散性
與傳統的權力不同,數字權力具有極大的彌散性。隨著數字技術與私人資本政治力量的不斷交織,依托于數字技術而存在的數字權力最終突破了虛擬數字空間與現實社會的界限。在數字權力從虛擬向現實過渡進程中,高度彌散的數字權力在改變現有權力結構的同時,也實現了自身權力的擴張。數字權力的高度彌散性體現在數字權力主體的彌散性與多元化:政府作為傳統的公權力主體,以其背后強大的強制力占有數字資源,自然具有強大的支配力;而互聯網公司作為數字技術的真正開發和運用者是一種私權力主體,同樣擁有數字權力;甚至在生產生活的各個領域,伴隨著數字權力的行使與流動,其他機構或個體也產生了新的數字資源,同樣有數字權力。數字權力的高彌散性,直接結果就是現有的傳統以國家—政府為中心的權力結構被現在的多中心網絡化權力結構所替代。傳統的權力結構強調等級制度,一般而言,權力結構與各權力主體關系相對清晰,權力結構是垂直的金字塔式。科層制垂直的金字塔權力結構是建立在信息不對稱的基礎上的,但數字時代信息的無差別化傳播撕裂了科層制的垂直性權力結構,使權力主體的界分弱化,以國家為中心的縱向權力模式逐漸轉向橫向權力模式,整個權力結構呈現出去中心化、多元化的權力結構演變趨勢。
傳統理論認為,權力在行使和作用過程中會受到空間距離限制,掌握權力的主體與權力的被作用對象之間的距離會直接影響權力的大小,這一點在垂直的權力結構中尤其明顯。現今受數字權力的彌散性特性與權力結構的網絡化趨勢影響,權力的垂直距離被打破,特別是伴隨全世界高覆蓋、多領域的數字接入,掌握數字權力的權力主體鏈接到更多的權力作用對象。日漸網絡化的權力格局也使數字權力的作用范圍不再受物理世界的限制,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覆蓋到社會生活中每一個人,并涵蓋其生活的每一個位置和時刻,(15)進而導致數字權力可以直接作用于每個個體,這在減少權力損耗的同時,無形中加大了權力的強制力。
(三)監管脆弱性
權力需要監管以防被濫用,但對數字權力的監管并不樂觀。對數字權力的監管脆弱性主要源于數字技術本身的限制,以及大型互聯網公司在數字市場上獨特的業務范圍所帶來的追責困境。數字技術的復雜性與互聯網公司對數字基礎設施和數字技術的獨占性是對數字權力低監管度的根本原因。技術不僅改變了交流的模式,也改變了控制內容的能力。數字技術的高覆蓋度高流動性與高更新速度改變了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使得在此基礎上的數字權力也愈發不受監管。以信息儲存為例,基于數字算法的存儲器不是由信息組成的,而是使用通信中記錄的信息(主存儲器)來獲取其數據,這些數據通常與原始信息所基于的數據不同,并且部分無法控制。同時,互聯網公司比傳統公司更能有效地使自己免受各種法律風險和潛在責任的影響。作為信息中介,它們還可以保護自己免受第三方在其平臺上實施的侵權和犯罪行為的潛在責任,使問責主體很難界定。隨著互聯網公司在市場上成功擺脫監管,這些數字巨頭更是將其在經濟領域的做法復制到其他領域,在產生并積累巨大的政治經濟權力儲備基礎上,利用自身的力量超越并挫敗國家有效治理和監管它們的能力。可以說,依賴于自身的獨特結構特征與對數字技術的掌握,互聯網公司利用日益增長的權力來保護和推進其對日益集中的市場力量和資源控制的掌控,這導致了越來越強大的互聯網公司有時會規避或干脆無視監管。
三、三重危機:數字權力擴張的后果
隨著數字技術的加速發展,社會正在經歷一個轉型期,在數字技術基礎上形成的數字權力也對整個社會產生巨大沖擊。
(一)滲入私人領域引發個體危機
人民主權學說強調即使國家掌握最高權力,根本權力仍掌握在人民手里。這體現了公共與私人領域之間是有界限的,個體始終保留著私人空間。作為個體獨立的、不受干預的自由空間,私人領域意味著個體存在著不受侵犯的堡壘,可以說私人領域是個體免于一切都置于公共權威的控制之下最后的“諾亞方舟”。隨著數字權力的擴張,私人領域被無堅不摧的數字侵蝕和擠壓,個人逐漸變為一個可以數字化的符號的人,大數據已經成為代表和評價個體的一種手段。可以說,數字從根本上改變了個人的權利、完整性和身份。作為個體的權利逐漸不能得到保護,獨立、隱私等構成個人的要素都被摧毀,“數字人”也逐漸消解了個體的存在意義,社會意義上的個體不知何處,數字時代的“斯芬克斯之謎”上演,個體危機來臨。
在當今社會發展中,各國都在加強數字接入,越來越多的人進入到互聯網中,越來越多的人被數字化、符號化儲存,數字之下無死角,個體毫無“絕對安全”可言。來自網絡數字數據計算機的信息和信息計算正在無處不在地吞噬人類生命周期的所有領域,我們的整個生命,從出生到死亡,都被數字所記錄。(16)隨著數字技術的崛起,個人身份信息的數量和質量都發生了變化。隨著每次信用卡購買、網絡訪問和手機日志創建新的數據,個人行為變得很容易跟蹤。事實上,我們正處于“個人數據淘金熱”之中,個人數據是數字經濟的“新貨幣”,廣告商、互聯網服務商和政府都在積累越來越多的關于普通公民的個人數據,甚至在私營部門掌握的信息量增加的背景下,政府也有可能利用私營部門的數據倉庫來增強公共部門的監控需求。
與無孔不入的數字滲透共存的是,數字一旦在線就永遠存在,數字的永久性存在甚至導致了直至我們個體的死亡,我們無法消除和抹除其存在的痕跡,互聯網用戶在去世時留下的大量的在線數據成為死亡無法擺脫的“數字遺骸”。在數字權力擴張的背景下,數字平臺借助自身自由優勢對社會公眾的個人數據信息進行廣泛搜集和分析處理,從而將個體信息和數據附上價值意義,信息和數據主體失去了對這些信息數據的控制權。而數字交流幾乎是零成本的且可以被無限儲存,儲存甚至是無限期的。(17)早在1995年歐盟就在相關數據保護法律中提出了“被遺忘權”的概念,2014年,歐盟法院(CJEU)建立了“被遺忘的權利”,這項權利根源于現有的隱私概念,(18)體現了在數字時代個體對數字侵入私人領域現實的反擊和思考。不過,這項權利仍然只是停留在期許層面上,這是因為作為損害來源的信息本身可能很難在訴訟中準確定位或證明。即使傷害可以被量化并追溯到特定的在線信息,許多司法管轄區也沒有強有力的隱私法,相應的制度和法律的規范層面上還未得到很好的解決。
(二)模糊權力邊界引發國家危機
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人的這一“政治性”特征使得其不斷走向政治并拓展政治空間,而所有延伸出的空間也終將被納入政治領域中。長久以來,作為最重要的政治主體和政治權威,無論政治領域如何變化,國家從誕生之日起就始終處于整個權力結構中的核心。這主要是由于國家作為階級統治的工具,合法壟斷暴力并占據最大的權力基礎資源。然而數字技術創造出的網絡空間已超出了國家控制的范圍,對國家存在的基礎發起了挑戰,引發了國家危機。
數字作為重要的生產資源根本上是包裹著“無門檻”“全普世”外衣的資本技術要素,是重要權力基礎和重要戰略資源,對數字的占有和控制意味著更多的話語權。隨著互聯網公司增強收集數據和控制信息傳播的能力,來自于新的私營部門的威脅出現了。在新的數字空間中,空間得到了新的塑造與組織,國家作為傳統權威,其對數字的使用和數字公共服務提供只能依賴于掌握數字資源的平臺,數字平臺而不是國家彌補了這一新的“非法空間”,掌握數字的互聯網公司成為了肉眼可見的權力組織巨頭,數字權力私主體在自己的領域通過規則制定與執行具有了準國家角色。數字技術使個人和團體能夠做以前只有國家和大型機構才能完成的事情。(19)伴隨著掌握數字資源的互聯網公司的數字權力的擴張,這些“數字擁有者”越位行使國家職能并入侵國家邊界,而數字權力進入國家領域后常常會失去屬地主義的規范和約束,在權力集中的基礎上成為能與國家相抗衡的權力主體,甚至造成了流動空間支配現實空間的狀況,互聯網公司成為可以超越國家的存在。在新公共空間中,由于國家力量介入的相對滯后,互聯網公司通過自身的權力配置,提供公共規則,確定主體間關系,分配資源,采用協商、儒化或懲戒的治理方式,引導和塑造人們的行為模式。二者在數字領域的權力交疊和重合引發了國家權威在數字社會治理中的地位日益被削弱,在某些場景中甚至處于缺位的狀態,而數字的越位與國家缺位又進一步削弱了國家權威和地位,國家地位與權力之間的不對等導致了治理結構和治理工具不兼容,引發了國家治理無力。
數字權力的擴張也損害了國家存在的基礎,引起了國家實體存在的危機。從國家構成要素看,韋伯強調國家存在的必要要素之一就是疆域,而今網絡空間里各國之間的邊界日益模糊,(20)消解了國家存在的基礎。傳統上,世界被劃分為我們稱之為“國家”的領土實體,產生了按領土定義運作的行為者,即將世界劃分為離散的、相互排斥的空間塊,領土化——即獲取、占用和占用開放空間——更是國家的行動方式。(21)但數字作為一個共享的全球基礎設施,在現實意義上達到了地理層面的“歷史終結”。數字空間的出現,使虛擬和現實時空平行共存、數字空間與現實空間交相呼應,整個世界的空間不斷拓展與重組,數字更是越過物理國境,導致國家疆域邊界發生數字轉向,損害了國家存在的原有空間疆域基礎。除此以外,數字技術作為一項新的技術發展,既能夠產生以前無法獲得的知識,又挑戰人類的信息處理限制,在徹底打破信息壟斷的同時,也打破了“權力神話”。某種程度上說,國家的存在還依賴于其對知識和信息的掌握,正如古代蒙昧時期,君權神授等神秘色彩及合法性就依托于知識和信息的壟斷。在數字時代,數字的普及導致信息差縮小,依賴于信息存在的國家傳統權威下降,當這種神秘被教育普及和普遍的信息傳遞去除,留下的就是赤裸裸的國家機器,國家存在的合法性受到沖擊。
(三)破壞市場公平引發社會危機
數字權力作為一種新的權力形態,雖然沒有天然的強制力,但卻由于自身掌握著數字權力的權力基礎而逐漸掌握和擁有了技術上的強制力,其可以通過對技術的掌控來控制施用作用的對象。這一點在市場上尤為明顯,不同于以往的市場,數字市場擁有的極端規模優勢、網絡效應和與數據相關的競爭優勢等關鍵特征,使得現有的互聯網公司少有競爭對手,或即使可能存在優勢競爭對手,大型或占主導地位的企業仍能保持其市場地位。當這種優勢被轉移到商業世界時,掌控優勢的互聯網公司對規則的制定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經濟規則的制定。經濟是社會的基礎,經濟領域決定的結果具有實際的分配和社會后果,經濟市場上的壟斷及規則制定會拓展到社會其他領域,加大社會貧富差距,進而引發社會層面的不平等。
過去很多針對數字鴻溝、數字不平等的學術研究已經證明了互聯網接入和使用方面的個人資源差異是引發社會經濟不平等的重要原因。(22)在當代知識經濟中,對可轉化為知識的信息的掌握是未來社會新的競爭方向和新的社會問題源頭。作為一個新的權力主體,掌握數字技術和數字資源的互聯網公司所帶來的社會問題影響要更加深遠。互聯網公司通過其數字技術設計和架構,以及對其合同關系的顯著無約束的法律設計,在規模、范圍和權力上進行了擴展,這些公司通過構建平臺有效地充當了數字市場的基礎設施,在調解在線交易和關系方面起著核心作用,在積累、分析和商品化數據以供自己使用以及將從數據中收集的數據或見解出售給其他方方面具有巨大優勢,通過創建雙邊或多邊市場,將買家和賣家、賣家和消費者以及不同行業的公司之間的巨大商業關系網聯系在一起,成為更多的公司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23)互聯網公司的技術、契約和物理特征交互賦予了互聯網公司競爭優勢,依托于在線平臺強大的網絡效應鞏固和放大了所有這些經濟優勢,真正實現了贏家通吃。這種對市場的高度控制力的直接結果就是數字權力集中在少數的數字巨頭手中,對權力基礎的壟斷和相關數字資源的劃分不均不再僅僅是技術和經濟問題,此時的不平等是多層面的,以“信息不平等”這一用于指代數字時代背景下不斷演變的信息和通信技術排斥現象為開端,逐漸走向經濟市場領域;互聯網公司在剝削性經濟邏輯的全面成功,使得這種自我強化的市場力量集中鞏固了新形式的經濟和社會組織日益增長的主導地位,這些經濟和社會組織與模擬工業時代的經濟和社會組織相抗衡,直至滲透到社會領域影響了社會分配,甚至產生了綱領性的社會后果。
四、重塑與平衡:數字權力擴張的規范與治理
數字權力作為新的權力形態出現,其擴張傾向引發了一系列權力困境,究其根源就是新生權力對現有權力結構造成沖擊,引發了新一輪的權力平衡之爭。當前新的權力變化尚處于初級階段,這既是一個規范問題也是一個經驗問題。
(一)扭轉權力不對稱,構建新的權力平衡
哈羅德·D·拉斯韋爾早就政治的本質作出界定,認為政治就是誰得到什么、何時和如何得到,權力及權力的歸屬就是對這一本質的最恰當解讀。當前我們正處于一個漫長的權力格局重塑的開端,數字權力格局突破了以往國家—公民的二元結構,并增加了新的私權力主體互聯網公司,因而需要綜合平衡不同利益主體的角色,扭轉現今數字權力的權力與權力主體不對稱的局面,通過對權力賦予和數字權力的重新配置構建新的權力平衡。
首先,引入傳統公權力主體,為國家賦權。權力結構中需要一個權力中心,當下對權力分配的決定具有實際的社會后果。毫無疑問,涉及社會分配的權力需要掌握在公權力主體手中。換言之,需要明確國家在塑造數字社會方面的主體地位,通過加強國家對數字技術和數字資源等權力基礎的掌握,對國家這一傳統公權力主體進行賦權。重新討論和劃定國家這一傳統權威在權力結構中的地位與邊界,通過對現今數字時代下國家的權力進行重新整合與研究以應對新的挑戰。其次,明確互聯網公司的角色定位,厘清互聯網公司的權力邊界。從本質上看,掌握數字資源的互聯網公司是政治參與者,其在制定重要政治決策的同時,構建自由表達的全球基礎設施,在治理過程中發揮作用。在新的數字空間中,互聯網公司作為私主體掌握數字權力基礎,將其他權力主體排擠在之外,并在權力擴張中逐漸將權力滲透到其他領域之中,這種權力的不對稱需要通過權力邊界的限制來厘清,使其權力與角色地位相一致。當然,這種邊界仍然可能是模糊的,邊界需要在實踐探索中逐漸找到理想狀態,具體需要在廣義上建立互聯網公司權力的原則,以及可能的程序、方式、機制等。再次,需要加強對公民個體賦權,通過對個體權利的保護應對數字權力。當前,受信息和制度不對稱影響,個體權利被私權力不斷沖擊,與數字權力不斷增長與擴張的傾向相比,對個體的權利保護遠遠不足。權力的存在與行使是建立在個體同意基礎上的,這需要確立以人為本的價值導向,加強對個體權利的保護,應對和抵御不斷擴張的數字權力。一是加強數字賦權,在數字技術不斷發展背景下,個體被融入數字流、信息流之中(24),傳統的信息權隱私權等受到了新的挑戰,這需要公權力介入,在保障信息數據交流共享中保護個體權益,尋求數字發展與個體權益的平衡之道。二是保障個體的自決權和自主權,個體享有最終的數字解釋請求權,同時請求更正及退出權利,強調主體平等和意思自治。
(二)制約私權力主體,形成多元監管合力
數字技術是中立的,但是數字權力并非是客觀的,權力的行使與主體直接相關。存儲大數據的平臺是私有的,社交媒體和平臺雖是公開的,但卻依托于互聯網公司而存在。掌握著核心數字技術、擁有數字權力的互聯網公司作為私權力主體,是數字技術的具象化代表,更是監管的對象。限制所謂“數字巨頭”的各種權力監管建議長時間以來一直充斥在公眾討論中,而今在互聯網公司權力日益發展擴張的現實下,辯論的核心問題已從是否應該加強對互聯網公司的監管,變成如何更好地實現監管以解決普遍而復雜的經濟、社會、文化問題。當下亟需把對互聯網公司的治理和懲治的重點落實到濫用權力的問題上,通過監管行動來加強對私權力主體的權力制約。
現有的單一結構的監管不能有效監管掌握數字技術的互聯網公司,主要是因為在數字技術的生態系統中,技術開發與技術應用構成了一個分散的分布式網絡,而以公權力為主導的監管框架并不能應對數字技術帶來的多元主體局面。源于數字權力結構中多個決策者、政府和非政府行為者的存在,對私權力主體的監管也應具有多主體性質,通過搭建政府、企業、社會和公民等多方主體的監管框架實現多元監管合力,以集體行動共同制約在技術基礎上衍生的權力,進而加強對濫用權力可能性的控制。首先,動員在數字技術發展過程中形成的新興社會力量與經濟團體,爭取公共權威和權力,反對私人領域平臺日益強大的力量。社會力量通過經濟治理和監管來動員國家力量,對抗私營企業和市場日益增長和集中的權力社會和經濟監管。相比之下,以社會和公民監管的更廣泛領域通常以事前禁止或規定性規則為典型,這些規則普遍適用于各種各樣的行為,以防止分類形式的傷害。其次,傳統的監管主體政府作為監管的主要力量,更多的是對技術濫用的威懾或補救,通過建立法律模式和制度結構處理新問題,屬于一種“外部監督”。具體而言,政府干預需要圍繞三個政策杠桿進行催化:實施全面的隱私和數據保護監管、否認中介責任保護,以及使用競爭法和反壟斷法。
(三)加強規范性引導,促進權力正當行使
對當前數字權力擴張現象及其帶來的一系列困境,根本上需要以規范方式約束和限制社會中復雜的權力。囿于數字權力的技術特性,還應在規范制定中尊重技術邏輯,把規則嵌入到代碼中,通過法律和法規的相互作用,建立數字時代的規則,從而在規范約束上促進權力正當行使。就目前數字領域中制度規范缺失的現象來看,首先需要加強法律建設,使之成為治理數字權力擴張現象的基本依據。信息透明度缺乏和個人數據權力保護不足是數字領域中的兩大問題,也是現今法律規范的薄弱環節。受“技術黑箱”影響,數據運作和流動過程中的透明度有限,為在技術基礎上形成的數字權力異化提供了滋生空間。對此,需要以法律手段規范數字市場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健全數字權力運行的正當程序機制,打破技術壁壘,提升信息和數字權力運行的透明度。數據是數字技術的重要資源,對數據的過度、非法收集侵犯了公民的隱私權,因而要明確數據主體的基本權利,對數據采集的過程、使用主體等作出限制性規定,并明確數據采集和使用主體在采集和使用數據過程中,如導致數據泄露以及不正當使用數據等行為所要承擔的責任。在政策層面,要嚴厲打擊數據的非法收集和濫用問題,最大限度地保障全社會的數據處于合法合理的使用狀態。
為促進權力的正當行使,以法律和規則來規范權力必不可少,但與強制措施和警示懲罰等負面手段相反,突出對權力主體的正向引導,特別是對掌握數字權力的私權力主體的責任喚醒,也不失為促進權力正當性的一種有效選擇。“特殊責任”原則是規范數字權力的另一條道路,這一原則強調作為數字權力的重要主體,具有超級支配地位的互聯網公司掌握權力的同時也應對其地位負有“特殊責任”。特殊責任原則是一個定義松散的原則,最早可以追溯到1983年米其林一世的判決,該原則的實質在于,有市場力量的公司有義務注意其單方面商業行為的反競爭影響,同時對社會負有責任。對此,需要進一步加強對權力主體的責任意識引導教育,通過提升權力主體的責任意識有效遏制權力的不當行使,提升權力主體行為向善,降低權力擴張的負面影響。
注釋:
(1) [美] 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 王冠華、 劉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20頁。
(2) R. A. Dahl, The Concept of Power, Behavioral Science, 1957, 2(3), pp.201-215.
(3) 高志亮:《數字,無盡的前沿》,載《第七屆數字油田國際學術會議論文集》,2021年。
(4) 馬長山:《數字社會的治理邏輯及其法治化展開》,《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
(5) 唐新華:《技術政治時代的權力與戰略》,《國際政治科學》2021年第2期。
(6) 藍江:《數字時代下的社會存在本體論》,《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9年第14期。
(7) 鄧伯軍:《數字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邏輯批判》,《社會科學》2020年第8期。
(8) 顏昌武、葉倩恩:《現代化視角下的數字難民:一個批判性審視》,《學術研究》2022年第2期。
(9) 周尚君:《數字社會對權力機制的重新構造》,《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5期。
(10) R. Gorwa What Is Platform Governance?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 Society, 2019, 22(6), pp.854-871.
(11) 王勇:《論數字社會的治權結構失衡及其補正》,《學術交流》2021年第6期。
(12) M. L. Ambrose, It's About Time: Privacy, Information Life Cycles, and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Stanford. Technology Law. Review, 2012, 16, p.369.
(13) 鮑靜、賈開:《數字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研究:原則、框架與要素》,《政治學研究》2019年第3期。
(14) 楊學科:《數字私權力:憲法內涵、憲法挑戰和憲制應對方略》,《湖湘論壇》2021年第2期。
(15) 郭哲:《反思算法權力》,《法學評論》 2020年第6期。
(16) R. W. Scholz, Sustainable Digital Environments: What Major Challenges is Humankind Facing? Sustainability, 2016, 8(8), p. 726.
(17) J. Lingel, The Digital Remains: Social Media and Practices of Online Grief,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2013, 29(3), pp.190-195.
(18) 鄭志峰:《網絡社會的被遺忘權研究》,《法商研究》2015年第6期。
(19) 黃衛東:《網絡平臺的行政規制:基于行政合規治理路徑的分析》,《電子政務》2022年第11期。
(20) 王紹光:《新技術革命與國家理論》,《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9年第5期。
(21) F. Debrix, Deterritorialised Territories, Borderless Borders: The New Geography of International Medical Assistance, Third World Quarterly, 1998, pp.827-846.
(22) P. DiMaggio, E. Hargittai, C. Celeste, et al. Digital Inequality: From Unequal Access to Differentiated Use, Social Inequality, 2004, pp.355-400.
(23) D. Cutolo, M. Kenney, Platform-Dependent Entrepreneurs: Power Asymmetries, Risks, and Strategies in the Platform Economy, Academy of Management Perspectives, 2021, 35(4), pp.584-605.
(24) 管兵、梁江祿:《數字賦權的層級效用》,《浙江學刊》2022年第3期。
作者簡介:李紅權,東北師范大學政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吉林長春,130117;趙忠璐,東北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117。
(責任編輯 李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