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常青
往日印象中何也的小說,更多的是青山綠水、意會勾連的人物傳奇故事,讀者在他的敘述情境里,沉浸于飄忽的生活與命運的波蕩。近來他的中篇小說《上肆溪口》(刊《福建文學》2022 年第8 期,《小說選刊》2022 年第9 期轉載),竟呈現出現實生活拓展的氣質,竊以為這對于作者的創作具有較大的轉型與突破意義。
所謂轉型,是指何也小說取材觀念有了明顯的轉變,不再故意模糊年代感,不再是或遠或近置換時空的傳奇故事,而是直面當下,將目光落在已呈荒涼老舊的上肆溪口,創作主題直指“時代主題”,描繪鄉村振興時代下一群畫夢者的文旅之路。
所謂突破,是指何也小說在尋求打破自己的某種超越。何也的小說,歷來頗具隱喻意味。新作《上肆溪口》,雖然依舊寫鄉村小世界,寫世道人心,但這次他的筆觸直面藝術與俗世的沖突,寫觀念見解,對人物的精神追求給予了更多的關注。
《上肆溪口》開門見山地寫人寫事,開篇就隱藏一個問題:藝術創作如何提升自我的藝術感應力和創造力?何也或者說主人公蕭原的迷惘與困惑非常真實,“每一次都不相同,讓人納悶的是落在紙上的畫面卻差不多”。問題引起思考,“看得到的著眼點固然重要,隱藏在背后的支撐更是不可或缺”。思考后的付諸行動,讓我們看到故事的有序推演。畫家蕭原讀過一部以三山地區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喜歡其中上肆溪口景致的短文片段,他可能想按文索驥,完成自己想要的東西。其最初創作的《小姐樓》寫生稿,約略表達出蕭原對上肆溪口的水墨意象的藝術感受。想不到的是,這幅畫很快被他老婆紫鳶賣給企業家潘存城。蕭原想重新創作一幅參加國展,卻再也找不到寫生上肆溪口最適合的“窗口”。于是他為畫造亭,找當地姑娘鄔芒幫忙,引來紫鳶、潘存城的強勢介入。小說在他們四個人彼此間的“撞擊”中,漸漸展現上肆溪口鄉村文化振興的巨變,也藝術地托出小說創作的深刻內涵,即從《小姐樓》到《上肆溪口山水圖》,作者講述的故事愈發現實生動,其中隱喻的藝術與俗世的角力與沖突也愈加深刻。在小說的結尾里,潘存城的商業運作與紫鳶、蕭原的藝術理想得到妥協而平息。
對于一部小說,尋找藝術支點鋪陳情節,往往是立起結構和講述故事的基本點。小說中,蕭原苦尋的藝術的背后支撐,應是作者非常在意的關鍵詞。作者敏感而準確地把握住當下新時期文學創作的一個熱點,巧妙地假借畫家蕭原為了溪灣沙壩的一幅寫生,從藝術突破的思考到現實的文化介入鄉村振興發展,顯然都是頗具用心的。小說從寫生陷入困境講起,畫家蕭原找到當地高中畢業而成為無業游民的鄔芒姑娘,她有一定的文化素養,更有振興鄉村的需求與夢想,建造山水亭子的由頭成為蕭原、鄔芒攜手的支點。《上肆溪口》的第四節到第十節,敘述蕭原和鄔芒的浪漫偶遇、互相需要和欣賞乃至合作。作者的筆觸如同寫生時的素描,唰唰唰得很快,主動地同時也是被動地卷入一場商業行為的故事里。這些隱喻他們既是一群向往美好文化的鼓呼者,同時也是使詩和遠方成為上肆溪口俗世的人設,而鄉村振興的夢想因之拉開大幕。小說從第十一節到第十八節,寫香城與襄搖鄉,現代都市經濟與傳統鄉村振興,商業運營體系與文化精神價值,藝術與世俗,在上肆溪口掀起謀發展、求共贏的熱潮。從“青舍畫莊”衍變成大型民宿群,上肆溪口的確是契闊山地縱深景致的好去處,潘存城引爆的文化振興鄉村項目,引起鄔芒和表弟薛宇同的命運改變,這是他們真誠對人對事的回報,是藝術療愈人心、振奮人心的困境突圍。這一切,長期游蕩幾個圩市的鄔芒沒想到,始作俑者蕭原也沒想到,他只能說,“我相信,獲得這個宣泄的出口的確不容易”。
俗世中文化的意義,成為推動上肆溪口建設與發展的起點,也成為作者對小說人物、情節等設計的坐標原點。作者對蕭原、鄔芒、紫鳶、潘存城等的人物塑造,求真務實,突出其文化情懷,既精心刻畫他們不同職業背景下性格的多樣性,又展現其思想觀點的對立與統一,生動飽滿的人物形象使作品充滿藝術感染力。
蕭原不是高高在上、閉門造車的畫家,為藝術突破他執著追求,反復去上肆溪口寫生,直至下本錢建造山水亭子。特別是在小說結尾處,蕭原妥協退出,成全潘存城,均可見其格局。他是真正認識到自己的局限,心中有數,心甘情愿地從道義上把“青舍畫莊”的使用權轉送給潘存城,實現上肆溪口文化建設發展的圓滿。
紫鳶其實是蕭原的另一面,她為蕭原藝術作品開高價,為與潘存城合作項目去闖蕩,多少也有蕭原不好意思說的、做的都由她來完成的意味。最終,紫鳶醒悟而堅持藝術的底線,寧愿辭職也不掉價。這其中不僅有商業行為之間的相互牽制,也有對被潘存城誆出真金白銀去加盟的擔心,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丈夫的藝術創作被商業運作牽著鼻子往前走的尷尬。從這個角度看,紫鳶更可代表文化人孤高自賞、抵抗俗世冒犯的那種玻璃人心態。
鄔芒也非空喊口號、投機鉆營的失業女生,她與蕭原的相逢相識,支撐點在于成就各自的夢想。鄔芒是現實的浪漫主義者,是藝術粉絲,她欣賞畫家蕭原,又喜聞樂見藝術思想在俗世中的被呈現、被表達。她理解潘存城大刀闊斧的商業能力,更欣賞他異想天開的夢想與冒險,愿意豁出去為他承擔所能做到的一切。鄔芒象征著一個藝術創造現實的畫夢者。
潘存城有商人獨到的目光,也有文化振興鄉村的情懷,更有企業家雷厲風行、善于談判、善于妥協、精明強干的特質。他的優秀在于,能夠給藝術與世俗妥協的余地,也看準了蕭原在藝術創作上不至于敷衍的自尊,首先提出《上肆溪口山水圖》的大格局大畫幅創作。小說中,潘存城能說出“我認為美術創作其實也是需要與時俱進的”“更應該推崇的是我們的共同理想”“相信這兩處的懸崖絕壁風光,一定會讓你們這些藝術家們生出天地悠悠的漠外視界、心懷曠遠的大地情懷來”等見解,這是他在生活中摸爬滾打的藝術經驗。潘存城象征著一個藝術創造價值的圓夢者。
無論是對故事演繹的精心設計,還是對人物塑造的用心用力,《上肆溪口》都讓我們看出作者內心的那片光亮,他努力以作家的敏銳洞見和藝術自覺,以近距離的現實主義呈現,表達出自己對人文精神與山水靈魂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