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梓龍
我擁有一支色澤墨黑的長簫
只是從不輕易吹奏
若時間退流,這簫應與空山相襯
或是寒江上孤絕的劍客,訴斷魂之音
萬古長空,一截鶴骨被鍛壓修磨
前世飛躍過的山海、湖泊與悠悠白云
皆被簫所象征,在禁忌的月夜
縷縷簫聲仿佛是從我體內,抖落的萬古愁
忽而柔風微漾,這是來自水墨江南
輕聲的呼喚。兩種空,兩種寂靜
像鐵一樣撞在一起
——發出細微的破碎聲
同樣破碎的,還有生命中無形的枷鎖
我決意,追尋那些剎那涌現的美好
哪里有路就往哪里朝圣,但我不學伯牙
我的生命里,沒有那種溫潤的疼
從山川體內,取出行走的腳印
取出這些沉默而堅硬的印記
放置在廟宇中受人供奉,或嵌入地面
承受風雨的穿刺。河流預言
沒有誰的疼痛能夠超過石頭
它說話的方式,是用身體撞擊另一塊石頭
用牙齒碎裂的聲音,傳遞草木
不能說出的詞語
一塊石頭,鐘愛自己柔軟的宿命
看見黃昏中的飛雁
心猛然顫動,在一瞬間完成一萬次假想
其中月亮濕潤的眼睛,最為致命
蕩漾的水勾勒縹緲的故鄉
瓦屋是黑的,夜是孤獨的,年老的祖母
坐在門檻邊剝蒜,剝一瓣瓣思念的月光
水中還有青山,像倒扣的墳墓
埋葬著早已消逝的身影,螢火蟲提燈的童年
異鄉人,那吹過麥地又吹上屋頂的風
最終吹向自己,整個夜晚
“我陷于一支煙的包圍”*
像一棵銀杏樹站在那樣安靜的院子里
挽留星光、飛雁,月下盛開的海棠
當我離開故土,是否就已被九月的落英矢口否認
*:引自姜樺《時間之灰》詩句。
懷念落日下靜謐的村莊
成群的露珠從《詩經》起源,綴滿蒼山
那純白、晶瑩的身體如同琥珀
將山川草木的偏旁藏進體內
露珠落在枯葉上,擁有了河流的脈絡
落進空門就成為一座廟宇
在更久遠的歲月前,蘸滿白露的香樟
見證過,少年束冠赴約
蒹葭蒼蒼中的嬌柔美人。那時他并不知曉
露水晨生暮散代表消逝而存在
耕田、飼蠶、織麻,這些生命的剪影
不過是秋水中日漸朦朧的浮沫
哦,古老的文字是傳記也是預言
我將行走在深秋的某天,成為白露
最澄澈的部分:一身清白地來到人間
也終將不露聲色地離開。
日暮鄉關時,群山間飄來一團褪色的云
沉寂中蘊含無法預想的荒蕪
殘菊、苦蒿、鐵皮桂、落葉紅楓
無數松針一遍遍彈奏深秋的瑯琊曲
無聲的,是孤山中的鳥影
一朵殘花的骨骸。大地頃刻被雨占領
脫發的樹正被雨擁抱
隔著玻璃窗,我看見蒙面的刺客
藏在暮色中蘸著秋水磨刀
用以收割那些,痛苦呼喊的麥浪
地里豎起的麥垛,在此刻具有更深的隱喻
雨淋濕了,我晾曬在窗臺的舊詩
雨的另一種身份,是被歲月溫養的琉璃
清潤、剔透,治愈經受苦難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