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弗洛伊德
——由《弗洛伊德主義新論》引發(fā)的感想

高峰強

（山東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濟南 250358）

由車文博先生與郭本禹教授聯(lián)袂主編， 上海教育出版社新近發(fā)行的三大卷本皇皇巨著《弗洛伊德主義新論》（以下簡稱新論）分置案幾床頭已有月余。按車先生在其《西方心理學史》一書中所倡導的讀書四法的第一要訣“整體把握法”，認認真真地對導論、三大卷分卷主編撰寫的前言及結(jié)束語一字一句讀了不下三遍， 對自己授課時或藏書中沒有關涉到的人物、章節(jié)也斷斷續(xù)續(xù)地看了兩遍。翻閱品味間感慨萬千、浮想聯(lián)翩，但掩卷提筆、細說點評又不知從何寫起， 躊躇多日竟毫無進展， 最后還得仰仗弗洛伊德“出手相助”定下寫作思路：采用變通的自由聯(lián)想法，信馬由韁、收放隨性、不拘格式、繁簡由己。

1 引子

2006 年指導過一篇碩士學位論文《心理學的公眾與專家形象探究》。 為了與心理學專家相匹配，所調(diào)研的公眾特意選定為受過高等教育的從業(yè)人員，有一千二百余人完成了公眾版問卷， 對其中幾道題項的作答發(fā)人深省。（1）您認為心理學工作者主要是從事什么工作的？ 多數(shù)人回答是穿白大褂給人治病的。（2）請您寫出所知道的心理學家的名字。 絕大多數(shù)被試言明一無所知，但有80 余位寫定弗洛伊德這一鼎鼎大名，使其穩(wěn)居榜首，而在心理學界如雷貫耳的馮特、華生、斯金納、馬斯洛、班杜拉等巨擘則無人知曉。 更令人汗顏的是，國內(nèi)學者竟無一人被提及。（3）請列出您讀過的經(jīng)典的心理學著作的名稱。與上一題的作答高度一致， 絕大多數(shù)被試明言一本心理學著作也沒仔細讀過，但有54 人明確寫到曾拜讀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盡管讀不太懂），依然無出其右者。 可以預見，時至今日再問同樣的問題，也不會有多大改觀，或許心靈雞湯類、勵志類或幸福類的冒牌心理學作品會被提及一二。不禁感嘆三聲：弗洛伊德， 永遠的弗洛伊德， 心理學界無人比肩的弗洛伊德！

無獨有偶， 山東師范大學心理學院為了扭轉(zhuǎn)教師授課時只空講理論而不（或難）顧及實際操作或具體實務的窘境， 切實提升教師們的心理輔導與咨詢水平， 與臺灣彰化師范大學輔導與咨商學系達成深度合作意向。 其中一項內(nèi)容是由對方選派資深專家為學院教師系統(tǒng)開設心理咨詢理論與實踐、 心理咨詢案例分析、團體心理治療、家庭治療等六七門課程，實行小班化一對一方式授課。 第一門課程——心理咨詢的理論與實踐已于2018 年11 月25 日開講，共計72 課時，由林淑君博士主講。 第一天講授弗洛伊德經(jīng)典精神分析，主旨內(nèi)容為弗洛伊德的人性觀、發(fā)展觀、病理觀、因應觀、治療觀、改變觀，重點關注咨詢師的角色、功能、運用的技術(shù)及案例剖析；第二天主講精神分析客體關系治療，主旨內(nèi)容為客體關系取向的核心概念、基本概念、重要概念，重點關涉支持性環(huán)境、安全堡壘、情感失調(diào)、投射性認同與反移情、玩游戲與心理治療、真我與假我、夠好的母親等。 課間與林博士簡略溝通，她明確表示春節(jié)前開講的幾大模塊仍然以精神分析學派為主戰(zhàn)場， 會涉及榮格的分析心理學及沙盤治療技術(shù)、阿德勒個體心理咨詢、弗蘭克爾的意義治療等。 她說對真正深層次的心理問題與人格障礙的治療而言，精神分析無疑是最靠譜、最有效的，至于認知情感療法、人本主義療法、行為主義療法和格式塔療法等會有所涉及但肯定不是重點。盡管此為一家之言，但對一位有著堅實心理咨詢與治療功底和豐厚一線臨床經(jīng)驗的學者來說，此觀點與做法絕不會是心血來潮或興之所至。 不由感慨再三：弗洛伊德主義、永遠的弗洛伊德主義，心理咨詢與治療界無可撼動的頭牌王冠！

2 正文

有學者將《弗洛伊德主義新論》一書的特點歸納為：新、全、實、用四個字，可謂一語中的、字簡意全。為避與其它書評重復起見，本文只著重談一個“新”字。 推陳出新、吐故納新、歷久彌新、開拓創(chuàng)新、革故鼎新是理論流派和學術(shù)研究不竭的生命源泉。 新論從心理學角度全方位立體式地展現(xiàn)了弗洛伊德主義在中國的最新研究成果，且在全球精神分析（弗洛伊德主義）研究領域達至一個最統(tǒng)整、最權(quán)威的嶄新高度，毋庸置疑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件、大制作。誠如本書第三卷主編郭永玉先生所言：精神分析是最具有自我更新能力的學派，最具有人性的深度，擁有極強的解釋力。如果沒有精神分析，心理學的知識體系將在很大程度上失去理論的廣度、 高度和深度。 新論堅持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闡釋弗洛伊德主義的經(jīng)典，并將其與中國智慧相結(jié)合，為弗洛伊德主義提供了新的研究方向， 注入了新鮮的血液， 必將對心理學學科建設和發(fā)展產(chǎn)生新的啟迪與重要影響。

體系新、邏輯新、線索新。 與車文博先生早年主編的《弗洛伊德主義論評》（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 年版，92 萬字）相比，新論在體系、邏輯、線索等方面都有很大的變化，即使在國際學術(shù)界也是獨樹一幟、引領新潮的。車先生在本書導論中旗幟鮮明地指出：弗洛伊德主義作為一個龐大而復雜的理論體系， 可以從三個角度加以劃分：（1）從弗洛伊德主義自身發(fā)展邏輯的角度， 涵蓋如下幾大分支學派： 古典精神分析，分為弗洛伊德早期理論和晚期理論兩大部分；新弗洛伊德主義，分為過渡時期（含榮格分析心理學、阿德勒個體心理學）與形成發(fā)展時期（含精神分析自我心理學、精神分析社會文化學派、弗洛伊德－馬克思主義、 存在主義精神分析、 精神分析客體關系學派、精神分析自體心理學、關系精神分析學）；后弗洛伊德主義，分為后現(xiàn)代精神分析（結(jié)構(gòu)主義精神分析學、 精神分裂分析學、 后現(xiàn)代精神分析－馬克思主義、欲望政治學）和神經(jīng)精神分析學等。（2）從精神分析的內(nèi)在發(fā)展邏輯及與外部學科的發(fā)展關系角度，弗洛伊德主義的內(nèi)部發(fā)展路徑可遵循五種模式來展現(xiàn)。從弗洛伊德的驅(qū)力模式經(jīng)榮格、阿德勒等人的過渡，進一步演化為自我模式、客體關系模式和自體模式； 弗洛伊德主義的外部發(fā)展路徑是傳統(tǒng)精神分析與其他學科相結(jié)合而生成的幾大精神分析的理論與學派，包括精神分析社會文化學派、弗洛伊德主義－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后現(xiàn)代精神分析、神經(jīng)精神分析學等， 它們從精神分析的外部推動精神分析運動的發(fā)展。（3）從各國精神分析學派發(fā)展關系的角度，精神分析發(fā)源于奧地利、德國和匈牙利等國，1909 年后得到美國的肯定，開始走向世界。 希特勒上臺后，弗洛伊德全家受到迫害，隨后精神分析在英國、瑞士等國得到發(fā)展。

全書遵循弗洛伊德主義的內(nèi)部發(fā)展、 外部發(fā)展邏輯與整合邏輯進行架構(gòu)， 三卷本的分卷主要是依據(jù)第二個視角展開的。 第一卷全面系統(tǒng)闡述和評論經(jīng)典弗洛伊德主義。 第二卷循著弗洛伊德主義內(nèi)部發(fā)展的邏輯，對精神分析的早期分裂、自我心理學、客體關系學派、 自體心理學及關系精神分析學等學派或取向的代表人物的理論觀點與臨床實踐做深入闡述與評析。 第三卷沿著弗洛伊德主義外部發(fā)展的邏輯，對先后出現(xiàn)的精神分析社會文化學派、弗洛伊德－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后現(xiàn)代精神分析以及神經(jīng)精神分析學等學派或思潮的代表人物及其理論觀點予以系統(tǒng)闡析和評論。 這是一種全新的關于弗洛伊德主義述與評的編撰體系，邏輯分明、線索清晰，令人耳目一新。我們堅信即使將新論譯介到國外學界，也必定會經(jīng)得起檢驗、耐得住考究。

內(nèi)容新、資料新、觀點新。 我們總是感嘆：作為“中央軍”的西方主流心理學（師出名門、兵強馬壯，如行為主義、機能主義、認知心理學、認知神經(jīng)科學、進化心理學、生態(tài)心理學等），盡管并不待見如同軍閥勢力（雖非主流，但最起碼能自立門戶，坐擁山頭，如精神分析、格式塔心理學、人本主義心理學、敘事心理學、積極心理學、文化心理學等）的精神分析學派， 但縱觀已歷經(jīng)百余年的心理學發(fā)展史， 精神分析、 弗洛伊德及其引領的弗洛伊德主義不得不說是謎一樣甚或神一般的存在。 與其同時代興起的其他心理學流派或早已煙消云散或殘存于心理學教材的歷史視窗中， 留存的派別從輩分上講都是徒子徒孫輩的。但跳出心理學大門，除卻精神分析之外又有幾家學說能被其它人文社科乃至現(xiàn)代醫(yī)學、 精神病學推崇、倚重呢？這也正是本文將題目定為永遠的弗洛伊德的用意所在：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鐵樹新花、新枝新芽、根深蒂固、家興業(yè)大、澤被后世、傲視群雄。對弗洛伊德主義這一“老、大、難”永遠有說不完、道不盡的話題，該如何取舍、取材呢？ 新論獻上了一份精彩的答卷，舊題出新意，新論顯底蘊。

比如說，第一卷堅持忠實原著、還原歷史，所有的術(shù)語解釋、 理論闡述和案例解讀都盡可能采用第一手文獻或資料。 既展現(xiàn)弗洛伊德的人文情懷又凸顯其科學精神， 既闡述人們耳熟能詳?shù)母ヂ逡恋碌木穹治龇椒ā⑿睦淼匦握f、本能論、性欲論、夢論、人格結(jié)構(gòu)論、焦慮論及自我防御機制論，又對大家知之不詳或教材中關注不多的弗洛伊德的宗教觀、文明觀、道德觀、犯罪觀、戰(zhàn)爭觀、婦女觀、教育觀、美學觀、哲學觀等分專章逐一翔實解讀，讓人眼界大開的同時又獻出一幀新鮮出爐的無所不能的弗洛伊德全景畫像。第二卷共22 章，除榮格的分析心理學、阿德勒的個體心理學、 安娜·弗洛伊德的自我心理學、哈特曼的自我心理學、 埃里克森的自我心理學五章之外， 其他代表人物的觀點要么在心理學史教材中一筆帶過要么是無從涉獵的。 對新添加的近100 余萬字的有關弗洛伊德主義內(nèi)部發(fā)展邏輯的篇幅， 不得不感激本卷主編郭本禹及其團隊持之以恒的引介、領讀與評析。 第三卷主要涉獵弗洛伊德主義的外部發(fā)展。客觀地說，心理學同仁除對精神分析的社會文化學派四大干將：霍妮、沙利文、卡丁納、弗洛姆，以及意義治療大師弗蘭克爾和存在精神分析主將羅洛·梅相對熟悉之外，對賴希、馬爾庫塞、賓斯萬格、鮑斯、萊因、布根塔爾、施奈德、德勒茲、伽塔里、詹姆遜、利奧塔、拉康等人的精神分析學說大多知之甚少或一無所知。 更不用說將神經(jīng)科學與精神分析的理論與方法相結(jié)合而新近興起的神經(jīng)精神分析學了，大有一種關公戰(zhàn)秦瓊的況味： 當今如日中天的認知神經(jīng)科學與1895 年誕生的精神分析隔空對話而又無縫銜接，難道是“沉默的羔羊走進盜夢空間”甚至是“愛德華大夫飛過瘋?cè)瞬≡骸保?相信這眾多簇新的篇什不僅會給心理學教學科研單位的從業(yè)人員提供令人垂涎欲滴的精神大餐， 也會給一線的社會心理服務工作者奉獻彌足珍貴的行動指南。在中國，似乎沒有哪一家心理咨詢與治療的門派能像精神分析學派一樣， 將學院派與臨床派如此有機和諧地統(tǒng)整在一起。 所以，在此更有必要向車文博先生，以及鐘友彬、申荷永、劉翔平、葛魯嘉、楊韶剛、馮川、郭本禹、常若松、郭永玉等專家學者和從1997 年開辦的“中德班” 等精神分析學術(shù)交流及培訓機構(gòu)與平臺致以崇高的敬意。

3 余論

2018 年11 月18 日，中國心理學會理論心理學與心理學史專業(yè)委員會2018 年學術(shù)年會專題舉辦了《弗洛伊德主義新論》出版座談會，本書的兩位分卷副主編、專委會的正副主任委員及10 余位志同道合者就弗洛伊德主義的學術(shù)價值、 新論出版的意義與貢獻等論題展開了深入交流、熱烈討論。大家暢所欲言、各抒己見，最終可歸納為三個關鍵詞：奇跡、悲壯、厚重。 所謂奇跡意指，在當今學界瘋狂追求學術(shù)GDP 中，重大科研項目立項，高層次成果獲獎，SCI和SSCI 發(fā)文量、影響因子、分區(qū)等成為科研機構(gòu)與高等院校及學者趨之若鶩的核心標桿，在碎片化、快餐化、平面化、網(wǎng)絡化、娛樂化、低俗化、具象化、流量為王、娛樂至死橫沖直撞的自媒體時代，手捧紙質(zhì)版經(jīng)典挑燈苦讀已成奢望的心浮氣躁的當下， 竟然有40 多位老中青三代學者在耄耋之年的車先生的感召組織下，不計名利逆潮流而動：細心搜集資料、潛心鉆研文獻、精心撰寫書稿、耐心潤色完善、真心奉獻學術(shù)、全心鑄造精品。 所謂悲壯是指，本書從2005年動意、立項、任務分割、初稿撰寫、返工提升、最終定稿到2018 年出版發(fā)行歷經(jīng)14 個年頭， 曠日持久地走過了與抗日戰(zhàn)爭一樣漫長的崢嶸歲月， 前前后后經(jīng)歷過太多的起伏波折、峰回路轉(zhuǎn)，充滿艱辛、歷盡坎坷，好在柳暗花明終成正果。 所謂厚重意為，三大卷本308 萬字的恢弘巨制就體量而言不可謂不厚、不重。就內(nèi)容來看，囊括50 余位國際著名弗洛伊德主義專家學者的理論觀點與治療技術(shù)，共分15 編61 章，做到了一網(wǎng)打盡、應收盡收、包羅萬象。 可以說新論本身就是一部有關精神分析或曰弗洛伊德主義的百科全書、人物列傳、咨詢大典。放眼全球，定當沒有可與之分庭抗禮的此類著作能供人品味欣賞、收藏把玩。

2017 年6 月參加東北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成立大會暨“文博書齋”落成儀式，車先生將其畢生所藏，涵蓋自上世紀中葉以來心理學方面的重要書籍和資料全部捐贈給東北師范大學圖書館， 并以己名專設書齋。會前曾專程拜謁車先生，先生著作等身又嗜書如命， 過往到處堆滿書籍雜志的偌大書房已空空如也、室徒四壁，左右環(huán)顧、恍若隔世。 寒暄幾句后，先生不由自主地又談及他最為看重的封筆之作《弗洛伊德主義新論》， 說著說著聲調(diào)突然間竟高了八度：此書不出，死不瞑目！作為弟子，時常與先生通話、見面， 每次都是還沒來得及噓長問短便又轉(zhuǎn)到新論上來，先生一說就是十幾分鐘，本人卻無任何插言的份兒。我心里十分清楚，新論已成了先生十余載難了的心結(jié)， 當然這也是先生對自己六十多年學術(shù)生涯最完美最莊重的隱退告白。在中國，任何關于精神分析和弗洛伊德主義的研究， 都是在先生的基礎上的進一步發(fā)展。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名字幾乎就是弗洛伊德或精神分析的代名詞，先生也被公認為中國“給弗洛伊德‘平反’的第一人”，是中國研究弗洛伊德主義最權(quán)威、最系統(tǒng)、貢獻最大的人（高申春語）。

2013 年10 月中國心理學會理論心理學與心理學史專委會與社會心理學專委會在湖南張家界聯(lián)袂召開學術(shù)年會。大會的第一場主題報告是郭本禹教授所作的“弗洛伊德主義的內(nèi)部發(fā)展邏輯與整合邏輯”，只見他娓娓道來、環(huán)環(huán)相扣、如數(shù)家珍、似獲至寶、條分縷析、抽絲剝繭，將精神分析運動百余年演變發(fā)展的歷史場景栩栩如生地鋪陳在與會代表面前，真可謂：波瀾壯闊、源遠流長、聲勢浩大、威震四方。 作為報告主持人和本禹先生的多年故交，我深知其執(zhí)著醉情且貪念癡迷于精神分析研究凡二十余載，所帶的博士、碩士的學位論文絕大多數(shù)都以之為題。 在當今心理學界，這無疑是一條難以走通的羊腸小道抑或很可能被人視為旁門左道乃至歪門邪道，其堅守之苦、寂廖之情、難言之隱只有自知。當斯時也，我的總結(jié)詞是這樣的：本禹教授視學術(shù)為生命、待精分如故知，孜孜以求、默默耕耘，作為同道中人，我們理應且必須以掌聲真誠地表達敬意。

走筆行文至此也該打住了：感恩精神分析，致謝弗洛伊德，正因為有您，心理學才會如此縱橫捭闔、左右逢源、氣沖牛斗、五彩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