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隱

我的外婆,出生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在街道掃盲班識得幾個字。然而,這并不影響外婆的語言表達充滿世俗意趣。
春天花草生發,外婆不說“發芽”,說“爆芽”;小孩嘴饞,外婆說“裁縫丟了剪子,還剩個尺(吃)”;我從小愛問為什么,外婆說我真是“出了南門盡是寺(事)”;面對月頭發餉發薪手頭松,月中青黃不接勒緊褲腰帶的生活,外婆總是說:“人啊,肥日子沒得兩天盡是瘦日子!”
一個“瘦”字,道盡生活的貧瘠,卻不悲觀。那是欲望不高的歲月,瘦日子里的城南人吝惜萬物。
在商店購物時用的包裝紙,一張張抹平疊好收在抽屜里,日后可以包零碎東西,也能折只小豬、青蛙哄小孩。
捆扎過物品的紙繩仔細繞成球,一團團堆在針線筐里。高粱秸掃帚把兒松了,菜籃子的提手散了,隨手拿一段續上扎緊,又能用好久。
瓶裝小菜是貴物,小菜吃完,瓶子洗干凈,最適合當茶杯,巧手的家人用五彩玻璃絲給瓶子量身編織各種圖案的套子,捧在手里,防滑防燙,還暗含對生活說不出的熱愛。
醫院輸液用的鹽水瓶也可以留幾個,冬天時把鹽水瓶灌滿開水,用它焐被窩是很多人的日常做法。外婆教我先在瓶子下面墊塊毛巾,然后倒一點開水晃一晃再滿上,可以防爆裂。然而橡膠的瓶塞很容易不動聲色地開裂,幾次把床單漏濕。瘦日子的縫隙無處不在。
曾經的舊物是上門回收的,只要街巷響起“破布爛棉花拿來賣,舊書舊報紙拿來賣,廢銅爛鐵拿來賣”的吆喝聲,沒有收入的老人、缺少零花錢的小孩,內心就激動起來。
銅鐵搞不到,報紙沒有,書不能賣,只能在破布爛棉花上用盡心思。皮鞋底、牙膏皮、雞肫皮、雞毛、烏龜殼、沒有底的痰盂……各種“收藏”端出來待價而沽,一番討價還價后變成幾張毛票或者幾枚鋼镚兒收在口袋里,臉上洋溢著富足的微笑。我永遠都會當即把它們換成零食吃進肚子。有一次實在沒有藏品,急中生智把家里還有三分之一的牙膏擠光,換了二分錢的麥芽糖,因此挨了我媽的一頓鞋底。
瘦日子促生開源,也造就節流。幾斤毛線,今年織一個花樣的毛衣,過幾年時興其他花樣,就拆了重新再織,再窮也不耽誤愛美的心。童年的我在家庭老照片里看到過旗袍,但是在樟木箱子里從沒發現過實物,直到穿上和外婆的短襖、媽媽的背心同樣質地的花色馬甲,我才知道那些衣物的去處。駝絨旗袍、絲綿長襖、全毛華達呢大衣,一遍遍拆改,一次次剪短,在祖孫三代人身上流轉一個甲子,完成使命。
瘦日子還培育各種巧手。以前老城南的布店、紐扣店很多,整匹的布賣到最后總會留下不夠整衣整褲尺寸的碎料。我媽的最大愛好就是淘各種便宜的零頭布,做完小物還剩料子,外婆、老媽齊動手,拼拼湊湊就是一床百衲被面,針腳細密,配色大膽,完勝眼下一些大牌服裝的審美,當時的簡省放到現在就是匠心。
爸爸是無線電愛好者。他在業余時間組裝半導體收音機,工具箱里有各種晶體二極管、電路板、電烙鐵、銅線。我最喜歡松香,琥珀色半透明不規整的一大塊,放在陽光下,我會試圖從里面找出一只史前昆蟲。冬夜漫長單調,爸媽就在自己實用的手工勞動里消磨時間。我躺在床上,在縫紉機皮帶與輪轂的摩擦聲和電烙鐵熔化松香的穩妥甜香里,沉沉睡去,做個過肥日子的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