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亮 蔣鳳娟
近幾年來,藏族導演萬瑪才旦的作品引起了極大的關注,從《靜靜的瑪尼石》《尋找智美高更》《塔洛》到《撞死了一只羊》《氣球》等,圍繞其影片形成了民族化、族群、身份認同等熱點話題討論。改編自萬瑪才旦小說《撞死了一只羊》和次仁羅布小說《殺手》,將兩部小說中的對話式情節直接融合,成就了影片《撞死了一只羊》的完美鏡像和寓言,使得影片具有了鏡頭“對話式”小說風格。改編自萬瑪才旦小說《氣球》的同名影片,借用“氣球”物視角敘事勾勒藏地女性的生育困境?!蹲菜懒艘恢谎颉贰稓馇颉费永m了萬瑪才旦電影風格——荒誕悲劇,這一自《靜靜的瑪尼石》《尋找智美高更》《塔洛》等作品中一直不斷重復的悲天憫人的氛圍和場景風格。其所有的電影都聚焦于故事和人物,以藏地文化中人群的關注為核心,通過他們的生存境況去傳達文化的沖突性與超越性。藏地特有的自然景觀,加上嚴酷的生存環境,對自然的崇拜,佛教的盛行,是藏地自然界的結構留在藏地民族精神上的獨特印記和文化。在與現代化內地交互發展空間中,藏地“文化語境下的人的活動已經超越了本能,而自覺地表現為包含著目的性和選擇性的積極的建構性活動”。①高來源:《論文化的道德旨向:一種實踐形而上學視域》,《天津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藏地人群的生存與選擇成為萬瑪才旦電影中的一貫主題,其影視語法結構,既天然自帶輪回觀念、樂觀積極等文化基因,又表達出對外界環境的形而上思考,在文化創造方面也呈現出順應自然之氣,更蘊涵了一種基于自由等現代因子的對美好幸福生活的善的精神指引。“萬物皆善”是萬瑪才旦電影一直構筑的文化精神結構,也是其影像實踐的根本。藏地文化不是可有可無的裝飾,而是以文化對應的人的生存實踐為價值之維,是一種為“差異性文化群體進行合理交流提供方向指引的理性的形而上學之善”。①高來源:《論文化的道德旨向:一種實踐形而上學視域》,《天津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蹲菜懒艘恢谎颉贰稓馇颉吩诓氐財⑹逻x擇上內置了中華傳統文化的文化密碼,描寫藏地改革開放時代浪潮下社會變革中藏民的日常生活,通過至善、至誠、至美、至真的敘事演繹,實現了個體“超我”認同的尋找和“自我”的釋放,更重新鏈接了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認同。
《撞死了一只羊》《氣球》中鏡頭對準藏地傳統與現代化沖突下的人群,其“鏡頭下的悲劇人物內置一種慈悲心和懺悔、包容等寧靜精神視角,造成一種藏地影片中獨特紀實的悲劇寓言沖動”。②張建亮:《萬瑪才旦作品中的藏族悲劇電影詩學》,《四川戲劇》2018年第8期。他們掙扎在傳統信仰和現代之間。金巴撞死了一只羊,陷入精神迷失,要為其超度;卓嘎想去流產,但傳統輪回的信仰和桎梏讓她躊躇不前。這些故事發生在藏區,自然景觀極度荒涼自帶悲劇因子,加上突然撞死了一只羊并為此去贖罪、牧區孩童將避孕套當氣球玩、牧民家達杰的妻子卓嘎直面經濟和政策雙重壓力不想再生孩子等敘事,更容易讓人感到荒誕,就像《草原》中的遼闊蒼茫、《老狗》《塔洛》中的牧區荒涼。萬瑪才旦取材于具有獨特地理景觀的藏地,本身就提供了一種令人敬畏的敘述和儀式,他沒有構建美麗的景觀,而是選取那些容易讓人心理上產生認同的故事,以致超越了對藏地世界的一貫“美麗”期待,使受眾不得不調整對藏地的認知。從這一層意義上分析,萬瑪才旦的現代性敘述呈現出一條清晰的思路,善于捕捉藏地那些容易讓人憐憫的意義和事件,比如草原上的偷盜、藏獒的放生、牧民的身份驗證、被撞的羊的靈魂皈依、女性弱勢與生育變遷等,這些藏地遭遇現代化的事件建立起電影語言敘述的焦慮感,通過藏地蒼涼的自然孕育的信仰并經與現代的碰撞,釋放一種生存的本真與不安。
《撞死了一只羊》在青??煽晌骼餆o人區拍攝,講述了兩個人物的故事,敘事“在于援引‘夢’的特質,暗示兩位金巴的相遇或是一場夢。夢是與清醒意識相異的心靈狀態,其隔絕于物理現實,卻又是傳達主觀甚至客觀‘真實’的介質”。③楊喻清:《〈撞死了一只羊〉夢境敘事之維的物化、欲念與治愈》,《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9年第12期。一個是卡車司機,一個是殺手,他們的名字都是“金巴”。康巴奶茶店里的很多細節都在隱喻金巴是同一個人,奶茶店外,兩個金巴都從相同的角度望向窗外,鏡頭里同樣的一只路過的狗,路過的老人和孩子。奶茶店里的老人敘述買金剛杵的經歷也是同樣的,場景設計一樣,只是色調一個黑白,一個彩色,這意味著金巴實質上是一個人,兩者合二為一,一個代表善念,一個代表仇恨。金巴的藏語意思是“施舍”,施舍是一個藏地信仰文化層面的語言符號,金巴與萬瑪才旦影像下的其他人物一樣,都是藏地傳統信仰系統的原型重現。金巴的命運是藏地宗教、歷史和現實融合的人物,他被宗教和地域性習俗定名為一種虔誠的力量,代表了藏地的一種傳統善良,用來對抗現代性的原型。《撞死了一只羊》塑造了一個擁有民族原型的人物金巴,擁有傳統信仰,在現代和現實面前又充滿了矛盾和困惑,克服無法勝任感是他必須完成的使命。金巴的夢包含了代替殺手完成復仇愿望的夢與他自己個人的夢想??ㄜ囁緳C金巴這個人物承擔著很多的功能,不僅僅象征著普通藏族人因為信仰佛教而不殺生的原型,還承載了康巴民族有仇必報的民族性格,當殺生和復仇成為一種矛盾,古老的世俗理念與宗教的精神信仰牽引著金巴借夢境完成復仇,化解了矛盾。眾生皆善,代表著人格結構中最高的“超我”力量占據了主導。《氣球》中的人物同樣面臨著現代和傳統的沖突,計劃生育政策在牧區推行過程中,卓嘎家的男孩將避孕套偷出去當氣球玩,最終導致卓嘎懷孕。面對巨大的經濟壓力想去流產,但是丈夫和孩子相信即將到來的小生命是剛剛去世的爺爺的重新轉世。影片從夢境的角度進行了“夢中捉痣”、老人去世后在湖面上走等敘事,旨在敘述墮胎在牧區的禁忌、藏地輪回觀念對人們的深層影響。夢境雖然虛幻,卻強烈流露出導演對現代化的現實觀照和對永恒生命的追問。
從藏地現實人物的信仰審視再到夢境生命“和解”及“追問”的重新鏈接,電影《撞死了一只羊》《氣球》中不斷出現輪回、永生等強調自然和諧的文化因子和“萬物皆善”的曠達態度?,F實是現代化矛盾的隱喻,夢境是傳統“大道至善”的投射,借荒誕的情境改變了人物的現實際遇,將現實無法實現的價值通過夢境的置換,重新構建出一種人性高度和個人的“善良”敘事認同,即“建構起一種敘事召喚結構,讓這個關于‘慈悲’的夢境成為觀眾的夢境,從而實現觀眾對影片所傳達的文化理念的深度認同”。①萬瑪才旦、葉航、董璐瑤:《鏡像與寓言:訪〈撞死了一只羊〉導演萬瑪才旦》,《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9年第6期。就像《撞死了一只羊》片尾所引的藏族諺語:“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也許你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我與你都是一體的,把所有的事物都看成是你,那么整個世界就是一個你,這是一種非二元的對立,以穿越時空完成本我的關照,最終回到現實。夢境對現實是一種啟示和指引,《撞死了一只羊》暗含了一種“莊周夢蝶”式的敘事策略,天地的至善體現了一種道德根本特性,在時空無限的夢境中,現實的沖突造就了人物的自由,雖短暫,但是其代表的文化至善境界卻是永恒的,這是一把打開萬瑪才旦影像敘事的鑰匙。
漢地或者外國觀眾作為藏地“他者”的存在對于藏地的影像有一種探秘式的熱愛,身處現代化社會,缺少與自然的溝通,自然希望通過藏地影像去尋找這種人與自然的鏈接,這在“他者”視角拍攝的藏地電影中得到印證。因為相信藏地會重塑人的內心,藏地題材的電影總是為受眾植入一種對自然敬畏的儀式,讓身處現代的“他者”重新與自然鏈接,以確信自己在宇宙的位置。萬瑪才旦的影像中唯獨缺少這些“他者”期待的藏地神奇景觀,《撞死了一只羊》是如此,《氣球》也是如此。正是如此,觀眾才能將片中人物的形象和故事作為核心訴求點,去理解他們的命運和故事,這也正是萬瑪才旦電影的獨特詩意。從《靜靜的瑪尼石》《草原》《老狗》《塔洛》一直到《撞死了一只羊》,再到《氣球》,萬瑪才旦表達的是藏地的個人日常,所有的藏地荒誕,用現代性敘事解讀,這些故事存在著荒誕和不可言喻:小喇嘛不好好念經,卻喜歡看電視版《西游記》;草原上放生的牛被偷,阿媽卻擔心小偷被抓,不想再找回;老狗是堅守傳統放生掉,還是作為商品出售向利益妥協;尋找扮演智美更登妃子的女孩,卻一直蒙著臉,還要提出去找她以前的男朋友,藏戲傳統與現代藏區生活中的青年情感交織;五彩神箭傳統技藝遇到現代科技的尷尬;路上莫名其妙地撞死了一只羊,還遇到了一個殺手,等等。但這些荒誕的故事是萬瑪才旦心里最真實的藏地寫照。宗教與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一直籠罩,面對現代性的喧囂和騷動,個人仍然表現出一種沉著和冷靜,使受眾看到荒誕形態下的藏地眾生相和藏地日常個人對現代性的對抗力量和光芒,更看到的中華傳統文化之道——“誠者,天之道”依然承載著與這個世界重建鏈接的根本價值。
萬瑪才旦的影像風格簡潔、干凈,大道至簡,就像藏地本身一樣,簡潔的鏡頭帶著極深沉的藏地個人生存狀態以及民族原型思維、集體無意識觀念,這本質上也與現代性構成一種疏離,也正因如此,使得電影獨具匠心:一種冷靜的光芒穿透荒誕,故事的背后懸置一把對現代性和世俗的批判利刃,斬開束縛個人命運和孽緣的囚籠,讓個人重獲心靈的自由?,F代性的一個癥結在于,現代人所有的欲望,都只能通過外在的世界去獲取,但每個人都有一個祖先文化原型,個人在面對自我和外部復雜的世界時,都需要不斷地適應外部世界,同時建構自我以找到力量平衡。在影片《撞死了一只羊》中,金巴的本我是孤獨的,自我也需要去改變自己的內心,羊的存在不僅僅是一個動物,以物觀人,以羊喻人,羊不僅僅是人的生存狀態,更是代表了一種傳統文化的敘事視角,即物的視角,站在萬物平等、以德報德的角度,故而萬瑪才旦作品中的人物已從“心念”上升到“物念”,從物的角度試圖去理解這個世界,即以非人類的方式理解世界、理解人類。從羊的角度去看這個世界,羊被撞死了,其實也是人的死亡,他最需要輪回,于是卡車司機為其尋找寺廟,念經、天葬,滿足其愿望。殺手金巴需要復仇,只不過看到復仇對象的家庭還有孩子,復仇對象手拿轉經筒,那種復仇的沖動被憐憫和宗教的意識取代,卡車司機通過夢境去為其復仇,表面上這個復仇直接涉及生命,但是夢境卻構建了和解,也構建了追問。夢境中的復仇儀式象征了自我參與了自然之道,參與了復仇,使自己得到安慰,皆是站在“物念”的角度。這個殺手已經變成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古老的宗教的潛意識讓其新生一種敬畏,生活將其拋棄,復仇的民俗觀念脫去外殼,露出人性最基本的精神自我,引導其回歸真正的我,走向自由?!蹲菜懒艘恢谎颉分械慕鸢停瑥拿鎸κ澜绲慕箲]到最終實現自我與世界的和解,這樣的心理歷程在萬瑪才旦《氣球》里又一次以女性“生育”抗爭的面貌出現。影片中的兩個氣球,白色的氣球象征了個人的日常世俗欲望,站在白氣球的視角觀世界,到處都是兒童玩耍的欲望、成人間因為孩子們用避孕套換哨子引發的羞恥和沖突欲望、公羊和母羊以及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情欲糾葛。但是紅氣球卻象征了靈魂的皈依,站在紅氣球的視角看這個世界,紅氣球以輕盈的姿態飛向天空俯瞰著整個世界,為人提供一種與腳下土地和人際關系的重新鏈接。粗獷的漢子因為妻子不想再生育而感到糾結,姐妹倆的情感創傷也難以化開。這種“以物觀人”的價值指向正是中華傳統文化所倡導的“至誠”觀念的體現。“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雹佟吨杏埂さ诙隆?。這里所說的“誠”主要指萬物相輔相成,人與物之間關系密切又互為因果。
從現代性與傳統的二元對抗到物視角敘事轉換中,萬瑪才旦找到一條敘事通道,從鏡像自我、尋找真實的自我一直到實現自我認同,萬瑪才旦作品中的人物構建,自始至終就是一種尋找真實的傳統和自我的過程,故事的結局通常是開放式的和解,從他者為中心的物視角將中華傳統文化的精髓進行了巧妙的文化創新處理。
《撞死了一只羊》因為王家衛的加入并作為監制,讓影片獨具一層美學意味,延續了黑白對比強烈的影像,并輔以油畫質感的閃回來表現現實與夢境的轉換?!稓馇颉分型瑯友永m了王家衛導演班底,手持運鏡增加人物之間的私密感、不安感,長鏡頭的應用強化了敘事中人物活動的時空統一性、完整性?!端濉酚觅|樸寫實的黑白影像勾勒藏地的蒼涼,剪輯出一代人傳統水墨意境一般的內心迷惘。到《撞死了一只羊》,萬瑪才旦把承載著中國文化中的人、情、事的茶館彩繪出東方神秘的意蘊,掬“江湖”于鏡,構成光怪陸離的荒誕幻夢,這象征中國人千百年的文化情結、身體及精神的想象和認同。在《氣球》中,萬瑪才旦將因光線與湖水不斷折射變幻著色彩的青海湖與生與死的景致平行鋪展,用富有獨特藏地精神氣質和美學品格的影像,呈現出一幅幅與中華文脈相通的光影。
首先是其鏡頭畫面中東方意象色彩的精雕細琢,虛實相生,于靜默中蓄積力量?!蹲菜懒艘恢谎颉放臄z可可西里現實的沙塵,刻意營造出粗顆粒膠片感,表現出自然令人敬畏的悲壯。茶館和女老板的特寫鏡頭,燈光考究的油畫感,倫勃朗式光的應用,索朗旺姆飾演的老板娘被塑造成獨具東方女性神韻并兼具藏地硬朗個性的女性角色,從風姿綽約的身體之美到性感妖嬈的鏡頭捕捉都格外引人注目。鏡像構圖極其考究,采用4∶3畫幅構圖,用不同顏色的基調區分過去/現實/夢境?,F實場景用彩色畫面,比如以門縫視角的神秘感和光線氤氳畫面的美拍攝卡車司機和情人相見、離別的現實。回憶場景用黑白畫面、鏡頭失焦虛化造成的暈眩感,拍攝女老板的回憶,強化過去時空的主觀性,營造出一種虛幻而不真實、模糊的感覺。夢境場景,旨在挖掘金巴的潛意識心理,通過強化色彩的飽和度,制造出一種迷幻場景和色彩艷麗的超現實感來拍攝卡車司機金巴的夢境復仇。《氣球》中青藍冷色調的應用,區別于現實的暖色,形成一種壓抑的氣氛,整個畫面氛圍的營造與敘事的情緒形成對照。覺姆卓瑪在中學偶遇前男友德本加,采用分割式構圖,用鏡頭表現兩人之間的心理距離。卓瑪抬手壓下帽檐將眼睛遮住,安靜與沉默,其細微的動作與攝影機的緩慢鏡頭形成一種靜默,蓄積出壓抑的氣氛,以靜制動。卓瑪在姐姐家里火中取書,又變為寓動于靜,這種藝術的張力,將傳統文化的含蓄蘊藉的詩意表現得淋漓盡致,人物的內心通過極精微細致的動作勾勒,毫無造作之嫌?!稓馇颉分?,醫生周措向卓瑪介紹避孕事項,采用“窺視”角度拍攝,利用拍攝場景中的景物,虛化前景門框,將人物的對話和私密場景直接呈現。
其次是時空場域的營造,通過反復的意象跳躍構建輪回的時間結構。時間與記憶是《撞死了一只羊》和《氣球》中一直在營造的氛圍,通過時空組合、意象跳躍,完成時間結構的書寫?!蹲菜懒艘恢谎颉穼艟场撘庾R引入故事,卡車、墨鏡等意象表現人的焦慮。《撞死了一只羊》的時空場域是較為清晰的,在音樂元素符號加入上也有條理可尋,現實中一直播放著藏語版的《我的太陽》,到了夢境中,就置換成意大利語版的《我的太陽》?!稓馇颉窌r空場域的營造主要通過四組夢幻場景與現實形成互動,借力虛幻的場景,著力表現人物的心理變遷。達杰與朋友喝酒后望向窗外,玻璃上流過的雨水與其神思渾然一體,隱喻后面的爺爺去世;弟弟夢里從哥哥的后背上捉走那顆象征著奶奶輪回轉世的痣,意為輪回轉世對兒童心理的影響,為后面兄弟倆勸說母親將嬰兒生下來打下伏筆;爺爺去世后在湖面上行走,為后面的卓嘎懷孕鋪墊;卓嘎跟達杰討論墮胎的可能性被扇耳光,幻境中破碎的水中倒影,印證了她的郁結心情。
萬瑪才旦通過藏地荒涼的生存場景和幻境敘事的結合構建了包容質樸、深沉混沌的民族心理結構,通過人物無意識心理的外化傳遞一種原在精神力量的疏離。萬瑪才旦重編民族文化密碼,透過油畫般的色彩和光線,通過藏地萬千鏡像形式和意象的疊加和實驗,實現其“族群意識的覺醒和自己言說自己的渴望”。①張斌、張希秋:《類型與民族的共和——萬瑪才旦電影中的多重現代性》,《民族藝術研究》2018年第6期。
從《草原》阿媽大度寬容到《尋找》“智美更登”式的愛情,再到《塔洛》的單純,萬瑪才旦用他的影像將藏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通過寫實方式進行了書寫。除了對以往現實生存境遇書寫風格的繼承,《撞死了一只羊》與《氣球》更著眼于寫意,以“形意”為特征,也預示著萬瑪才旦創作的突破。故事寫實與寓言寫意之間不斷轉換,不斷用死亡表現生機,用輪回詮釋生命,這是一種獨特的、反向的表達方式,從死亡中發現生,透過其辯證的敘事,總能發現有限中孕育的無限可能及時間的穿越。故事的結尾不斷出現夢境和解和開放式結局,現實故事的書寫過程中加入更多傳統意象及生死追問的隱喻和思考。萬瑪才旦的藏地故事提供了一代人努力追尋未來的現代啟示,隱喻的情節更像是一場場儀式,一是作為藏民族的個體文化認同延續,二是作為中華民族的傳統和集體文化認同延續,通過寫意的情境勾連正在發生著的改變,依然深信傳統延續性的記憶功能和價值,這是萬瑪才旦作品現代性敘事的獨特貢獻。
現代性的焦慮,就是所有的東西都被物化以及緊隨而來的心靈空虛。就像《撞死了一只羊》中刻意設置的藏茶館意象,拉薩啤酒和百威啤酒的對比,天葬禿鷲的神圣性傳統符號和現代科技象征的飛機對比,《氣球》中紅白氣球的現代化意象,白馬與摩托車的影像對比等。要理解《撞死了一只羊》的文化精髓,首先需要將其作為一個藏民族文化認同的標志,其次是將其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一個故事敘事儀式,一個引發傳統的現代性延續性的貢獻。萬瑪才旦站在自己民族集體無意識的思維角度,金巴的撞羊、超度、復仇、輪回、救贖等情節應被視為一種民族無意識的防御方式,促使藏民族內在的民族宗教悲憫情感和種族記憶與世俗得到一種和解?!稓馇颉分斜粣矍閭Χ萑肟臻T的卓瑪、無法決定自己命運的姐姐卓嘎,都是一種文化隱喻,游離于現代的邊緣,萬瑪才旦通過他們生命的有意義和無意義敘事,近乎荒誕的命運,訴說著這個世界沒有完美無瑕的彼岸,只有良莠交織的現實,他們身上被賦予了一種傳統文化氣質——帶著信仰的神性和人性雙重使命,在現代的荒漠上游蕩,無論遭遇了什么,都不會缺失內心的善良?!蹲菜懒艘恢谎颉分锌ㄜ囁緳C金巴帶著墨鏡,抽著現代香煙,看上去像一個粗獷的西部牛仔,實質上卻身具虔誠、真摯(喇嘛為其撞的羊念經超度,給喇嘛錢)、大度(接濟乞丐)、正義(幫助金巴復仇)等品質,金巴(救贖意)本身也是一個隱喻,只是與《塔洛》中高高在上的神性,面對城市的不適拉開了距離。萬瑪才旦更關注人性的真實情感呈現,影片中設置了金巴跟情人的約會場景,情欲的糾結呈現,卡車司機金巴和殺手金巴在康巴茶館里與漂亮女老板的對話,煙霧繚繞的環境中,除了點的食物不同外,同樣的位置和坐姿,同樣的窗戶,同樣的窗外的老人和小孩,同樣的走過的狗,同樣的落雪,猶如一場夢境,將觀眾帶入過去與現實交錯的時空,通過寫意的維度表現人物的復雜情感。萬瑪才旦說:“以往的幾部作品,有更多人對藏文化或藏人當下的生存狀態有了新的體認,這次通過《撞死了一只羊》,我希望觀眾能夠更多地理解藏人作為一個生命個體的情感和處境,而不只是對于一個族群的寬泛了解?!雹賹O佳音:《西藏題材電影〈撞死了一只羊〉威尼斯獲最佳劇本獎》,《新民晚報》2018年9月10日。
在世俗的當代社會,萬瑪才旦站在人性信仰和傳統民族記憶延續性的高度,走近他的藏地人物和故事,通過其“得之于象外”的傳統文化意境構建,從夢境植入至善,從物念植入至誠,從黑白光影到油畫色彩重疊意象的至美創新,以及生死辯證、簡約形象的至真追尋,帶上了鮮明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故事敘事風格。《撞死了一只羊》《氣球》的影像里有一種適宜沉思的靜謐,人物成長過程中堅守民族宗教的人性善良。沒有大片的強烈沖突和對抗,褪去華麗的影像光斑,只有反思當下、關照生命的素樸和簡潔,以簡約質樸的張力創造出一幅幅引人共鳴的精神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