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雨詩
(南開大學 天津 300350)
“主義”是一個外來詞匯,據歷史學家王汎森考證,該詞最早應是從與中國一衣帶水的鄰國日本引入,近代中國常用“主義”來表達思潮、思想、觀念、主張、方法、世界觀等。細察近代中國思想轉型的歷程不難發現,“主義”一詞從一個普通外來詞匯,逐漸“把中國的文學、藝術、歷史等幾乎所有知識領域及生活世界中的形形色色,輕輕罩上一層紗,或染上一縷顏色。”[1]并隨著國情局勢逐漸成為能夠將個人際遇與國家命運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強大力量。
“問題與主義”之爭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過程中發生的一次思想論戰。馬克思主義之所以長久不衰,恰恰在于它的實踐性與人民性,而從文化傳播視角來看,任何新思想的引入往往為那些先進知識分子群體所最先接受,這似乎與最廣大群眾和客觀社會現實發生了斷裂,這種矛盾迫切需要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突破現實的迷霧,走出書齋,從事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
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封建傳統價值體系在西方列強一次次侵華中搖搖欲墜,封建傳統文化價值體系出現危機。與此同時,西方社會主義思潮伴隨著西學東漸的大潮傳入中國,推動著中國傳統學術思想的近代轉型。大眾對俄國十月革命認識的新的轉變也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產生積極影響。此外,作為胡適實用主義思想重要來源的杜威博士開始了他的兩年訪華宣講之旅,他的主張迎合了五四前后中國知識界日趨激進的社會氛圍。以上種種都在無形中醞釀著近代中國一場不同凡響的思想碰撞。
近代以儒學為思想支撐的傳統文化,在浩浩蕩蕩的歷史長河中經歷了百家爭鳴的發端、獨尊儒術的確立到宋明理學的長期穩定的發展,實現了與政治形態的完美融合。事實上,看似繁榮的文化價值體系早在鴉片戰爭前就已形成了內部的危機。日益加重的民族危機催生一大批有為青年的覺醒,他們在前人經驗的基礎上得出中華民族腐朽落后的根源是封建傳統文化的結論,傳統文化體系面臨深刻的危機,呼喚著一種適應時代轉換與突破的新模式,當社會層面的種種矛盾都最終反映在文化層面上時,突破束縛構建新文化的訴求也越來越強烈。
二十世紀初,隨著西學東漸和眾多報刊社團的宣介,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民粹主義等西方社會思潮如潮水般涌入中國,而馬克思主義最初也只是作為其中一種社會思潮被引入中國的,當時歸入“社會主義陣營”的思想流派繁多,正如時人潘公展所說:“報章雜志底下面,東也是研究馬克思主義,西也是討論鮑爾希維克主義,這里是闡明社會主義理論,那里是敘述勞動運動的歷史,蓬蓬勃勃,一唱百和。社會主義在今日中國,仿佛有雄雞一唱天下曉的情景。”[2]事實上,此陣營中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甚至連以王揖唐為代表的臭名昭著的安福系反動政團都要借社會主義的名號來假裝時髦。這時的青年面對形形色色的新思潮,還未能夠辨明究竟哪些利于中國社會的改造與發展,不知該接受哪種主義,往往忽略對現實問題的考察,僅限紙上的空談。
當十月革命這一訊息通過西方媒體輾轉發行在中國人的報刊《民國日報》上的時候,這就是中國人了解十月革命的開端。而此時的中國報刊報道國外新聞的主要來源是西方媒體,不可避免受到西方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影響。最初中國人對十月革命的了解是片面甚至多以負面為主的,經歷了一個由感性到理性的思想漸變過程。
最早向十月革命表示歡迎的中國人除了李大釗,還有資產階級革命派以及無政府主義者的一些代表。當李大釗、羅家倫在《法俄革命之比較觀》《庶民的勝利》《今日世界之新潮》等文章中表達對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歌頌時,越來越多的青年知識分子開始對Bolshevism有了好感。十月革命真正引起廣泛關注是在巴黎和會的失敗外交后,資本主義的野心最終打破了國民們的幻想,而此時的新俄國突然宣布廢除與中國的所有不平等條約,要以平等的態度對待中國,這使得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對新俄國產生了好感與好奇。
五四運動前后,西方自由主義思潮也開始大量傳入中國,信仰自由主義與實用主義的知識分子不遺余力地宣傳推介“實用主義”(pragmatism)學說,杜威主義傳入中國的最早的介紹人當屬蔡元培和黃炎培,“1912 年,蔡元培出任民國教育總長時,他把‘實利主義’教育列為教育宗旨之一……”[3]黃炎培在此后也開始了推介“杜威實用主義”,“大約在1913 年8 月,黃炎培提出‘實用主義’教育思想。”[4]他在文章《實用主義產出之第一年》里說:“‘實用主義’今儼然成為吾國教育上一名詞矣。”[5]經過蔡、黃二位學者宣介,“實用主義”開始在國內知識界引起反響。五四運動前夜,著名的實用主義教育家杜威開始了他的兩年訪華之旅,在這兩年里他走遍河北、浙江、廣東等十一省,作了許多針對中國國情和社會問題的演講,醞釀了一場實用主義與自由主義的熱潮。
這場論戰持續時間不長,參與人數不多,但不同學派從正側面對馬克思主義者產生的影響和點化,達到了多層面形成合力助推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的效果,在理論方面辨明了“問題與主義”的辯證關系,在實踐方面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更為廣泛有效科學的傳播。
其一,這場論爭發生在思想活躍的五四前后,胡適以其實驗主義派的高度敏銳度較早感知到了當時學界空談各種“好聽的主義”而忽略對中國現實社會問題考察的弊病。胡適的幾篇文章字里行間透露出他其實并不反對談主義,而是反對文人學者在引入各種外來主義時非但不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反而不加甄別、一味濫用的做法,呼吁知識分子在引入“主義”時對其進行深入的研究,充分考慮與中國現實國情的結合。
其二,從影響來看,胡適創造性的呼吁的確引起了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的共鳴與重視,他們對胡適的觀點進行吸收,在馬克思主義傳播過程中重視對具體實際問題的考察。李大釗在《再論問題與主義》(以下簡稱《再論》)中表達了今后對實際問題重視的決心:“不論高揭什么主義,只要你肯竭力向實際運動的方面努力去作,都是對的,都是有效果的……但也承認我們最近發表的言論,偏于紙上空談的多,涉及實際問題的少,以后誓向實際的方面去作。這是讀先生那篇論文后發生的覺悟。”[6]論戰過后,很多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開始走出書齋,在研究宣傳學理的同時,與實際問題結合起來,對“問題”與“主義”的關系持以辯證態度。
其三,“問題與主義”之爭使先進知識分子在選擇馬克思主義時,樹立了問題與主義并重的觀念,從辯證法的角度處理這一對關系,達到二者相互促進,相輔相成的和諧發展,“不脫離實際問題去抽象地談論主義,也不離開主義而陷入問題叢中迷失方向。”[7]使得馬克思主義在早期傳播過程中就已經初步形成理論要與實踐相結合的問題意識。“堅持問題導向是馬克思主義的鮮明特點”[8]馬克思主義的產生與發展是以現實問題為土壤扎根的,現實問題始終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發展的源泉,在馬恩生活的年代,無論是著作的創作還是唯物史觀的重大發現,都是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客觀規律進行深刻把握的基礎上實現的。
首先,“問題與主義”之爭中的雙方對科學主義的倡導與弘揚,為馬克思主義的傳播營造了有利的氣氛。換言之,馬克思主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后被許多知識分子接受,隨后進行傳播,除了理論適應了中國的現實國情需要,具備解剖復雜社會現象從而全面把握整體脈絡的功能,更是因為馬克思主義本身就是從科學的世界觀——“唯物史觀”出發去把握客觀規律、解決現實問題。無論是胡適還是李大釗,以他們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從價值體系出發從而對科學產生信仰和追求,使得大批先進的中國人在接觸到馬克思主義時會因其科學性而產生好感,客觀上營造了有利于馬克思主義進一步傳播的環境。
其次,在論爭中冒牌主義和假社會主義受到批判,知識分子初步劃清了科學社會主義與它們的界限,對進一步擴大馬克思主義的影響產生積極意義。在《再論》中李大釗做了一個比喻,將混雜在社會主義中的各種冒牌主義比作“雜草毒草”,他表示,不能因為摻雜了這些就把善良的花草一并收拾了,正是由于論爭中雙方對冒牌主義的批判,使人們在今后接觸到各種新思潮的同時具備了獨立思考、辨別真偽的能力,推動先進分子進一步思考究竟何種主義利于中國。
最后,在論爭中以李大釗為代表的早期馬克思主義信仰者,意識到了系統全面學習和研究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的重要性,開始集中精力研究馬克思主義。盡管他們理論上還未成熟,對“唯物史觀”和“階級斗爭”沒有全面理解,但是已經開始了運用理論進行考察。經過這場論爭,李大釗的理論水平也得到了提高,在《再論》中對唯物史觀的運用,表明了他開始了運用理論武器的嘗試。此外,他發表在《新青年》第六卷第5、6 期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對唯物史觀、階級斗爭等理論學說以及勞動價值說等馬克思的經濟學說作了較為全面系統的介紹,這篇文章在馬克思主義傳播史上具有重要地位,開啟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系統傳播的新階段。正是借著這場在知識界引起轟動的論爭,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澄清了大眾對馬克思主義的誤解,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影響力空前擴大。
一方面,論戰之前對于大多數知識分子來說,馬克思主義只是社會主義的一種,與其他社會思潮并無本質區別,然而一大批先進分子正是在論戰的影響下實現了從民主主義者向馬克思主義者的蛻變,陳獨秀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陳獨秀在1920 年以前對馬克思主義學說的研究并不出眾,可當他在復刊的《新青年》雜志上發表《論政治》一文時,就已經明確把自己規定為個共產主義者,并采取行動迅速與實驗主義、無政府主義劃清了界限,開始了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武器來分析社會現實的嘗試。石川禎浩認為:“對陳獨秀來說,他所接受的馬克思主義從一開始就是列寧式的馬克思主義。”[9]無論早期先進分子最早接受的是何種馬克思主義,他們都能從理論之中找到行動的工具,此后,李、陳紛紛開始了投入學習、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活動,組建黨的早期組織,開始了對馬克思主義結合中國具體國情的嘗試,在李、陳的影響以及新思潮的洗禮下,以蔡和森、毛澤東為代表的一批進步青年成為馬克思主義信仰者。
另一方面,論爭前寄希望于通過文學藝術等方式達到潛移默化改造社會的社團和報刊紛紛轉向從事社會革命與社會改造的研究活動。“尤其青年學生逐漸分清了各種政治思潮和政治流派的界線,并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少年中國學會內部的矛盾與分裂,常常被看作受‘問題與主義’之爭影響的典型”[10],又如1919 年底在天津等地興起的先進知識分子工讀互助主義的活動,即新村實驗的嘗試。據統計,這一時期宣傳介紹馬克思主義的活動非常活躍,發表在期刊雜志上的介紹馬列主義、翻譯馬恩著作以及河上肇的解讀文章數量空前絕后,包括馬克思的《勞動與資本》,河上肇的《經濟學大綱》《資本論入門》等。傳播的另一重要途徑是研究馬克思主義的社團,論戰后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紛紛成立,青年們經過比較選擇了馬克思主義,中國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涌現出來了,自此,知識界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多了起來。
一個多世紀以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取得了輝煌成就,積累了豐富經驗。聚焦到“問題與主義”之爭,不難發現這不僅是一個影響全國的論戰,也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過程中的第一個大考驗。馬克思主義正是在不斷面對挑戰與質疑中發展壯大的,這場論戰對馬克思主義傳播也具有深刻的啟示。
“思想理論只有借助一定的話語體系才能得以表達和傳播。”[11]從現實層面而言,能否使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占據指導地位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中最關鍵的目標之一。自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主導權的占據就成為馬克思主義者長期而明確的任務,這一過程也與黨的偉大實踐歷程密不可分。
在論戰中,以李大釗為代表的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根據他們的認識,闡釋馬克思主義適合中國國情的需要以及當時的中國社會迫切需要馬克思主義所強調的徹底革命來改變現實。回望百年波瀾歷程,中國共產黨自創立之日起就把馬克思主義鮮明地寫在自己的旗幟上,既注重意識形態體系的建構與傳播,又不忘在社會實踐中發展好維護好,因為意識形態安全與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緊密相關,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確立和堅持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指導地位的根本制度”“牢牢掌握黨對意識形態工作領導權,全面落實意識形態工作責任制,鞏固壯大奮進新時代的主流思想輿論”[12]。馬克思主義作為不斷發展的開放的理論,始終站在時代前沿,因此任何時候都要高舉馬克思主義旗幟,打好意識形態陣地戰,科學把握意識形態斗爭的客觀規律,將理論創新與實踐探索朝著有利于馬克思主義的方向發展。
馬克思主義的傳播需要培養一大批堅定擁護馬克思主義的人才,并通過他們在不同領域進行大眾化且有組織性的傳播,使馬克思主義科學理論和黨的最新理論成果為廣大人民群眾所支持和擁護。
論戰前后,以李大釗為代表的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正是充分發揮了馬克思主義傳播者的作用,利用論戰的效能向社會大眾宣傳,能夠在傳播中引導先進分子走出各種社會思潮的思想迷霧,增強和堅定對馬克思主義的信心。近年來,黨和國家對于培養高水平的馬克思主義傳播人才隊伍日益重視,不斷加大對高校馬克思主義學院的建設力度和馬克思主義傳播人才的培養力度。因此,當前要充分發揮高校馬院的重要功能,既要發揮思政課鑄魂育人的功能,又要旗幟鮮明抵制錯誤思潮的誤導,引導青年學生扣好人生第一粒扣子。總之,在傳播人才需求方面,既有系統掌握馬克思主義理論和理論創新的需要,又要有適應互聯網及其技術設備而形成的多模式傳播樣態,造就一支面向國內海外的高素質理論傳播人才隊伍。致力于“培養一代又一代擁護中國共產黨領導和我國社會主義制度、立志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奮斗終身的有用人才。”[13]
堅持問題導向,一切從實際出發,既是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基本要求,也是中國共產黨各個奮斗時期的概括凝練。
馬恩在創立發展馬克思主義初期就強調要從客觀實際出發,而不是從主觀意識出發。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早期形成階段,就開始運用馬克思主義科學世界觀對反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進行反駁。在面對“問題與主義”的關系問題時,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并未偏頗主義一方,而是堅持以辯證統一的觀點看待二者的關系,“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實際的問題,一方面也要宣傳理想的主義。這是交相為用的,這是并行不悖的”[14]突出強調二者之間的互動關系。要在總體上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進而發現問題、研究問題、解決問題,并在實踐探索中使馬克思主義得到創新與發展。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我們要增強問題意識,聚焦實踐中遇到的新問題、改革發展穩定存在的深層次問題、人民群眾急難愁盼問題、國際變局中的重大問題、黨的建設面臨的突出問題。”[15]當前面對互聯網環境下各種“反馬”“非馬”錯誤思潮的傳播和影響,馬克思主義傳播者應不回避,堅持問題導向,在全面調查、充分了解后,以強烈的問題意識與各種錯誤思潮展開各種形式的斗爭,推動馬克思主義科學真理的傳播。
回望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的百年風雨歷程,從星星之火漸成燎原之勢,馬克思主義深刻改變了中華民族的命運。而這場發生在五四時期的“問題與主義”之爭不但引起當時中國知識界的空前關注,至今仍給后人深刻的思想啟示。五四先賢們對“問題與主義”所持有的辯證統一的態度,達到一個超脫歷史語境的高度。當后人摒棄形而上學的即偏頗一方的思維方式,以開放自由的心態再來聚焦這次論爭的核心時,會發現這場爭辯已實現了思想論爭的批駁功能和闡釋功能。
大批知識分子在對世界形勢和中國局勢進行考察的基礎上,又經過深刻的理性論爭,對社會上種種思潮和主義進行篩選辨別,馬克思主義成為越來越多青年的信仰。此外,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正面回應非馬克思主義者的質疑與點化,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優勢占據早期意識形態陣地,在開放自由的氛圍內擴大馬克思主義傳播的影響力。由此可見,“問題與主義”之爭對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和進步青年產生深刻的影響,也有效促進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在新的歷史征程上,賡續馬克思主義偉大精神,弘揚傳播真理的寶貴經驗,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