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健
(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63)
《刑法修正案(十一)》是輿論與理論共同作用的產物,學者曾在其頒布前就相關問題展開大量討論。為更好發揮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犯罪治理的功能,有必要在對各方觀點、爭論進行梳理的基礎上,剖析問題本質,消除其功能實現所面臨的阻礙。總體而言,學者觀點可被歸為刑事責任年齡降低論、不變論以及彈性論三種。降低論與彈性論學者均認為我國未成年人刑事責任能力(以下簡稱責任能力)與刑事責任年齡(以下簡稱責任年齡)罅隙不斷擴大,應適當降低責任年齡規定,但后者認為具體設置一個責任年齡并未改變僵局,應設置彈性刑事責任年齡制度以尊重個體差異[1]。不變論學者則認為責任年齡與責任能力間隙擴大的觀點并無實證研究支持,而彈性制度則出于種種原因與大陸法系不相匹配、不相融合[2]。
無論在這場爭論中持何種觀點,都需要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論述以支撐觀點,久而久之形成以下三個爭論焦點,但有些論述與其說是旁征博引,不如說是基于自己觀點論證需要而對各類研究、現象的選擇性摘錄,所謂世界趨勢也是根據各方所需整合而來[3],故應當站在相對客觀的立場理性考量各方觀點。
法律不理會個別之事,只有發生大量不滿十四周歲未成年人實施嚴重罪行時才有借由刑法實施一般預防的必要,否則修改責任年齡便缺少事實依據。降低論或彈性論學者認為目前青少年犯罪形勢嚴峻,低齡化趨勢明顯[5],這表明應針對未成年人犯罪采用刑法規制,降低現有責任年齡以遏制未成年人犯罪。不變論學者則認為雖然媒體報道的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形勢嚴峻,但數據統計卻呈現犯罪形勢緩和之勢,未成年人犯罪也未發生低齡化[6],一項在我國某市進行犯罪研究呈現相似的結果[7],故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規定并無必要。
筆者認為,無論是認為未成年人犯罪數量上升還是認為未成年人犯罪呈下降趨勢的論述均并不充分。雖然犯罪現狀與行為刑法非難化及罪名非罪化有緊密關聯,但犯罪總體情況會隨時間推移而發生波動,并不會在長時間內保持同一種犯罪趨勢,若僅研究最近幾年內未成年人犯罪數量的變化并不能揭示其變化真實情形。最高檢發布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21)》顯示,2017 年至2021 年間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數量變化呈波動上升態勢,一反2017 年前未成年人犯罪數量下降趨勢,受審查起訴人數由2017 年的59593 人上升至2021 年的73998 人,接近2014 年未成年人犯罪統計。這便對不變論學者的論述提出了挑戰,但仍無法準確說明現代以來未成年人犯罪變化的趨勢,未來仍在變化之中,無法排除2021 年的青少年犯罪數量處于犯罪波峰的可能。如果自2022 年始犯罪情況開始朝波谷發展,那么依現有研究方式則又可以稱犯罪數量不斷減少,責任年齡無下降之必要,這是對未成年人犯罪情形變化的無效論證。
刑法理論將行為人具有責任能力作為對其施加刑法懲罰的前提,不僅要求行為人能夠理解法律規定,還要理解行為本質和后果,并對自己的行為加以控制[8],能夠在審判中開展平等對抗[9]。責任能力體現于心理成長的客觀表現,與年齡之間并不具備嚴格對應關系,為了在刑事司法過程中對行為人的責任能力判斷時有統一標準,故對責任能力狀況進行統計,將責任能力與年齡相關聯以構建責任年齡制度。此種方式制定的責任年齡制度存在忽視個體差異的問題,這一直是責任年齡爭論的焦點[10]。
降低論學者認為社會節奏加快以及未成年人接觸社會機會增加,責任能力出現提前發展特性,責任年齡規定與責任能力裂隙不斷擴大,故便應當下調責任年齡以縮小二者空隙[11]。反對者則從社會化程度的角度出發,認為未成年人對犯罪的特殊危害性缺乏完全認識,在社會認知上具有幼稚性[12],故其責任能力發展并不超前于既有責任年齡制度。筆者認為,未成年人接觸社會的方式隨著社會科技發展發生了巨大改變,責任能力必然會發生變化,但這種變化究竟如何表現仍然未知,即便未成年人生理成長速度加快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這并不必然帶來責任年齡的同時加快發展。為了擺脫責任年齡對責任能力認定的限制,避開責任年齡與責任能力關系的辯論,有學者便提出了個案判定責任能力的方式,惡意補足年齡制度便屬其中一種。
在刑事責任年齡制度修改的爭論中,還將未成年人刑罰適用性涵蓋其中。這一爭論主要圍繞未成年人刑罰是否有利于未成年人犯罪改造,降低再犯率以及對未成年不法行為人施加刑罰會對其回歸社會產生不利影響兩個方面展開,主要被用作反對降低責任年齡的論據。
其一是刑罰與再犯率的關系。對刑罰與未成年人再犯關系的研究暗含對未成年人恐懼與為未成年人恐懼兩種觀念的沖突,前者從社會角度出發,認為未成年人的不法行為對社會造成的傷害使得社會產生恐懼心理而想要懲罰未成年人,后者則從未成年不法行為人視角出發,認為刑罰的適用會對其成長產生不利影響,包含著對刑罰作用于未成年人所產生的負面影響的恐懼。降低論或彈性論將刑罰看作是遏制未成年人犯罪上升,對部分未成年人實施有效教育矯正的重要措施,降低責任年齡的直接后果正是將更多的未成年不法行為人納入刑法規制之中。反對者則認為未成年人身心還在不斷地成長,以監禁刑為主的刑罰不利于未成年人身體發育和心理健康成長[6],不少域外研究也證明受刑未成年人罪犯再犯率較經其他教育矯正未成年人罪犯高。其二便是未成年人刑罰與犯罪標簽的關系。不少學者認為對未成年人施加刑罰會給未成年人貼上犯罪的標簽,給未成年人的身心成長施加較為沉重的負面影響,惡化未成年人的成長環境,造成未成年不法行為人重回社會時面臨巨大困難。
各方觀點圍繞前述三個方面所展開的充分交流透露出刑事責任年齡制度功能實現所存若干阻礙。如果不解決這些阻礙,那么責任年齡制度便難以發揮未成年人犯罪治理的功能。
刑法適用的前提是行為人具備責任能力,這一原則不容違背。責任能力是一種實然狀態,客觀存在于人的心智之中,責任年齡作為一種法律擬制,由立法者依據國內大多數人責任能力發展狀況結合國內刑事政策等相關因素而定。該擬制與行為人的實際控辨能力沒有當然邏輯關系,也無法包含個體差異[21]110。由于責任能力與責任年齡之間關系的法律擬制性,二者的關聯關系必然會發生變化,時間推移或縮小二者間隙或擴大二者裂隙,由此便需對擬制部分即責任年齡制度進行修改以求二者更好的平衡。降低論與彈性論便是協調二者之間關系的嘗試,但前者陷入擴大責任主體范圍之嫌,后者則由于缺少統一客觀的標準而難以運用到實踐中。
為了擺脫責任年齡一刀切困境,不少學者認為制度層面上進行微調已經無法滿足現實需求,“使用固定年齡全面確定能力存在根本性缺陷,因兒童和青年受許多遺傳和環境因素的影響,是以不同的速度成熟”,所以有必要“采用個體評價的方式評估兒童的理解能力”[22]。大多數學者所提出的惡意補足年齡制度構建方案中均以“年齡限制+惡意=刑事責任能力”的個案認定模式為構造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彈性化責任年齡制度。基于對未成年人進行教育的政策,將未成年人接受教育矯正措施后能夠或者怎樣的教育矯正結果納入考量中,以對未成年人未來發展的利益做出最有利的保護。
刑罰誕生以來,對其功能的研究便從未停下腳步,貝卡利亞早在十八世紀便在其所著《論犯罪與刑罰》一書中對刑罰功能定位問題展開詳細論述。刑罰功能定位決定了刑罰原則,由此也決定著刑罰措施設置。早期刑罰論中,刑罰主要作為對實施不法行為人及惡行的懲罰而存在,通過對破壞社會穩定、危害他人利益的人加以懲罰而維護社會穩定與安全。在刑法理念不斷發展的過程中,單純的報應刑觀點逐漸被放棄,刑事實證學派在這一過程中提出了目的刑論,認為刑罰是預防犯罪、保護利益的手段[13]30-32。教育刑論誕生于目的刑社會防衛論的基礎上,認為刑罰的目的是矯正其反社會的性格并順利地復歸社會,青少年因其特殊性而需要特殊程序及矯正制度來進行教育改造[14]。
我國刑罰功能定位并非純粹的報應刑或是純粹的目的刑,而是報應刑與目的刑的結合,在強調刑法目的是與犯罪作斗爭的同時認為罪犯應當接受教育和改造。適用于未成年人的刑罰同樣如此,1979 年《關于提請全黨重視解決青少年犯罪問題的報告》便提出“教育、挽救、改造”方針,之后隨著《未成年人保護法》與《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頒布進一步完善為“教育、感化、挽救”方針和“教育為主,懲罰為輔”原則[15]。但由于在刑法典中并沒有對未成年人刑罰作出專門功能定位,這便造成在實踐與對未成年人刑罰的研究以及社會觀念中,有人將此類刑罰看作是報應刑,認為未成年人不具有責任能力或是不具有完全的責任能力而免于刑罰,淡化了刑罰在未成年人罪犯中所承擔的教育矯正作用。有人將刑罰看作是教育刑,認為刑罰在矯正未成年不法行為人的過程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也只有刑罰才能對部分未成年不法行為人的矯正起到作用,輕視了刑罰帶有的懲罰韻味。
未成年人是國家的未來,他們的成長決定國家未來的發展,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需要開展特殊程序,以保護未成年人為目的繼續開展司法工作,這使得未成年人成為了司法審判的中心。刑事司法過程中同樣以未成年人為司法審判的中心,只要案件涉及未成年人便需要將未成年人的利益納入考量之中。不過,伴隨刑事司法的開展以及刑事政策的影響,未成年人審判中心逐漸轉變為未成年加害人審判中心,對未成年人刑事立法以及理論研究以及產生了不小的反作用。給未成年不法行為人帶來處遇優待的同時為理論研究套上枷鎖,使得未成年人利益成為了不可逾越的邊線,不斷積累司法壓力。高壓之下終會有所反噬,反而不利于保護未成年人利益。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要求未成年人刑事立法與司法應當側重于未成年人利益保護方面,“寬”僅僅是利益保護的手段,不是為了“寬”而寬,而是為了未成年人利益而寬,為了未成年人利益而嚴,對未成年人的利益保護與對其實施寬待絕不會畫上等號,也絕不能畫上等號。
未成年人利益保護是未成年人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的核心,何為未成年人利益以及如何保護未成年人利益缺少詳細系統論述,使得基于未成年人利益保護的刑事立法與司法陷入困境。未成年人利益是一個整體概念,不容分解[16]。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不乏被害人同樣是未成年人的情形,而以被害人為研究對象的被害人教義學在刑事司法以及刑法中則是以減輕加害人刑事責任為目的而存在,它將被害人是否值得保護以及是否需要保護作為加害人行為是否值得處罰以及是否需要處罰的考量因素[17],在被害人欠缺需保護性時便否認行為的需罰性[18]。這就導致刑事司法過程中忽視了未成年被害人所應當享有的利益,使得未成年被害人透明化。與此同時未成年加害人的地位不斷提升,對未成年不法行為人采用教育矯正、加以懲罰時投鼠忌器,使得社會出現了未成年人保護法只保護未成年加害人而不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的觀點。
修正案十一緩和了刑事責任年齡制度忽視未成年人個體差異的問題,但如果再度出現責任能力與責任年齡不相匹配的情況,便又會陷入責任年齡制度修改的爭議之中。且如此進行責任年齡制度修改的背景是未成年不法行為人以自身為代價在制度中試錯以及社會輿論的爆發,這種背景下所進行的法律制度修改成本過大。前文所說的惡意補足年齡制度是在枷鎖下尋求突破的做法,對未成年不法行為人是否應當適用刑罰的判斷標準應當擺脫責任年齡制度限制,轉向對未成年人身心成熟程度的責任能力本質判斷以及對未成年不法行為人未來可塑性、教育矯正措施適用判斷。以未成年不法行為人個體評價結果以及其行為的危害性為依據,以最有利于未成年人教育矯正目的達成為目的綜合考量是否判處以及如何判處刑罰。對未成年人進行個體評價的方式在外國也有實踐經驗證明其理論的可行性,德國刑法甚至將剛達成年年齡不久的成年人規定為甫成年人,在刑事審判過程中對其行為是否具有未成年人特征進行判斷,并進行人格評估以判斷其是否具有可塑性,從而決定是否適用不同于成年人的法律及刑事司法程序。
但正如前文所述,有學者認為降低責任年齡有掏空刑法責任概念之虞,那么改剛性責任年齡制度為彈性刑事責任年齡制度同樣具備這種傾向。但一方面未成年人刑罰并不是僅基于責任而實施的懲罰,而是兼有懲罰以彌補社會傷害和教育以引導未成年人身心發展,因此未成年人刑事責任與成人刑事責任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對其所施加的刑罰應當強調教育而非固守對其懲罰。另一方面,針對未成年人的主觀評價以及可塑性評價正是建立在責任能力基礎之上,并沒有違背責任概念的核心。因此,針對未成年不法行為人進行個體評價并不會掏空刑法責任概念。
在現行法律規范中,未成年人刑罰并沒有做出單獨定義,而是直接在成人刑罰的基礎上加以調整。導致未成年人刑罰繼承了成人刑罰的大多數特征,使得未成年人刑罰的懲戒性質大于其教育性質。因此,未成年人的刑罰亟需脫離成人刑罰的影響,在成人刑罰之外重新定位、單獨構建未成年人刑罰。筆者認為,未成年人刑罰定位應當滿足以下兩個方面的要求:
一是堅持教育刑法與權利本位理念。少年刑法權利本位的基本立場要求優先通過非刑罰處罰措施,積極幫助和懲戒涉罪未成年人,使其不再實施違反刑罰規范的行為。權利本位的基本立場與教育刑論在強調矯正犯罪人這一點上有共通之處,不過兩者有顯著區別。教育刑論主張通過刑罰對犯罪實行社會防衛,同時將對個人法益的剝奪限制在很小的程度上,并形成對被害人的損害賠償制度[23]424-425。其制度導向是刑罰個別化、刑罰輕緩化和刑罰執行制度的教育性處遇。未成年人刑罰應當將教育刑法觀念與權利本位觀念相結合,根據個體評價結果以及行為對社會造成的危害對其優先采用適宜的教育矯正措施,將懲罰性刑罰或重心在于懲罰轉變為教育性刑罰或重心在于教育的懲罰,將刑罰看作是處理未成年不法行為人時最具嚴厲性和強制性的教育矯正措施,不忽視刑罰所具備的懲罰性也不僅將刑罰看作是懲罰。
二是構建未成年人刑罰轉處主義理念。目前我國未成年不法行為人刑罰更多地偏向保護主義立場,但保護主義并不能解釋為什么刑法要對未成年人實施優待,也不能解釋為什么允許未成年人獨立于責任理論。而在轉處主義視角下,未成年人刑罰將獨立于成人刑罰,刑罰外教育矯正制度將成為幫助未成年人重回社會的主要方式的同時,未成年人刑罰的功能也不會被忽視,而是成為未成年人教育矯正制度中最具有嚴厲性的手段。同時在轉處主義觀念下構建的未成年人教育矯正體系可以大幅度減少未成年人刑罰的懲罰性,降低刑事司法犯罪化未成年人行為的負面作用,為未成年人刑罰承受者減少負面評價。
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原則要求社會在行動以及作出判斷、裁決時,如果涉及未成年人利益,則應當將未成年人利益作為首要考量要件,并保證在整個過程中未成年人利益都處于最佳狀態。筆者認為,該原則應當包括以下兩個方面的具體表述。
一是在審判中兼顧未成年加害人與未成年被害人利益。未成年人利益是一個整體概念,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施以切割,不能有所取舍地保護部分未成年人利益。在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若被害人同樣是未成年人,則不僅應當在審判時充分考量未成年被害人意見,更應當注重未成年被害人心理診療,關注被害人身心狀態變化,采用醫療手段彌補其身心創傷,防止被害人因感受不到司法的照顧而變為下一個加害人,即產生“惡逆變”。在審判完畢后,應當由未成年被害人居住地社區居委會、街道司法所等主體在充分保護隱私的情況下進行隨訪,關注未成年心理狀態以及未來成長,必要時對未成年人開展心理治療。
二是以發展的眼光審視未成年人利益,既滿足未成年人當下利益需求,更要使得未成年人未來長遠利益最大化。未成年人利益保護并不僅體現于一時的審判中的寬恕,而應體現于未成年人未來整個人生成長過程中。未成年人只是處于其人生經歷中的一個片段,當下的利益保護并不必然有利于未來成長,甚至對未來成長有負面影響。因此在審判與教育矯正措施執行過程中,應當立足未成年人長遠利益發展,按照未成年人可塑性特征以及其行為的危害性采用適當的懲罰、教育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