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葬花吟》是《紅樓夢》中描寫林黛玉形象的代表作之一,在詩歌藝術方面極富有價值。埃茲拉·龐德,意象派詩歌運動的發起人,同時還是翻譯家、翻譯理論家。本文通過龐德的意象派翻譯手法為視角,從意象并置手法的運用、自我角色的解讀、對關鍵詞的巧妙聯想和詩體結構的靈活調整四個方面,對《葬花吟》的霍克思譯本與楊戴譯本這兩個譯本進行分析。通過分析,探討兩個譯本的得失,從中總結詩歌意象翻譯的規律。
【關鍵詞】紅樓夢;《葬花吟》;意象派翻譯;霍克斯譯本;楊憲益譯本;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2-0062-04
一、引言
《紅樓夢》作為四大名著之一,其對外翻譯一直以來都是翻譯研究者關注的重點,其中《葬花吟》作為描寫林黛玉這一經典形象的代表作之一,其詩歌藝術價值極高。《葬花吟》發生在林黛玉因誤會賈寶玉的故事背景之下,林黛玉獨自一人在花冢葬花懷著百般情緒哭泣著詠出這首詞,她的性格和內心真實想法在這首詞中表現得淋漓盡致。《葬花吟》這首詞既表現出林黛玉當時對府內險惡的人心極其憤懣,又是對于憤懣與自己無能為力這一無情現實的控訴,更是對于自由與愛情不可得的悲痛。
龐德作為意象派詩歌翻譯的代表人物,反對冗贅的語言,主張用濃縮凝練的意象來傳遞感受和情感。在他的翻譯主張中,除了有對意象的定義以及有關意象的翻譯要求之外,也涉及意象派的翻譯手法這一翻譯批評維度。
本文從意象派詩歌翻譯的特點出發,以《紅樓夢》霍克思閔福德的譯本與楊戴夫婦的譯本為研究對象進行對比分析,研究兩個譯本采取的詩歌的翻譯策略和翻譯方法,探討兩個譯本的得失,并比較出在意象派翻譯手法層面哪一譯本更佳,為詩歌翻譯提供新的思路。
二、龐德及其意象派翻譯主張
(一)龐德與意象派
埃茲拉·盧明斯·龐德,美國著名詩人和翻譯家。1909年至1917年,一些英美詩人發起意象派運動,他便是發起人之一。
意象派注重于詩的意象,在寫詩的過程中要求保持自然形象的本身。龐德曾說過意象表現的是一剎那間里理智與情感的復合體,作為作者需要找出明澈的一面然后呈露它,不需要對它加以解說,龐德還指出在剔除事物的象征意義的情況下,事物本身就是一個自足的象征。詩歌的意象雖然無法給予像刺繡圖案一樣明朗的效果,卻能給出像神話傳說里或夢里所見的那樣,沒有條理但卻異常刺激的感覺。
這種轉瞬即逝的情感并存于中國文人與西方文學家的發現之中。尼采認為意象像是有一種東西帶著無法形容的正確性和微妙性,猛地震撼著心靈深幽之處。中西文化審美體驗存在差異也有著共性,在意象這一點上中西方文學能夠達到共通,并且中西方詩歌里這種瞬間感覺和美感經驗是一致的(黨明虎,2003)。
(二)意象派詩歌翻譯
在詩歌翻譯當中,意象派主張詩人應以鮮明、準確、含蓄和高度凝練的意象,生動及形象地展現事物,并將詩人的思想感情溶化在詩里。意象派指出在翻譯過程中要抓住原作者寫詩時的沖動以及原詩的節奏感,不要過多地追求形式與韻律上的相似。龐德著力于將客觀事務與主觀感受結合起來形成意象。在詩歌翻譯方面,他主張翻譯時深入作者的內心深處,抓住細節來著重突出意象,而不是逐句逐行翻譯原詩,要采用一種“闡釋性的翻譯方法”,傳遞兩種語言的互文意義。他尋找的不是語言對應的外語文字,而是語言的表現力。
雖然意象派的運動盛行的時間并不長,但意象派制定的意象主義宗旨和三大原則深深影響了歐美詩壇,意象主義其獨特的藝術特征也豐富了觀賞者的審美體驗。意象派詩歌運動為現代英美詩歌翻譯打開了新的篇章,龐德的詩歌理論也為現代詩學發展開啟了新局面。
三、《葬花吟》研究背景
兩個譯本的選取具有代表性意義。霍克斯與他的女婿閔福德兩人合譯的《紅樓夢》英文版,作為第一個《紅樓夢》的英文全譯本,至今在西方世界擁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霍克斯在翻譯《紅樓夢》之前曾于牛津大學研讀過中文,并且就已經翻譯并發表了《楚辭》英譯本,具有一定的中國詩歌翻譯經驗。楊憲益、戴乃迭夫妻二人合譯出的《紅樓夢》英譯本,該三卷本是至今為止第一本也是最后一部中國人翻譯的英文全譯本。他們夫妻二人的合作結晶既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瑰寶,也讓夫妻二人在翻譯領域收獲了名聲。
《葬花吟》所屬的《紅樓夢》的譯介研究主要包括對翻譯中對不同版本的對比借鑒,從文化研究角度,從文化比較、文化翻譯、文化意味等角度切入展開研究,以及以文本為中心,針對習語、修辭、句法以及文化負載等方面展開的具體翻譯問題研究。
本文以意象派理論為切入點,意象派理論雖然都贊同“意象”的詩歌本體地位,但只有龐德在意象的論述中強調了意象是詩人對客觀世界的體察、領悟和再現,將其視為主客體相互交融的意象再現過程,而諸如休姆的意象理論、艾略特的“客觀對應物”、威廉斯的“物外無意”將“image”視為物化的意象,與我國傳統的意象詩學有著極大差異。通過對中國傳統詩歌的翻譯和模仿,龐德的意象融合了異于其他歐美詩人意象解讀的獨特內涵,與中國意象詩學有了更多同質性。
四、譯本對比賞析
龐德的意象派翻譯理論中既包括意象派詩歌的三條基本準則,以及有關翻譯中國古詩的意象理論,也有專門有關翻譯手法的部分。在翻譯手法方面,他提出了意象并置手法的運用、脫體句法與跨行法的變通、自我角色的解讀、詩體結構的靈活調整和對關鍵詞的巧妙聯想五種翻譯手法(馬會英,2014)。
本部分將以《葬花吟》為例,從龐德所主張的意象并置手法的運用,自我角色的解讀,對關鍵詞的巧妙聯想和詩體結構的靈活調整這四個翻譯手法出發,對楊憲益、戴乃迭譯本和霍克斯譯本兩個版本的詩歌翻譯進行分析。
(一)意象并置手法的運用
意象并置的運用是要將看起來并無關系的多個意象拼接在一起,不去多加贅述,在多個意象拼接并矛盾交織的意境中,將詩人內心的起伏變化與情感真實地呈現出來。
對《葬花吟》第七句的理解應當將“香巢壘成”與“燕子無情”歸為同一畫面的意象,楊譯將“燕子”和“香巢”的意象打散,而霍譯更為合適地翻譯出了原作者所表達的前后意象邏輯結構,即“梁間的燕子無情,在于糟蹋了鮮花壘成散著花香的巢”,這樣更能讓目的語讀者了解到作者所指意象。
第八句中作者所指為“明年花盛開時,但燕子卻未必來此筑巢,這大觀園內的女孩們也未必仍在此”,霍譯還原了所指的“花”“燕子”“少女們”三個意象,畫面飽滿和諧。楊譯的主語所用“燕子”這一意象,稍顯單一。
第十二句“淚暗灑”與“見血痕”發生在同一時刻,在翻譯時則需要把握這瞬時的意象。楊譯對這兩個動作做了名詞化處理,而霍克斯譯為“sheds many a tear”和“bloody drops appear”,都采用動詞現在時,在時態上還原意象,比使用名詞來描繪畫面更恰當。
第十四句中“人初睡”這一畫面發生在“青燈照壁”的情境里。霍譯的“lays her down between the lamplit walls”在邏輯上更為合適,并且在意象上還原了作者所想表達的畫面。
(二)自我角色的解讀
自我角色的解讀是指譯者在翻譯時,把譯者帶入情境之中,把自我融入角色其中,對角色進入揣摩解讀,了解角色的感情世界,分析角色的內心獨白。
《葬花吟》第四句疑問句,霍譯為對于疑問句的否定回答,即“不忍踏落花來復去”。還原作者想表達的林黛玉憐花的心情,不忍落花被踐踏,在被踐踏之前,“手把花鋤出”。
第六句中對于“閨中”一詞,楊譯為“chamber”即閨房中,但霍克斯所譯的“sweet companions”即閨中好友,這才是原詩所想表達的意思,即林黛玉內心的孤獨。
第十八句中“難留”霍譯為“wouldnt long delay”,所指為“無法停留太久”,“delay”一詞的使用表達出林黛玉想要多在人世間待幾年,卻礙于自己的身體狀況知道所剩時日不多的舍不得。第二句霍譯為鳥與花所用為動詞,表現出其鮮活的動作,其實表達的是林黛玉自己思考、沉默與羞怯。
第二十三句霍譯為由“let”引導祈使句,可理解為“就讓這些人嘲笑吧”,一下點出來林黛玉借葬花詞來表達自己的心境,林黛玉無奈又灑脫的心境一下就能展示給讀者。而楊譯只是描繪客觀的“人們嘲笑葬花這一行為”,未能表達出林黛玉的心聲。
第二十五句里“紅顏老死時”霍譯為“The bloom of youth sickens and turns pale”,將“老死時”理解為“病了,臉色也變得蒼白無力了”,這一意象其實是林黛玉自己幻想自己病倒之后臨了時悲慘的樣子,極具畫面感。
(三)對關鍵詞的巧妙聯想
對關鍵詞的巧妙聯想,即挖掘關鍵詞的聯想意義以此豐富地呈現詩歌整體意義。意義的展現離不開意象這一橋梁。因此,在翻譯中譯者要根據意象所體現的具體意義來進行變通和表達。龐德詩歌翻譯的成功之處就在于他能針對詩歌所存在的特殊文化背景,以讀者的視角來調整翻譯的意象,以保留原詩的意境。
《葬花吟》第一句“滿”楊譯為“across”,指從一側到另一側。霍譯為“fill”,意思是使某物充滿某物,更能描繪出漫天落花這一意象,霍譯還將“消”譯為“bereft”,該詞的動詞意思為失去了某物,形容詞意思為因為失去了某物而悲傷和孤獨,也就表達出了作者所想的“憐”的意思。
第二句里楊憲益將“游絲”譯為“gossamer”,指的就是蜘蛛所織的極細的線。“撲”中的“撲”,楊憲益譯為“waft”,該詞意思為假使微風之類的東西飄過它們,它們就會在空中輕輕移動,一下把柳絮的輕柔飄蕩的意象生動描繪出來。并且在“繡簾”一詞的把握上,楊憲益所譯的“the embroidered screen”顯然相較于霍克斯所譯的“curtained door”更勝一籌,楊憲益將賈府應有的帶著刺繡的門簾這一意象準確地傳達出來。
第三句“惜”霍譯為“grieved”,該詞的意思是感到非常難過,特別是因為某人去世,這里暗指春天的消逝,而且“春暮”他就譯為“springs decease”即春天的故去,相互呼應。楊譯將“惜”譯為“mourn”指的是因某事物不再存在或不再相同而感到悲傷,“passing” 某事結束或某人死亡的事實。這句兩個版本的譯文都很好地傳達了作者的意思,但楊譯所用的“mourn”所指的“因某事物不再存在或不再相同而感到悲傷”更能描繪今年這唯一一個春天的逝去,明年雖然還會再有春天,但不再是今年這個春天。
第九句霍譯將“風刀”譯為“slaughtering gale”,“gale”指的是“極強的風”,“slaughter”指的是“兇狠地殺戮”,這一描繪極為形象并充分地表達了大自然的凌厲與花所遭受的摧殘。“明媚鮮妍”楊譯為“fresh and fair”即為“新鮮、美麗”。而霍譯的“intact”修飾花朵差了幾分韻味。
第十五句里“倍傷神”楊譯為“anguish too much”,“anguish”為極度痛苦的意思,程度或許不至于此。霍譯為“so strangely sad”更有林黛玉葬花時自言自語,思考自己如何這般傷心的意象。“憐春”中的“憐”并非憐惜而是憐愛,“惱”并非是惱怒,更多的是痛心,霍譯“憐”為“glad”,譯“惱”為“grieve”,其用詞十分恰當地表達了此句意義所在。
第二十一句中楊譯“收艷骨”中的“收”為“shroud”既有包裹的意思,也作壽衣的意思。其雙重含義的聯想豐富了此句意義的表達:用最好絲綢包裹美麗的花瓣,用干凈的土作它們的外裝,以此祭奠花這一美麗生命的逝去。
(四)詩體結構的靈活調整
漢語古詩注重詩歌結構的對稱美。對翻譯而言,要實現在英語中傳達出漢語詩歌中整齊的形式和有規則的韻律,會受到詞語、搭配或語法結構等運用的限制,影響對原詩意境美的傳達。為了實現這一目標,譯者需要靈活地調整結構,力圖實現所譯出的詩體在意象的再現和意境的渲染上忠實原文,打破原作結構上的對稱與平衡,翻譯的重點在于原作的情感的保留,譯文的表達方式可根據具體情況調整。
第五句中霍克斯拆分為“不管”“桃飄與李飛”,譯為“Why care…”“Maid…”和“where the fallen flowers blew?”采用英文讀者偏向的短句,多用逗號連接。沒有遵循原文平仄工整的節奏,而是把節奏放在情感力量的詞匯上,讓人感到輕盈明快,耐人尋味。
第十句中對于“能幾時”和“難尋覓”的翻譯及其連接的翻譯,霍克斯以譯入語讀者接受的美感結構為參考,調整了該句結構,譯為“How can …long … Or…draw back?”將原為一句問一句答的結構改為一句疑問一句反問,譯文對情感主題的把握十分準確,這一改變將原文中的意境和情感交代得更清楚,使譯文在神韻上的表達效果更加接近原文讀者所感受的效果。
第二十句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原文為感嘆句和疑問句,但是霍克斯的翻譯透過原文表面含義,直敘林黛玉此時所想所感,改譯為陳述句“to the worlds farthest end, The flowers last fragrant resting-place to find.”即為“去到天的盡頭,去到花兒們最后一個可以安葬的香丘”。這樣調整詩體的結構不僅沒有破壞對原文內容的表現,而且還做到還原出原文中的意象。霍克斯對原文詩境的整體把握和對林黛玉的內心情感的處理上都更為恰當。
五、結語
通過對《葬花吟》兩個譯本的全面分析,我們可從意象派翻譯手法出發,了解兩個譯本的翻譯風格與特點。在意象并置手法的運用上,霍克斯的譯文更能把握事物之間的關系,將不同意象融合為同一畫面,力求再現原詩給讀者傳達的意象與感情。這種選擇令譯文更貼合原文,更易于理解。在自我角色的解讀上,霍譯強調忠實于原文的情感,深入角色內心思考再翻譯。楊譯將所表達的感情沒有那么深層,但這對英語讀者更好接受和理解。在對關鍵詞的巧妙聯想上,兩個譯本平分秋色,都為翻譯大家之作,用詞斟酌考究,都有其自身的特色和風格,各有千秋。然而,以總體的視角客觀審視兩個譯本在意象派翻譯手法層面上的表現,霍克思、閔福德翁婿譯本更勝一籌。這兩個譯本都值得當今譯者在學習文學翻譯的過程中進行學習。對《紅樓夢》的翻譯的深入研究,無論在文本內容中還是文本外部的文化方向,都還有巨大的研究空間。除《葬花吟》之外,《紅樓夢》中還有很多詩詞值得我們從翻譯角度進行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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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鄭萌(2000-),女,湖北黃岡人,湖北工業大學,翻譯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