蒔梔
世事人情冷暖,親嘗者方才知曉,她做不到大愛無疆,只愿能守著這破屋一隅。
1
“染花姑娘今日接不了客,請各位官爺諒解……”
醉夢閣,一醉千愁解,如夢似幻中,是越國國京高官的享樂之地。代葉踩著枝干兩三步跳上桂樹,木樨簌簌飄落,微風吹過,碎金翻飛,她惹了一身的桂香,然后又順勢躍上墻頭,踩著琉璃瓦,回頭望了眼墻里的醉夢閣,笙歌鼎沸,于是她咧著嘴,瞪大琥珀色的雙眼,做了個鬼臉,飛身下墻。
幾個臟兮兮的小娃娃縮在墻角陰影里,本來在打瞌睡,聞聲擁了上來,抓著代葉的褲腿或衣擺,聲音稚氣:“葉子姐姐!”
“不是叫你們在小院里等著嗎,怎么又跑過來了?”代葉嗔怪道,彎腰拉著他們走到人少的地方,點了點領頭孩子的額心,“小包子,你這么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啊,還敢來?”
前些月,也是約定的日子,小包子穿著身襤褸的麻布衣裳,在醉夢閣后門守著,等做幫工的代葉出來,被路過的吃醉酒的官人踢了好幾腳,手肘膝蓋也磕得烏青。
那官人呢,留下一聲“小叫花子,晦氣!”,就揚長去也了。
“我們躲著的,不臟他們眼,”小包子搖搖頭,仰著臉,笑嘻嘻地說,“想快點見到葉子姐姐,嘿嘿。”
“怕是想快點見著姐姐手里的糕點,”代葉晃了晃手里的麻繩,那由蒲草包著的點心也隨之晃動,飄香隱隱,“下次不準再來了,誰來就不給誰吃,哼。”
“啊——!”小娃娃們當了真,齊齊哀嚎,小臉愁得像個臟苦瓜。
“撲哧,”代葉被逗得板不住臉,向前跨了一小步,舉著點心,道,“那這次不算,這次誰先追上我,給誰!”
說完,代葉就向著人煙稀少的貧民窟跑去,還不忘回頭看看幾個孩子有沒有跟上。
中秋節,燈籠高掛,銀華滿天,軟香紅土上接袂成帷,只是國京的月亮照不亮貧民窟的小巷,酒肆的喧囂傳不到掙扎之人的耳中。
代葉在小巷中跑著,被什么絆了一腳,重心不穩,于是順勢輕巧地翻了個身,安穩落地。
“什么東西擋了姑奶奶的路?”
代葉轉身用腳輕輕地踢了踢那東西,借著月色,隱隱約約看著像是個倚著墻昏倒的人:“……是死了嗎?”
貧民窟喝醉的人少,死亡的人多。
小包子他們這時也撲了上來,抓著代葉衣袖:“葉子姐姐,抓到你啦!”
“好啦好啦,給你們就是,喏,拿去分了吧。”
代葉隨手一拋,糕點剛好落入小包子懷里,小孩們一窩蜂涌了上去,爭搶分食。
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還活著呀,許是個醉鬼,那——小孩子們,我們走吧。”
她剛要起身離開,腳腕便被拽住,那人并沒什么手勁,只要她稍稍一掙,便能掙開。
代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地嗅了嗅,有淡淡的鐵銹味,月色昏昏,她抬手向他胸口抹了一把,粘膩,湊近一看,一手的血。
“要我救你?如果你是壞人呢?”她輕聲問。
他聲音沙啞,氣息微弱:“……給你……”
一枚藏在袖套里的蒼原玉佩。
2
小院也就是個破爛的瓦房,堪堪三間,用簡陋的泥墻圍著,墻體脫落,瓦片七零八碎,只有些微弱的光隱隱約約忽閃明滅,人影綽綽,他們就著枯草鋪成的墊子,裹著一身寒意艱難入睡。在這里,人們唯一能吃的大概只有西北風了吧。
“篤、篤、篤”
貧民窟里也有畏強欺弱,搶劫欺凌慣常發生,總有些無恥之徒趁著夜色施以暴行,代葉便約定了這獨特的敲門方式,以做警惕。
“吱呀”
老者拄著根粗樹枝,顫顫巍巍地端著煤油燈打開了門:“代葉?”
這就是這院的院主,張慈。
“爺爺,撿回來個累贅,您看收不收吧?”代葉流著汗,這人背著還蠻重。
“快進來,快進來,”張慈趕忙招呼著,“這是怎么回事?”
小娃們嘰里咕嚕地解釋一通,代葉將男人靠墻放著,接過了老爺爺手里的煤油燈,暖黃色打在這個男人身上,代葉這才發現,此人衣著不俗。
棕色窄袖錦袍,綴邊繡有復雜紋樣,一支斷箭射在胸口,血跡暈染了大半衣裳,男子已然昏迷不醒,冷汗打濕墨發。
她捏著男子的臉,左右看了看,又拍了拍,嘆了口氣。
“爺爺,他救不活了,這傷勢,我們沒錢,”代葉擺了擺手,“現在也晚了,錢大夫怕是睡了。”
張慈嗔怪地橫了代葉一眼:“屁!那老錢頭,就算天皇老子睡了,他都不可能睡,去,去請他。”
“哦,”代葉不情愿地應了聲,動作磨磨蹭蹭的,不滿道,“這不是浪費錢嘛。”
“浪費錢你把他背回來干嘛?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看見了就不會坐視不管!快去!”張慈吹胡子瞪眼,催促道。
兜里玉佩泛著冷意,冰泠泠的,代葉不由得愣了愣。
“好好好,我請就是了。”
干嘛把他背回來?代葉想,許是良心未散,許是他鄉見故物,忽而心起漣漪。
良辰已過,已是三更。
“醫術有限,老夫能做的只有這些,”錢大夫合上醫藥箱,“可能過幾天會發炎,能不能活就看他造化了。”
張慈握了握錢大夫手,給了他些銅錢,一大把,錢大夫沒數,也沒推辭,收進了荷包:“你知曉我的,有錢我便賺,走了。”
代葉沒去送大夫,她把那藥材放在男子身邊,扶著爺爺進了里屋,遞給他一包蠻有重量的錢袋:“爺爺,你收著,我留了些。”
“唉。”張慈用力握緊了錢袋,因為過于枯瘦而在輕微顫抖,終于還是收了下去。
“沒事兒,這么多錢,我一個人也花不完,就算是報答爺爺。”代葉不在意地揮了揮手。
代葉流浪至國京時已身無分文,她雖有些武藝在手,卻因是個女子,總被看作是容易欺負的對象,打劫、欺凌第一個找上她,人多勢眾,不免雙拳難敵眾手,等她傷痕累累隨著眾人來到國京,無人問津、瀕臨死亡之時,唯一施予援手的就是張慈。
耄耋老者,白發蒼蒼,拄一木拐,行善事。
反正她也沒甚期待,家破人亡,掙著些錢投桃報李也好。
“我不能久留,爺爺,之后我再來看你們。”
世事人情冷暖,親嘗者方才知曉,她做不到大愛無疆,只愿能守著這破屋一隅。
3
染花倚在美人榻上,把玩著手里的圓形玉佩,祥云紋樣,墨中白痕,通體溫潤,用的是上好的蒼原墨玉,只是底部有兩個缺口,合在一起像片葉子。她蛾眉微挑,三年前,蒼原城被陳國攻破,百姓逃竄四方,有些富貴人家帶著蒼原玉來到國京倒也不奇怪。
可為何那人會中箭?
“染花?”
正思索如此,李容敲門走了進來,臉上喜氣洋洋的。
她妥當收好玉佩,坐直了身子,叫了聲:“李媽媽。”
“可受不起,姑娘呀可沒想過我這個老媽子死活,留下一堆爛攤子,可苦了老身,”李容語氣熟稔,半帶揶揄半帶抱怨,“老身知姑娘好心,有些事兒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當不知道,可我們這一行的,逃不了‘身不由己’四個字……”
“染花知曉。”她垂眼低眉,淡金花鈿籠上一層陰影,施了些粉黛更突出了她的骨相之美。
“當初就是看中了你這美人骨,”李容長嘆一聲,“唉,反正說了你也不聽,不要怪老身啰嗦,一個月只能出去兩回,多了不行。”
“嗯,”染花拂袖,扶著李容坐下,“剛見媽媽喜上眉梢,可是有什么樂事?”
聽到這個李容又樂開了花:“你可知曉,不日大將軍凱旋,有大人為他備下宴席接風洗塵,就在我們醉夢閣!”
“更是點名要看染花你的劍舞,”她笑得開心,“你可要準備準備。”
城池淪陷,國將不國,而今宮宴之后還有接風宴,奢靡無度。
大將軍,荀越淵……你既然守得那城,為何守不了蒼原。
“知曉。”染花回答得很淡,興致缺缺。
不過這也是常態,李容并不在意,不深究,不強求,這是亂世生活的準則。
4
“爺爺!”代葉從門后探出頭,提著一袋香噴噴的包子,“我來看你們啦,該晌午了吧——小包子!”
“哎!謝謝葉子姐姐!”小包子抱著包子一溜煙兒去分享食物去了。
“你怎么……”張慈錯愕。
“之后忙,怕來不了,就先來了,”代葉越過張慈進去,笑得很有暖意,像今日的陽光,“來,我看看那人怎么樣了?”
那男子正架起火,準備煮大鍋飯。
“嚯,生命力頑強呀,這就恢復了?”代葉手賤地去拍他肩,被擋了回去,她嘁了一聲,道,“你就這么對你的救命恩人嗎?”
男子面露狐疑:“……聽說你在醉夢閣做幫工?”
“問這個干嘛,是又如何?”代葉撇了撇嘴,“你這什么態度?”
男子垂眉,火燒得旺,映得臉上有了些血色:“不,無意冒犯,只是覺得,這手,不像做幫工的手,繭的分布很奇怪,倒像是經常握劍,手……也不是很粗糙。”
不然手背不會被打紅。
代葉挑眉,輕笑了聲,慍色也下去了:“倒是厲害,嗯,我以前確實練過劍,那你呢?姓甚名誰?家住何處?為何來到此地?”
琥珀色的桃眼掃過他的傷:“為何,傷成這樣?”
“景戰。”他抬起頭,看著她,眸子清亮。
代葉像是想到了什么,面露厭色:“這名字不好聽。”
“是因為陳國那位將軍嗎?”他又恢復了那種淡然的狀態,“你是蒼原人。”
“是啊,沈景戰,嘖,真的不好聽,”代葉坐在草堆上,搖著腿,心想,張爺爺真是什么都往外面說,“我沒見過那王八蛋的樣子,唔,雖然你名字遭罪,但是你肯定比他好看,他定是歪瓜裂棗、青面獠牙——我剩下的問題呢?”
景戰不答反問:“你可否記得那玉佩?”
“記得呀,蒼原玉,很常見的紋樣,”她無所謂道,“我拿去賣了。”
代葉打量著景戰,“莫非,你也是蒼原人?”
“……”他怔住,似乎有所遲疑,最終點了點頭,“是的,算吧。”
“這傷?”
“這傷是私仇。”
代葉點頭,衣著考究,并非貧窮,來到此地,定是有親友可投。
“何時離開?”
“今日。”
代葉松了一口氣:“這便好。”
“蒼原太守的千金,”景戰凝視著她,眼神認真、鄭重,星目似有微光閃過:“我曾經見過你,騎馬揚鞭的樣子。”
5
大將軍班師回朝,戰功赫赫,在陳國虎狼鐵騎下臨危不懼,保得城池,更是孤身追擊,手刃叛徒,其英勇無畏,傳為佳話。
舉國歡慶。
接風洗塵宴上,其同僚如是贊頌道。
推杯換盞在手,軟香溫玉在懷,紅紗翻飛,極盡頹靡。
主坐上的將軍笑容淺淡,好像融在酒間。
官員們顯然醉了,透著糜爛的酒氣:“來了來了,染花美人,嘿嘿,她的舞劍特美。”
染花娉娉裊裊出現,身姿曼妙,氣質清冷,腳踝上的鈴鐺,隨著步伐叮當作響,美目半闔,其令人贊嘆的骨相略施粉黛,堪稱絕色。
荀越淵霎時一驚,不由得抓緊把手,身體僵直,從容的臉上有了裂痕,像是震驚。很快又克制地放松,眼神一刻不離染花。
襟飄帶舞,裙裾飛揚,劍花留下殘影,利劍刺破長空,干凈利落。
一舞畢,窗外桂花簌簌落下,似有飄香。
染花本以為會就此告退,不曾想,其中一官員喝得太多,已是昏了頭,直接離席上前攬住了染花,半邀請半強求地讓染花跟著他走,其他人見怪不怪,竟無一人制止,反而調笑揶揄。
果然一丘之貉。
荀越淵面色更加不虞。
還不等染花落座,他沉聲道:“你跟我過來。”
“大人?您指我嗎?”
荀越淵直接下了臺,搶過染花的手,不由分說地往外拉。
待到無人處,他氣道:“你為何在這煙花柳巷之地做這出賣色相之事?代葉!”
“能在這兒遇見將軍,真是緣分。”染花甩開他的手,見離得太近,又推了荀越淵一把,“荀將軍請自重。”
他倒吸一口涼氣,皺了皺眉,往后退了一步。
染花蹙眉:“你這兒有傷?”
“代葉,你不該在這兒。”
“荀將軍這話說得好生無辜,若不是你臨陣脫逃,害我父親一人死守蒼原,無救援相助,沈景戰又怎會破城,我怎會家破人亡,我又怎會在這?”
她閉上眼,又想起了那一日,血色染紅枯草,火光照亮夜空,而那曾經侃侃而談的將軍,早就帶著軍隊落荒而逃。
她的父親死守城墻,無暇顧及家人,無人可以托付,最終,萬箭穿心而死。
父親清廉高潔一生,竟落得這樣的下場。
何其不公。
荀越淵像是突然醒悟過來,只是眼神有些傷心。
“想起來了?這時候來裝什么同情啊!”染花笑得凄美,“以前也沒見你這么善良,怎么?轉性了?”
染花轉身,離去:“將軍別叫我代葉了,染花過得很好,只望將軍能繼續保家衛國。”
她又嗤笑一聲:“大人們還在等您回去呢。”
獨留荀越淵一人在陰影里讓墨色染上眼眸。
翌日,染花聽說,朝廷一位命官因貪污受賄被罷去官職,流落荒地。
這不過是常有的事,見光了而已,染花搖搖頭,繼續倚著窗,算著日子。
6
國京一連下了幾天的雨,青石板上水洼倒影人群,朵朵傘花撐開。天際灰蒙蒙一片,連集市叫賣聲都顯得有氣無力。
麻布衣裳容易染臟,不好洗,還是不出去了。染花扶著欄嘆了口氣,她很想看看那群孩子。
若沒有牽腸掛肚之事,她怕是也沉溺在這浮華的表象之上了。
荀越淵無事總來逛花樓,點名要自己陪,以致流言四起:她被大將軍看上了,要納為妾。
嘖,怕是色欲熏了心,國事戰事都拋之腦后,只是……他似乎變了許多,神態氣質也沒有之前的輕浮猥瑣。
管他的,反正自己少了很多事。
染花這樣想著,沒注意眼前有人,那人也像喝醉了般,直愣愣地撞上來,染花頭磕了個響。
“好痛!”她捂著額頭,吃痛道。
那人也像是撞醒了酒,眼神清明:“代葉?”
“景戰?你怎么在這兒?”
他默了半刻,拉住了她的廣袖,回道:“宴席,逃不開。”
“這是……讓我救你的意思?”
景戰點頭。
代葉扶額:“跟我來。”
她自己的廂房,確保沒人預訂。
景戰一直看著她,這眼神,她總是覺得似曾相識,讓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擺了擺手:“也不用這么驚訝吧,雖然形象差距是有點大哈。”
“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幫工吧,賺得還多,李媽媽也挺好,不苛刻,還寬容,”代葉咧嘴恐嚇他,“不準露出奇怪的表情,不準和別人說這件事,聽說你和爺爺還有聯系,特別是他們,不準說!”
“……”景戰斂下神色,薄唇微抿,緩緩開口,“我以后可以來找你嗎?”
代葉瞪大雙眼,又突然收了那活潑性子:“你有錢便行,我有什么可以選擇的呢?”
她緩緩坐下:“距上次見面,已有一月有余,公子想找奴家聊些什么?”
屋外細雨蒙蒙,染花替景戰斟酒,微風含著水汽拂過輕紗,染花抬眼望去,屏風上的刺繡有些朦朧,原來是眼睛進了沙子,她有些想哭。
只是有些落差。
“我并非折辱你,”景戰接了這清酒,一口喝了,醉意淺淺,他替她找來毯子,“我只是,有些想蒼原了。”
蒼原有著最廣袤的草原,綠茵如被,她能騎著烈馬,迎著狂風,射殺掉天空展翅的雄鷹;蒼原也有熱鬧的集市,在石砌的圍墻之內,叫賣聲不絕于耳,帶著濃濃的蒼原口音,她能不在乎禮儀肆意穿梭;她的父親,蒼原太守,受城民愛戴,是她最想成為的樣子。
景戰將毯子輕輕地披到她身上:“對不起。天冷了,披上吧。”
7
幾大城池相繼淪陷,不足半年,陳國鐵騎便會兵臨國京。
景戰來的時日少,時間不規律,但那幾天,卻是代葉極少可以放松的日子,每逢十五、三十,他都陪著代葉去看望張慈。
荀越淵也來,但是只默默坐著,到了時間便出去,兩人相看無言。
“誒,我在這兒。”夜深人靜,細雪灑落枝頭,似是林花,代葉踩在墻頭上,向遠處招手,鵝毛落在青絲上,像是星光。
景戰回頭,在墻頭下面站著,雪在傘面已然鋪了一層,他收了傘,張開懷抱。
“都說了很多次了,我敢跳!”代葉雖然這么說著,但還是姿勢很熟練地向景戰撲去,安穩地落在他的懷抱中。
景戰總是聞到一股桂花香,明明桂花已然凋謝。
“今日小寒,薄。”
“我穿得不薄。”代葉狡辯。
“披風給你。”不容代葉拒絕,披風已經披上身,“走吧。”
“今日還早,夜市應當開著,我們去逛逛?”代葉突然改了主意,“給那群娃娃買些東西吃。”
景戰面露遲疑,又見代葉期待,點了點頭:“好。”
燈籠高照,又有銀裝素裹,火紅映照潔白。
“集市很漂亮呀,好久沒來了。”代葉左挑挑右撿撿,喟嘆道,“一瞬間還以為回去了呢。”
她輕輕地說道:“感覺一直這樣也不錯。”
人群嘩然散開,一乞討者被踢了出來,衣衫單薄,還有清雪也蓋不住的惡臭。
“可是……”角落不乏有餓死殍。
代葉扒開人群將乞者扶起,逛夜市的意趣頓消,她對景戰說:“我們回去吧。”
景戰向他們走去,卻在人群中,被撞了一下,那人馬尾有一縷紅發,他突然一怔,眼神變得晦暗不明,拉著代葉道:“你們先走,不要等我。”
好像一切都很平常,代葉給娃娃們帶了紅燈籠和甜點,小包子到了年歲在一家餐館做幫工,張慈雖然還拄著拐杖,但身體好了許多,住在隔壁的乞者們也有了些破爛的冬棉被,縫在一起也可御寒,每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代葉以為今年也一樣。
直到她回到了醉夢閣,來到了自己的廂房。
李媽媽旁邊站了兩個禁衛軍,一位高官坐在椅子上,代葉看他面熟,也許他也是那次接風洗塵宴的賓客,他開口道:“染花姑娘,麻煩你走一趟了。”
8
這是一間閉塞的牢房,四面都是墻,只有一扇鐵窗隱隱露出點微光,映著雪色,代葉被不由分說地用鎖鏈懸吊著,衣衫已經破爛,血珠沿著傷口滴落,她咬緊牙關,忍受著鞭刑。
從那位自稱羽衛統領的口中,代葉了解到,他們懷疑荀越淵私通敵國,傳遞軍情,他們未曾找到任何證據,只是懷疑。
醉夢閣,他最常來的地方;染花,他接觸最久的人。
懷疑合理,拳拳愛國之心。
其實,哪管荀越淵是否賣國,他們只是利益被觸犯,覺得染花能夠威脅到荀大將軍罷了,不然,也不會在問過一遍后便不再詢問,只讓人去通報荀將軍。
當然沒有任何回應。
見此法不通,他們便想利用染花坐實荀越淵通敵的罪名。
“大人吶,您把我這賤命看得太重啦。”
皮鞭直接朝臉上劈來,一道長痕,在左臉上。
“可憐了這美人皮,你們這行就是靠這個吃飯吧。何必呢,姑娘?你隨便說一些便行了,做個偽證而已,”他奸笑道,“還可以除掉一個懦夫。”
代葉歪頭,不答。
“有骨氣,繼續。”
不知過了多久,代葉覺得她大概是會死在這里了,好像死前會出現幻覺,也許爹爹會來接自己吧。
直到有黑衣人闖入牢房,砍斷鎖鏈,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一片混亂,沒看見父親。
其間,有人將黑衣人面紗扯開,劍眉星目,長眉斜飛入鬢,薄唇微抿,她喃喃道:“景戰。”
與此同時,一齊響起的還有統領的怒吼:“沈景戰!”
她昏了過去。
沈景戰。
“一個不留。”
9
“惡心,你太惡心了!”
斷箭是羽衛的飛羽箭,景戰是沈景戰的景戰。
她居然成了敵國的幫兇!
來到醉夢閣,是為了交換情報,那跟著她,是為了什么?
還說自己是蒼原人,惡心誰呢,惺惺作態下是洋洋自得吧。
代葉剛醒,看見沈景戰的一剎,便抑制不住惡心反胃,撕心裂肺地吼出這兩句,不顧身上的疼痛,抽出床頭掛起的佩劍向他刺去。
卻被輕易卸了力,收了劍,被扶著靠在床頭,沈景戰道:“對不起。”
“放我回去。”
“不行,你好好休息,我,我過幾天再來看你。”沈景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出了門,將滿院風雪隔在門外。
沈景戰去干嘛?陳國已經要攻入國京了嗎?
她不細想沈景戰救她的原因,只想著三年前的悲劇又會重演,不管旬越淵有沒有本事,她都得去提醒他。
她扶著墻,一步一頓地向外挪去,快到屋門時被擋了去路,那小少年從一開始便在門外守著,默不做聲地看著代葉掙扎,臨到門前又將她制止:“姑娘請回吧。”
少年有一綹紅發,他小聲說著:“將軍本來就不該救你的,還要被罰。”
他氣極:“計劃都被你打亂了。”
雪下大了,落滿了院子,屋里鋪著地龍,可她覺得好遠好冷。
“姑娘,別再想著出去通風報信了,是沒用的,沒人會信。”
“什么意思?”代葉氣息微弱。
少年語氣帶著鄙夷:“因為你只認識荀越淵。”
代葉感覺被寒意籠罩:“他真的叛國了?”
少年搖頭。
沒等她提起來的心放下,少年接著說:“荀越淵早就死了,早在班師回朝之前,現在,只有沈景戰。”
代葉抓著門框的手捏緊,泛起青筋,臉色煞白,心臟感覺被絞著,喘不過氣,急切地咳嗽著。
“姑娘,我之所以告訴你,只是因為,國京淪陷、越國覆滅,已成定局,以卵擊石是無用的。”
“越國百姓需要一個明君,他們已經期盼已久,你從蒼原來到國京,其間慘象已然目睹,凍死骨源自壓榨,曝野尸因為舍棄,我們的目的雖然是擴張疆域,但無可否認,如果在我們國君的領導下,這個國家將會更好,這是大勢所趨,負隅頑抗只是愚忠。”
代葉笑得不屑:“當你的國家被進犯,你會繳械投降嗎?”
“我希望我不會,但我知道這樣的人是英雄,有戰爭就會有死亡,有些人,為了信仰,便會戰死,”少年說得冷酷,意有所指:“沈將軍已經在盡力降低死亡。”
“可是混亂局面中,誰說不會發生錯殺呀……”代葉靠著門框,無力地滑落下來。
“姑娘,在這兒呆幾天吧,保重身體,很快就會結束了。”
“這將會是,新的一年。”
10
不能離開別院,但準許代葉在院子里閑逛,只是少年一直跟著,這個冬天尤其漫長,冷絮紛紛揚揚,下得纏綿。
這院子像沈景戰一樣冷漠,代葉覺得。
沈景戰來得并不頻繁,只是一來,便會靜靜地看著代葉,只是看著,等雪滑落枝頭,等雪積滿枝頭。
三十號,少年用腳鏈將代葉鎖在床上,院門落下大鎖,他迎著風雪,走了出去。
代葉想,快要開始了。
意料之中的,狼煙暈染夜空,城門大開,之前羽衛私抓染花的事件并未引起他們警覺,許多高官還在醉夢閣醉生夢死,皇帝在高閣酒池肉林,除了官員的府邸以及皇宮,過年的氣味不是很足,街上死氣沉沉。
仿佛預兆著有一場大雪將至。
陳國軍隊進入得毫不費力,有些老將還守著,街道上家家戶戶緊閉門窗,越國大勢早去,陳國鐵騎的馬蹄聲浩大得震撼長空。
今天是三十,我要去看看他們。
代葉用頭上的步搖撬開腳鏈,從窗戶爬出,沿著規劃好的線路來到一顆桂花樹底下,像往常一樣借著桂樹的高度,跳上了城墻。
沈景戰,腦子有病吧,種棵桂樹在這兒,姑奶奶走了。
這屬于城郊,她循著記憶拐進了貧民窟。
“爺爺!”
“代葉?”張慈驚訝道。
“小包子呢?”
“景先生囑咐我們今晚別出去,小包子想著你要來,接你去了。”
醉夢閣已淪為戰場。
陳軍圍堵,四面包抄,有些人知曉即使投降也是必死無疑,握著利劍,讓一排排士兵護著自己,斷肢殘血,金戈交鳴,尸橫遍野,熱血融化雪花,灑在青石板上,暗沉,猙獰。
數箭破空而來,狹小的街巷,多批人馬擁堵在此,長劍翻飛,弓弩相向,殺麻了,已分不清敵我,入目只是人與血紅。
馬上的似乎也是一位將軍,銀鎧泛著冷光,長纓不管不顧向下刺去,小包子在那敵人后面。
代葉到時便是這樣一幕。
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她飛身過去,踢歪了長纓,撿起地上的長劍,護著小包子,沖了出去,那被意外救下的士兵也無賴地在后面跟著,弓箭向他們射來。
一支飛羽箭穿過代葉胸膛,射中心臟,她用長劍砍斷,抱著小包子,隱入暗巷。
雪落了滿身。
小包子涕淚四流,拽著她的袖子,帶她去找大夫。
代葉握住他的手,道:“救不活了,不要浪費錢。”
“救得活,救得活,景大哥都活了。”
“咳,咳,那是他命不該絕,誰叫,遇見了我。”
代葉冷極了,她覺得眼皮很重,怎么費力都睜不開,突然有點想那個懷抱了。
“葉子姐姐,葉子姐姐。”小包子跪在一旁,想要背起她。
“你太瘦啦,背不動我的,算了,算了,”她咳得難受,胃里絞痛,“都、都叫你不要來找我了,不聽話。”
明明小巷子這么黑,她靠墻望著夜空,月色、雪色無垠,她卻在虛幻中看見,一位在草原上少年將軍,眼中的艷羨。
她突然想送點東西給他,這樣想了,她也就做了。
代葉闔上眼,手無力垂落:“你,你幫我把這個還給他,我就,就不生你氣了。”
她喃喃細語:“就不生氣啦。”
她突然明白,那天,沈景戰將玉佩給她,原不是求救,只是認出了她,即使是在黑夜中。
蒼原,原來是沒有雪的啊。
11
年初,陳國完成統一,歷史上這樣贊嘆這次戰役:謀劃千里,運籌帷幄,其“仁”歷代所未有。
攻城的傷亡數量,是歷史新低。
這證明沈景戰的計劃是正確的。
而這位名垂千古的將軍,從此卻再無記載。
12
“這個送我?”
“是的。歡迎你來到蒼原,別看這玉佩樣式常規,里面可有一片小葉子哦。”
沈景戰回想起那天,他跟著駐守邊疆的爹爹應邀拜訪蒼原,在他今生見到的最大的草原上,一位少女在烈馬上回眸微笑,朝他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