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照

毫不夸張地說,鄧亞萍可能是中國知名度最高的運動員。整整幾代中國人的回憶都跟這個殺球犀利、從胸口吐出一聲“颯”的小個子球員有關。某些時刻她成了中國乒乓的一種信仰和象征,又在新世紀成為了中國人對奧運和世界體育的一種連接。
在杭州亞運會舉辦的今年,鄧亞萍帶著我們一起穿越回1990年的北京亞運會。小個子乒壇傳奇登場了。
“1990年北京亞運會是中國第一次主辦亞運會,也是我第一次獲得亞運會冠軍,當時的場景,我現在依然記憶深刻。”盡管連日奔波,休息時間極其有限,但鄧亞萍的聲音依舊清脆而有穿透力,跟人們記憶中那個在賽場上揮拍殺球的世界冠軍無異。

33年前,上世紀90年代初的北京,像一個剛從夢里醒來的中年人,在改革和開放的時代洪流中拼命地“重回青春”。而那時的鄧亞萍是個17歲的少女,已經加入國家隊快兩年了。
加入國家隊的第一年,她就在亞洲杯的比賽上一戰成名,打到決賽,獲得了女子單打冠軍。第二年,1989年的第40屆世乒賽上,首次參加的鄧亞萍奪得了女子雙打冠軍,以16歲的年紀,成為了中國乒乓球歷史上最年輕的世界冠軍之一。
今年終于能在自己家打比賽了,17歲的鄧亞萍想,從新建的北京二環到可愛的吉祥物盼盼,亞運村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各種比賽之前的預熱,已經把氣氛烘托到很高了。”她回憶道。但興奮的勁頭很快被激烈的比賽沖散,先開賽的男隊出師不利,爭奪金牌的重任落在了她們女隊身上。
女團決賽在北京工人體育館舉行。兩場比賽結束,中國隊仍以大比分一負一平落后,最后生死局即將開戰。場內的空氣仿佛凝滯了,鄧亞萍頂著壓力上場,拼殺幾個來回,最終鏖戰扳回一城,為女隊的獲勝立下汗馬功勞。
回到亞運村,她看到宿舍的房門上貼滿了小紙條,上面是其他國家隊運動員寫下的鼓勵和祝福的話。在之后的比賽中,她繼續乘勝追擊,最終以三塊金牌的成績不負這場主場作戰的體育盛會。
在鄧亞萍的人生里值得被細細講述的比賽場面太多了。勝了或是敗了,逆轉或是拉鋸戰,這個曾因為“身高不夠,不適合打乒乓”被省隊勸退的小個子女孩,創造了“最長時間蟬聯世界排名第一的女性乒乓球運動員”的世界紀錄。
所以,那些所謂的“能夠成為××”“能夠做××”的標準,也許從不存在,對于約定俗成的刻板規訓的挑戰比獲得某場比賽的勝利更有意義。就像,體育對于鄧亞萍的意義也絕不僅在于不斷的勝利。
1997年,她已經參加了兩屆奧運會、兩屆世乒賽,幾乎統領了全球各大乒乓賽事,媒體把這段時期的世界乒壇稱為“鄧亞萍時代”。然而在此時,24歲的鄧亞萍開始淡出國家隊,她決定回到校園,踏實地上學。第二年,先后在清華大學和劍橋大學學習英語的她,正式宣布退役。算一算在14年的運動生涯中,她一共拿了18個世界冠軍。
2021年鄧亞萍的首部著作《心力》出版,她在自序中寫道:“體育給我帶來的最大收獲并不是這些獎牌,而是讓我有了鋼鐵般的心理素質。”
從10歲進入市隊到15歲進入國家隊,鄧亞萍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都在集體、紀律和嚴苛的訓練中度過。不過,隊里的生活并非千篇一律,偶爾閑暇,她會自己看看書,聽聽音樂,或跟大家聊聊天。隨著出國比賽的機會越來越多,鄧亞萍的世界也變得越來越大,她開始發現并看到多樣的、豐富的……以及人生各種各樣的可能。“在一個年輕人成長的過程當中,十幾歲到20歲正是不斷去觀察世界,然后樹立自己的正確的人生觀的時候,多看一看世界我覺得很好。” 對今天的她而言,那些經歷都很寶貴。
就在1997年摘得曼徹斯特世乒賽三枚金牌后,她意識到,是時候思考打球之外的人生了。
“人這一生得分段,前一段這種生活不可能延續一輩子,這個職業就需要我選擇退役以后怎么辦。當時必須要面對的就是人生的下半場,或者說以后該怎樣面對人生,怎樣重新調整自己的生活、工作。”
她深知,沿著原路繼續走下去的樣子,大概率是在球隊里任職,做教練吧。如果她要轉彎呢,如果她想變道呢?她是否準備好了去面對和之前的人生完全不同的狀態和節奏?她深吸一口氣,就像準備好上場去打個漂亮的大逆轉一樣。在乒乓路上,她無怨無悔,已經做到了最好,“可以結束了”。
“選擇完全不同的人生”的決定是她性格使然,“就是當我把一件事搞好了,或者覺得已經玩明白了,就不想再玩了。”她不怕壓力和競爭,但凡事“很怕它沒勁,不好玩”。
可24歲開始讀本科,聽起來可不是那么“好玩”的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在體制下,運動員必然需要為了訓練而很大程度上犧牲掉讀書的時間,“每個人時間是有限的,很公平,你干了這個干不了那個。”
運動員生涯帶給鄧亞萍的人生啟發之一是,做任何事都沒有捷徑,只有腳踏實地。所以既然她選擇了,“那就硬著頭皮弄唄,不然怎么辦呢?就一點點來吧。因為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把事兒想明白了以后,做倒是不怕,而且我也認了”。
2001年6月北京申奧進入了如火如荼的沖刺階段,此時作為申奧形象大使的鄧亞萍同時還在準備清華大學英語專業的畢業論文。除了用“少睡點覺”來應對這種“兩線作戰”的忙碌之外,習慣了大場面和大壓力的世界冠軍,也沒有其他的好辦法。
這次出現在電視上的鄧亞萍跟幾年前人們印象里的不太一樣了。她褪去了運動裝換上了成熟干練的套裝,自信地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之前4年,在清華大學她“吭哧吭哧,一下一下”把自己的語言實力給夯實了。
本科畢業后,鄧亞萍還是沒回到“系統”的舒適圈里,她一邊在國際奧組委擔任職務,一邊在英國諾丁漢大學攻讀中國當代研究專業的碩士課程。一年之后碩士畢業,她動身前往劍橋大學,選擇了土地經濟學,最終拿到了博士學位。在劍橋大學800年建校史上,第一次有像這樣一位世界頂尖的運動員獲得了博士學位。
每個人都對她在學術上的成績感到驚訝,仿佛運動員本不該擁有這些。這恰恰是鄧亞萍想要質疑的,世界上沒有什么“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這兩者之間不存在邏輯上的關系。誰說運動員只能擁有好的身體素質,而不配擁有智慧呢?
國際奧委會的工作與鄧亞萍的求學生涯幾乎重疊。當她有能力跟各國同仁順暢交流,隨著工作以及跟薩馬蘭奇主席接觸的時間變長,她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原來是看熱鬧,因為我也拿了冠軍,很光榮,后來慢慢才看到門道”。
2003年碩士畢業后,鄧亞萍加入北京奧組委市場開發部,從制定市場開發計劃開始,一步步推進招商等工作,“那段時間還是有相當大的挑戰性,需要去看,去學,然后跟整個團隊磨合。”其間,她發現市場開發作為奧運會商業模式的重要一環,“非常值得去研究”,于是堅定了自己的博士研究方向,“自己又在做這件事,同時要系統地把它研究清楚,所以理論加實踐連在了一起”。后來,北京奧運期間,她被調派到奧運村部,她和團隊不僅要照顧好200多個國家共計16000多位運動員、教練員和代表團官員,以及24000多名志愿者,還要負責接待各國政要,并在開幕式前安排完每個代表團的升旗儀式。
北京奧運會閉幕后,她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及答辯。2008年是她人生下半場的一個重要節點,在那之后又是一個新的階段。盡管有幾年的工作和生活跟體育沒有特別直接的聯系,但她覺得,“這也是一種人生的經歷”。
近兩年,鄧亞萍上過幾次談話類節目《圓桌派》,從她的言語間好像很難聯想到30多年前那個殺球凌厲的女乒神將的樣子,她更成熟、更睿智、更溫和,也更自由了。她談起當年的比賽、奧運村的生活、奧組委的工作,更多的是談她對體育的理解。現在,她的兒子也在打乒乓球,但她明白“他的人生他做主,畢竟我們不能代替他,成為他”,所以大眾樂于看到的子承母業創造體壇傳奇的故事也許并不會上演。畢竟誰也不能真正承接誰,誰也不能被永遠烙印上誰的影子。
但中國乒壇有過一個鄧亞萍,就足夠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