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鮮鮮


曹斐的工作室“藏”在某藝術園區的一幢老式辦公樓內,樓下咖啡店里面坐滿了時髦的年輕人。電梯門打開,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奇特世界:1990年代風格的辦公室被打通成一個大開間,每個角落都看似隨意地擺放著仿佛穿越而來的玩意,讓人忍不住湊近了觀瞧。
竹編的一桌四椅讓人不禁想象藝術家招待朋友們喝茶的場景,老電影海報曾張貼在已經消失的紅霞影劇院里面,與之遙遙呼應的是同樣影劇院里搬出來的兩個觀眾坐椅。
工作室內疊放著的兩只籠子里,一只居住著工作室的吉祥物波蘭雞小紅(它也參與了這次拍攝),此刻它正啄著自己的玩具。另一只籠子里的母雞蹲著一動不動,再一看,卻是假的。工作室的一角可以拉上圍簾幕布,坐在老式電影院的坐椅上,用投影儀播放曹斐這些年來的影像作品。
時間和空間在這里隨意交疊,不經意間流露出藝術家20余年創作生涯中的草蛇灰線。
今年夏天,曹斐與五條人合作了他們在廣州體育館的巡回演唱會“大時代歌廳”。
腳手架,霓虹燈,“前方施工,敬請繞道”的路牌,舞臺如同搭建在一座工地之中。巨大的紅色高跟鞋和塑料桶,營造出荒誕而熱烈的氛圍。演出最后一首《阿琳娜》,去年曾在曹斐個展《拉格朗日冰室》開幕式上表演的音樂人朱婧汐,再次以賽博章魚的造型登場,為這場魔幻現實主義的演出再添一絲超現實的氣息。
曹斐是這場萬人演唱會的藝術導演,她將廣州獨特的城市風情和五條人音樂的精神內核,以及充滿個人風格的裝置、影像、舞臺造型結合在一起,打造出一場“大型搖滾戲劇”。
身在現場的觀眾沉浸其中,很少有人注意到演出還有個特殊的嘉賓,她是曹斐作品中最為人們所熟知的形象之一:2006年的影像作品《誰的烏托邦》中那個穿著漂亮裙子、在車間里跳孔雀舞的女工。
只不過現在她已經變換了身份。她說,曹老師讓她看見了外面的世界,鼓勵她離開工廠去外面追夢。后來,她擔任過一個創意園區的CEO,現在自己開了家英語培訓機構。曹斐有點感慨,“這很難想象,是吧?”
2005年,曹斐為了《誰的烏托邦》項目在佛山一家燈具工廠駐留的6個月時間,深刻影響了她的藝術生涯。她每周兩次往返于工廠進行在地研究,記錄工人的生活,跟他們一起做工作坊。“當時這個藝術項目的名稱叫《你們在那里干什么?》,所以我決定把這個題目交給工人們,問一下自己到底在這里干什么呢。自己想一想。有人說為了生活,有人說為了家庭、為了兄弟姐妹讀大學,等等等等。”

工作坊期間,曹斐把工人們分為不同小組,輔導他們在自己的崗位上用現成材料創作裝置作品。“未來組用裝燈泡的銀色包裝盒做了個太空飛船,船艙上有感應器,觀眾走進去飛船就會亮。故鄉組則用很多商品包裝箱拼搭建了水井、茅屋、爐灶和桌椅。夢想組搭了一個迷你的螺旋樓梯,上面放他們宿舍的一簾蚊帳,蚊帳里頭掛著一位工友畫的國畫,別墅、鳥、山和松樹的畫面作為他們所向往的美好生活圖景。”
在長達半年時間的調研項目完成之前,曹斐幾乎不會設想作品最后呈現的樣子,藝術家強調用自己的感知去捕捉真實,因為真摯的情感遠比想象重要。曹斐看到工人宿舍里放著一條漂亮的孔雀裙,“原來一位可愛的女工很喜歡跳舞,因為家庭原因不得不進入工廠,然后我就邀請她穿著孔雀裙在車間里面跳舞。工廠里有一支工人樂隊,年輕工人們下班后就在宿舍里弄一弄,我就讓他們把整個樂隊樂器都拉到車間里頭演出,演出時他們背后的生產線上的機器還在轟轟作響……”
工人們就這樣變成了臨時的藝術家和夢想家,而曹斐也得以深入了解了中國新工人階層的真實狀況,并得以在中國制造業最輝煌的時期抓住時機,以此為題,觀察,記錄,創作。
UCCA館長田霏宇說,曹斐是中國當代藝術的第一批年輕藝術家。“她成長起來的時候,這里剛形成了一個中國當代藝術圈。她就作為一個年輕人進來,跟我們一起玩。”
在這個特殊的時間開始創作,讓曹斐天然具備了某種使命。她說自己非常慶幸。“因為今天制造業都自動化了,當初的工廠已不復存在。中國制造業紅利的時代可能也過去了,那個時代工人的生活形態也改變了。”
曹斐同樣觀察并記錄著向無人化進化的制造業:在一座大型的自動化物流基地“亞洲一號”里,僅有的兩個男女工人和AI 機器人在工作中陷入了“無人” 與“人”及“非人”的情感糾葛。而早在中文互聯網還處于BBS時代的2007年,曹斐就已經在虛擬世界中搭建了自己的城市,并沉浸其中生活了長達5年。將這部名為《人民城寨》的作品與《誰的烏托邦》《亞洲一號》并置,藝術家對于時代變遷的深刻關注清晰可見,同時也不得不讓人感嘆藝術超越時代的敏感。
2003年,一個叫做“第二人生”的虛擬世界誕生了,在這個世界里,所有用戶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創造屬于自己的城市和生活。一向熱衷于流行文化和嘗試新媒介的曹斐,決定在這里進行一項大型藝術實踐。她花了一年多時間搭建了一座巨大的人民城寨,并且以中國翠西的身份在其中生活:建造,社交,跳舞,參與社團,甚至談戀愛……
連藝術家本人也沒有想到,十多年后的元宇宙成為人盡皆知的全新概念。2022年,曹斐又在元宇宙的時代中創作了新的虛擬城市《多托邦》。回到熟悉的虛擬世界,她的心態比其他人更加復雜。15年前可以參考的東西太少,周圍也找不到幾個人能理解她在做什么。但是當街頭巷尾都在談論元宇宙,而現在的虛擬現實技術比起當時也沒有顯著的進步時,這對于藝術家來說還有吸引力嗎?
如果說當年在“第二人生”中的嘗試旨在探索未知的未來與可能性,時隔多年后重回元宇宙的創作又被藝術家賦予了新的意義。比起一眼就能看出鳥巢、城中村等諸多中國元素的人民城寨,《多托邦》在時間維度上擁有了更多層次:“你會看到多托邦的主體是一只在空中漂浮的章魚,支撐起一座紀念碑式的建筑。這座建筑的環狀結構很像宇宙飛船,而宇宙飛船是我之前的項目‘紅霞影劇院演變來的。從設計的角度,過去跟未來在賽博時空平行地連接在一起,這個時空中是一種歷史維度的延伸。”

始建于1958年的紅霞影劇院距離曹斐的工作室不遠,最初是北京有線電廠(738廠)的員工食堂,1970年代改建為電影院,曾經是酒仙橋地區的工人俱樂部。這里作為一個項目空間、一個研究對象,成為“紅霞”系列的靈感來源。
如今,在虛擬世界中進入這座“新紅霞”文化宮,在紅霞影劇院中曾經開展的觀影活動,進化為各類線上文藝活動:駐留創作、展覽或是座談會。“新紅霞”的海報招攬著新世紀的訪客:“充滿好奇的電子人類們,一起在豐富多彩的多托邦中創造屬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吧!”
就如同《人民城寨》在運營兩年后永遠地消失在比特海中,紅霞影劇院也即將隨著北京新一輪的城市更新在現實中消弭。但藝術家早已將其復刻留存在虛擬世界之中,由此賦予其永生。“《人民城寨》雖然消失了,但是它現在變成香港M+美術館的永久藏品,整個城市的數據被復制下來。我只是把這個城市暫時折疊起來,未來如果有合適的機會就可以打開它。”而紅霞影劇院只是在現實世界中承載著更多地理與歷史的意義,更承載著一個時代工人與家屬的集體記憶。曹斐同樣將整座即將拆除的電影院掃描后以數據形式留存,放在VR作品里給觀眾進行體驗。
創作線索的脈絡從未斷絕,而它又是非線性的。記錄時代,不斷折疊,又不斷回溯。曾經關注的焦點或創作的主題,時時以不一樣的形態復現。曹斐說她近年來比較喜歡用“回響”這個說法:比如再次出現在藝術現場時已經擁有不同際遇的孔雀舞女工,比如在做《人民城寨》時想不到十多年后重回虛擬空間,又比如她與五條人之間的這次合作。
早在10年前,同為廣東人的仁科就看過曹斐的作品,其中就包括2005年的戲劇作品《珠三角梟雄傳》。2021年曹斐在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舉辦個展“時代舞臺”時與他們才正式認識,隨后她受邀擔任五條人巡回演唱會“大時代歌廳”的藝術導演。
舞臺上的演出越來越熱鬧,背后的LED屏里,曹斐早期的作品《三元里》(2003)、《誰的烏托邦》(2006)以及新作《多托邦》《Oz》穿插播放著。廣州與北京,現實與虛擬,過去與未來,在背景中無聲地閃爍。
ELLE:2007年的時候,大多數人對于虛擬世界還沒有概念。你是如何決定要以這種全新的媒介形式進行創作的?
曹斐:回過頭來看,也許這是一種藝術的敏感性,更敏感于一些不為人知的表達,或者說敏感于時代的變遷。當時看到在這個虛擬世界里面已經有金融、教育、社交的屬性,翻天覆地的變化即將發生,就覺得應該在里面創建一些東西。
于是我很快就決定了在虛擬世界里做一個自己的城市,并且必須要在這個城市里面打造一種生活。項目2007年啟動,2008年搭建城市,從2009年開始運營到結束。前前后后花了5年。哪怕2008年底金融危機,對當時的互聯網行業影響非常大,你也得守。幸虧這不是個生意,是一個藝術項目。一旦你決定了要把這里作為一個實驗場,就要花上好幾年時間去觀摩、去打磨、去完成,這個時間也一定要投入進去。
ELLE:你的很多作品都是旁觀的視角,但有時你又需要在地調研很長一段時間。在這種創作中,你個人的情感是重要的嗎?
曹斐:做項目的時候,一定要有自己的真情實感,你一定要投入進去,一定要熱愛被拍攝的對象。就像演戲的演員,你要入戲,要融入。
這是一種focus,也是一種不放棄。就像《人民城寨》,運營到后面其實在這個行業里面快要隕落了,但我們還是堅持到2012年。“紅霞”項目也是,我花了5年時間。你要跟你的創作對象去相處,去了解它。
作為藝術家,如果不熱愛你的研究對象,不熱愛這個題材,你會很難把它做好,作品本身就會沒有情感的張力。有了情感張力,別人就一定會感受到,會跟你的作品共情。作品是不會欺騙人的。所以這個也會讓藝術家愿意投入精力和時間,而不只是追求效率。
ELLE:今年是《ELLE世界時裝之苑》創刊35周年,你在35歲的時候是什么樣的?
曹斐:2013年我剛前后生完了兩個寶寶不久,是工作、生活和家庭最拉扯的時候。很想掙脫育兒,回到工作室,回歸創作,但是小孩又需要照顧,內心很糾結。
但那一年創作了作品《霾》,為了拍攝,我把一歲半的妹妹送進托兒所,她成了那里最小的寶寶。作品完成不久,妹妹就在托兒所得了手足口病,發高燒進了醫院,隨即又傳染了哥哥和爸爸,他們三個都躺倒在醫院里,我那時沒阿姨,只有我一個人照顧他們,回憶起來非常艱辛,一個字“扛”。
ELLE:你之前曾說過,直到生了孩子,你才意識到自己的創作與女性身份是有關聯的。
曹斐:作為母親,孩子會給你很多課題去面對,同時這些感受也會融入到你對整個世界的理解里面。你怎么處理兩代人的關系,怎么讓子女開心,怎么讓他們有所收獲,怎么幫他們度過青春期,又如何在藝術創作上影響他們……我覺得經歷這些變化的關系也是很有意思的,促使你反思。
我父母在我的成長過程中起到的作用是耳濡目染,讓我覺得藝術家的工作和生活是很有意思的,不是去上班或者開公司,而是圍繞個體的獨創性去開展。我也在用我的方式,希望能潛移默化地影響自己的孩子。
另一方面,他們也會反哺我的創作,在我的作品上有所呈現。過去我關心青年文化,關心工廠,都是他者的故事。現在有時候我會把自己的故事融入作品,甚至展現自己的生活。像《新星》那部電影里面講的是父子關系,我兒子也在里面演了一個少年的角色。我跟女兒也在疫情期間一起創作了作品《不安之島》,他們用不同的方式走進了我的作品。只要走進去,就會變成一段親密記憶,永遠定格。就像我小時候父母幫我們做雕塑,做成堅硬的很難被腐蝕的大理石像和銅像。
藝術家會用作品去表現愛,這也打開了作品里面的情感維度。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傳承,一種愛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