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璧鵬
蟬聲叫得我焦躁,一陣大一陣小的,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閉嘴。我不想說話,僅能感受到一點兒溫度,但骨頭感覺特別冷,手也止不住地顫。
“早點兒睡吧,休息好了病好得快。”父親又來到床邊說。
綠色的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顯得不是特別溫暖,憔悴得甚至有些恐怖。我閉了眼睛,假裝休息。骨穿的麻藥勁兒過了之后疼得我發了瘋。睡不著也罷,反正時日不多了,也正好感受下活著。
眼前疼得出現不了畫面,花了些力氣,想到以前和朋友們打麻將的場面,為什么他們都還不來看我,難道我的病真的不重嗎?
腦袋里像進了蒼蠅,嗡嗡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我偷偷睜開眼,想看看窗外,忘了窗簾已經拉上了。
父親躺在旁邊的病床上,跟我反著睡。這不是昨天去世的病友的床嗎……
“爸爸,爸爸!你別睡,你千萬別睡那個床啊……啊……”
父親嚇了一跳,一側身就起了床:“我不睡,我不睡,我不睡這個床,我不睡這個床。”他一只手緊緊地握住我,另一只手輕輕撫我的額頭。我看到他那頭發掉得精光的頭頂,哭得更揪心了。
“那個人去世了,你不能睡那個,你不能睡那個啊……”
那一瞬,父親和那個陌生的男人疊在了一起,嚇得我只想死死地抓著父親。他依然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另一只手想要去拿紙巾擦我的淚。我抽開手摟他的脖子,把他拉進我的懷里。父親想反抗,但又沒有掙開我。門突然開了,亮閃閃的白光照進了我的眼睛。“干什么,干什么?”護士三兩步沖過來拉住我的手。“爸爸,我要爸爸……”父親直起了身子,我伸手想要夠,卻夠不著。
“爸爸在,爸爸在。”他彎下腰,拿臉去貼我的手,然后轉頭跟護士說,“沒事,沒事。你趕緊去休息吧,這里有我就行了。”
“行,你讓他好好休息,大晚上的大家都要休息,別喊別叫。”
“好好好。”
父親抱了我好一會兒,轉身去了椅子上休息。我早閉上眼睛,但仍不能睡,腦子里又冒出些離別的話語,該怎么組合才能看起來體面些……
“醫生說今天給我們三個小時可以出醫院,去剪個頭發吧。”父親說。
我點點頭,早預料到要剃頭,也沒什么值得詫異,換了衣服,感覺自己是個活人,對著鏡子拍了張照片。
踏出醫院,我望著天空,感覺天空從沒這么亮過;我又望向高樓,感覺高樓玻璃反射的光能刺穿我的眼睛。赫克托耳被馬車拖著走的時候,能看到自己國家的城墻嗎,會感到被拋棄了嗎,還是會再多看幾眼呢?誰知道,還是死了好,要是半死不活地想要戰斗也沒了機會。
“到龍山的,到龍山的。”醫院門口的大叔一遍一遍地喊,雖然不知道龍山是個什么地方,但是我也想去看看。“多少錢?”“一個人四十五元。”父親轉身就拉起我的手走。“我下次來坐!”我拉長了嗓子,希望大叔能夠聽到。路邊攤兒的小販一臉希冀地望著我,指望著我能帶給他們生意。真想讓薩特來看看這里的眼睛,他們的眼睛里是天堂。
我們進了理發店,我坐了下來。
“帥哥,想剪個什么發型?”小哥一邊笑著一邊給我系圍裙。
“我……”剛想開口時,父親卻拉過來小哥,交代了幾句。小哥的臉色沉了下來,沒有了剛才的開朗,看得出他不知道怎么面對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看著他的局促,得說點兒什么才行。
“沒事,剪吧,我之前都剃寸頭。”小哥慢慢開始行動,我閉了眼,以免再看到他窘迫的表情。伴著“滋啦”“滋啦”的聲音,頭發跟花瓣凋謝一樣地往下落。
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地上已經滿是頭發了,這是我第三次剃寸頭,看著鏡子里的我,熟悉又陌生。我離了座位時,父親正在付款。看著地上的頭發,我還想再剃一次。小哥拿了笤帚掃我的頭發,沙……沙……看著自己的頭發被一點一點地掃走,我“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自顧自地哭,一邊哭一邊抓起頭發往自己口袋里塞。
頭發在頭上時需要花錢,落在地上時就被一下掃走。我才二十歲,二十歲啊!父親從后面抱我,抓我的手。小哥轉頭將笤帚扔到我抓不到的地方,蹲下來搶我手上的頭發。我哭得更用勁兒了,“嗚啊,嗚啊……”
理發店里的人都嚇壞了,理發的小哥們都過來幫忙,好像認為我是神經病。玻璃門外也站滿了人,烏壓壓的,像是在看一場免費的喜劇。我斗不過他們,只好坐在椅子上任他們擺布。小哥掏著我口袋里的頭發。掏吧,掏走吧,我手里還捏著幾根呢!真以為我沒有了嗎?我慶幸著自己的小把戲。
父親付完款,我們走出了理發店。他還是一只手摟著我,一只手抓住我,他也怕我被閻王捉了去嗎?
前面是一家書店,“爸爸,我還能花點兒錢買本書嗎?”“去吧,去看看。”我跳著進了書店,看著書架上的老友們,好舍不得。挑了半天,我選了薩特的《死無葬身之地》,拿到前臺。父親看了一眼書名,堅決不讓我買這本書,讓我重新挑一本。我還是選了薩特,買了一本他的《薩特戲劇集》。
回到醫院,我便安靜地躺在床上。護士過來,一邊給我安裝上各種設備,一邊囑咐說:“以后你就別下床了,昨天晚上你旁邊那個男人下床摔了,沒搶救過來。”
“啊?”
“就是你以后別下床就行了。”
“我要是想上廁所呢?”
“我跟你爸說了,你想上就叫他,他扶你去,你背對著他就好。”
那個男人長什么樣呢?我看著那張空床,腦子里空空的,一時間不知道該想些什么。
翻了翻剛買的書,偶然翻到《蒼蠅》那篇,突然理發店門口的看官們又擠進了我的腦袋。一篇看罷,我思索著—全世界的人果然都是一樣的嗎?沒有俗講的外國也會有成群的蒼蠅,薩特的自由選擇、責任理論突然出現。我能選擇什么呢,我能承擔什么責任呢,不知道,未曾體驗過的選擇一個個冒出了尖兒。
好像,只能選擇死亡了。健康的人才能選擇死亡,被死亡選擇的人不能選擇死亡。諾瓦利斯的《夜之贊歌》讀過好幾遍,卻怎么也讓我喜歡不上死亡。陶潛的《自祭文》也且換個名稱吧,活著的人歌頌什么死亡,遺書里又說什么志向。我還沒活夠吧,他們興許是活夠了,這世間為什么如此不公平,天啊,我還不想死去!
下午,醫生來給我做骨穿,打過麻藥之后,醫生在我身后操作了起來。模模糊糊里我感覺像是被捅了一刀,但不痛,被攔腰斬斷是什么感覺呢?應該更痛。
我定睛一看,發現手里正握著皮鞭。這時,一位天使走了過來,冷冰冰地告訴我:“你叫他們工作,你就可以不用死了,你還能得些好處。”我轉頭,看著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肥豬”,我一眼認出了它們,它們就是讓我生病的不工作的那些巨噬細胞。我頓時怒火中燒,拿起皮鞭狠狠地抽打那些巨噬細胞。它們立馬起來,拿起掃帚,打掃管道里的積滿塵垢的、長滿蛆蟲的垃圾。我越想越覺得生氣,一邊哭一邊猛烈地抽打它們,都是因為它們不工作,讓我們這些天天工作的人受盡疾苦。
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的怒氣暫時消除了些,我坐下來休息,看著越發干凈的管道,就像是看見了活下去的希望。但沒過多久,“豬”又一個個地躺下,我作勢拿起皮鞭,它們又自覺地工作。過了會兒,便是任我用多大的力氣去鞭打它們,它們也再無動于衷了。
我一遍遍抽,用盡所有力氣,絕望地看著眼前的“豬”,我焦急地大哭:“你們這些豬,我死了你們就死了,你們要死了,啊!”它們忽然起了反應,像豹子一樣沖向管道盡頭。我也跟著跑去,看見它們一邊打著麻將,一邊吃著山珍海味。
我頓時感覺天旋地轉,沒了希望。天上一把巨型的鉤子就要砸向我的腦袋。
醒來的時候,母親正端來飯菜,我被噩夢嚇得大哭,兩只手緊握著母親的手。“我還不想死,我還不想死啊!”“不會的,不會的,怎么會死,醫生說你的病治得好的,治得好的。”她與我哭作一團。父親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吃過飯,看著手機,看到朋友圈里都是幫我籌款的帖子,心里有些暖暖的,回復了些朋友的關心;又想起昨晚的噩夢,想著能不能把這些寫出來,也好留下些什么在這世上,不枉我唯一的長處。我拿著手機,在備忘錄里打出一兩個字,卻又沒了動力。“嘀嗒”“嘀嗒”的儀器聲,就像是生命的倒計時。電視里熱鬧的綜藝節目也再提不起我的興趣。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剪一次頭發,或者把錢先花完。天啊,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