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慶


《文心雕龍》是我國南北朝時期經典的理論批評著作,對中國文學批評、文章學、修辭學的發展都有重要影響。李曰剛的《文心雕龍斠詮》作為20世紀《文心雕龍》研究中一部具有代表性且較為完善的校注版本,有很高的理論成就;但由于印刷等原因,該書流傳不廣,影響力較小。本文旨在以《文心雕龍斠詮·檄移》為研究對象,結合全篇編制程序,從“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這四大板塊出發,闡明《文心雕龍斠詮》中對“檄移”的批評態度。
一、《文心雕龍斠詮·檄移》中“原始以表末”之解讀
李曰剛在《文心雕龍斠詮·檄移》中將“震雷始于曜電,出師先乎威聲。故觀電而懼雷壯,聽聲而懼兵威。兵先乎聲,其來已久。……齊桓征楚,詰苞茅之闕;晉厲伐秦,責箕郜之焚。管仲、呂相,奉辭先路,詳其意義,即今之檄文。暨乎戰國,始稱為檄”這一段段意概括為:“言檄有聲威之用,溯五帝三王之戎兵誓師,僅宣訓我眾未及敵人;至周穆西征,威讓文告,即檄之本源;及春秋征伐,一變而為正名之文辭;始稱為檄,乃自戰國。”據此,筆者認為該段即屬于“原始以表末”這一部分,對檄文的發展變化進行溯源。
二、《文心雕龍斠詮·檄移》中“釋名以彰義”之解讀
關于“檄”,李曰剛引《說文解字》云:“檄,尺二書。”側重從形態上對“檄”進行釋義,書寫在長尺二寸木簡上的文書,即所謂“檄文”。當然,后世還有“二尺”是“尺二”的訛誤說法,姑且不論。其后引《漢書·高帝紀下》云:“吾以羽檄征天下之兵。”表明檄文有軍事上的意義。其引劉熙《釋名》一書,進一步指出:“檄,激也。下官所以激迎其上之書文也。”清代畢沅疏此條,以為檄文有諭下、辟吏、征召、威敵等用途。其引《一切經音義》云:“檄書者,所以罪責當伐者,又陳彼之惡,說此之德,曉慰百姓之書也。”再由李賢注劉、趙、淳于等傳中所言,檄為召書,反觀《檄移》篇有“又州郡征吏,亦稱為檄”,進而得出“檄為軍書、召書之通稱,凡罪責、曉慰、軍國征兵,公府征吏皆用之”的觀點。由此可知,李曰剛并沒有僅局限于《文心雕龍》中以檄文軍事功用為主的研究方向,而是通過對該文體類型的多方概覽,以展現其較為完備的文體功用。
此外,李曰剛在談到檄文時還涉及了另一種文體,即露布。因二者均有“皦然明白”之意,劉勰在《檄移》篇中稱檄文“或稱露布”,認為露布就是“露板不封”之檄。李曰剛引唐封演《封氏聞見記》有言:“所以名露布者,謂不封檢,露而宣布,欲四方速知,亦謂之露版。”然而,露布原本指的是起宣布作用的通關文書,并非為將帥獻捷所專用,與“古有威讓之令,有文告之辭”的檄文在意義和用法上有出入,而劉勰將二者混為一談,其中的名實又有何異同呢?李曰剛引孫梅《四六叢話》指出,檄文和露布兩種文體在六朝時不加區分,因此,劉勰將二者合而為一;但到了唐宋時期,隨著文體發展不斷成熟,檄文一般用于軍隊啟行之前,而露布則用于克敵之后。
關于“移”,李曰剛認為其假借為“迻”,有遷徙、轉移的意思。李曰剛引漢許慎《說文解字》云:“迻,禾相倚移也。”清段玉裁注:“今人假禾相倚移之移為遷移字。”《廣韻校本》載:“移,遷也、遺也、延也、徙也、易也,說文曰禾相倚移也,又官曹公府不相臨敬,則為移書。”劉勰的《文心雕龍·檄移》有言:“移者,易也。移風易俗,令往而民隨者也。”徐師曾的《文體明辨》載:“按:公移者,諸司相移之詞也。其名不一,故以公移括之。”由此可見,“移”是根據其功能特點來進行命名的,最初作為“移動”“遷移”這樣的動詞形式存在,到后期結合“書”“文”等,逐漸發展為“移書”“移文”等具有文種特征的名詞。
檄、移在古代常并稱。早期二者在文體功能、內容等諸多方面呈現出界限模糊、混淆的現象。到了魏晉時期,文體觀念逐漸明晰,各種前代混雜不清的實用文體,有了更為清楚的界限和區別,檄、移之間的不同逐漸為人所知。故《文心雕龍·檄移》曰:“檄移為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則逆黨用檄,順命資移。”檄、移之間的區別主要在于文武之別:檄文在軍事上聲討罪責,曉諭臣民;移文服務于上層教化,移風易俗,雖然也有疾言厲辭“討罪”之意,但相較于檄文而言更為溫和,說理意味更濃。李曰剛在題述中對檄、移作出了凝練的概括性總結。他認為,根據二者的性質,檄文屬于軍用文書,多為下行文,或為平行文;而移文則屬于官家文書,多為平行文,偶爾有下行文出現,根據時代變遷,“移”這一文體所施行的范圍和名目也不相同。
三、《文心雕龍斠詮·檄移》中“選文以定篇”之解讀
關于檄文,劉勰在《檄移》篇中列舉隗囂、陳琳、鐘會、桓溫等的檄文,加以稱道。“觀隗囂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飾,而辭切事明,隴右文士,得檄之體矣。陳琳之檄豫州,壯有骨鯁,雖奸閹攜養,章密太甚;發丘摸金,誣過其虐;然抗辭書釁,皦然曝露。固矣,敢指曹公之鋒;幸哉!免袁黨之戮也。鐘會檄蜀,征驗甚明;桓溫檄胡,觀釁尤切:并壯筆也。”李曰剛根據《體性》篇提出的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等八種文體基型,將檄文歸于“壯麗”之體,并引用《文鏡秘府論》中論體的相關論述,指出“敘宏壯,則詔、檄振其響。詔陳王命,檄敘軍容,宏則可以及遠,壯則可以威物”。這一類文體為了能夠更好地揭示主題,在文辭上往往慷慨激昂,乃至于不擇手段,流于標新立異,體制上迂怪不經。
李曰剛又舉陳琳《為袁紹檄豫州》一文為例,指出了此文雖然文辭雄壯而有骨力,能在一時間內發揮極大的功用,但揭露和污蔑都十分過分,不能夠長久地取信于人,達到了“壯”的要求,卻沒有體現“宏”的特點,因而對這樣的文章持批判態度。這篇檄文作于東漢末年官渡之戰前夕,當時袁紹已經占領了青、冀、并、幽四州,勢力無人能及;曹操剛剛打敗袁術、呂布等勢力,加上“挾天子以令諸侯”,在北方的勢力逐漸能與袁紹相抗衡。因此,在這樣的局勢下,袁紹要向曹操宣戰,陳琳當時作為袁紹的幕僚,“軍中文書,多出其手”,撰寫討伐曹操的檄文任務就落在了他的手中。檄文開篇引用了兩個典故,將“指鹿為馬”的宦官趙高及西漢開國呂后之亂時的呂產、呂祿等反面人物的故事與曹操類比,并在后文中攻擊曹操的出身,歷數曹操的諸多罪行,如“挾天子以令諸侯”、嫉賢妒能、排除異己等,其中還指責曹操專門組織隊伍盜墓并設置“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的官職。對于曹操盜墓并設置專門的官職這件事,同時期沒有其他史料記載,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表示“發丘摸金,誣過其虐”,懷疑是陳琳為了增加檄文的效果而對曹操所作的污蔑。盡管如此,劉勰依舊肯定其作為檄文,敢于用激昂的文辭寫下曹操的罪行,內容上明白露骨的特色。在這一點上,劉勰和李曰剛存在一定分歧。
關于移文,《檄移》篇有言:“相如之《難蜀老》,文曉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及劉歆之《移太常》,辭剛而義辨,文移之首也;陸機之《移百官》,言約而事顯,武移之要者也。”其中舉了司馬相如、劉歆和陸機的移文加以肯定。李曰剛在《文心雕龍斠詮》中指出,一人之作,一篇之內,往往可以表現出多種文體風格。“文曉而喻博”和“辭剛而義辨”是在八種文體基型基礎上會通融合而成的。正所謂《定勢》篇云:“雖復契會相參,節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為地矣。”
四、《文心雕龍斠詮·檄移》中“敷理以舉統”之解讀
李曰剛在《文心雕龍斠詮》中十分注意對“文體”和“文類”觀念的區分。他認為,凡言“文體”,其所指者皆為文學中的藝術形象性,而與文章中由題材、性質的不同而分之文類,截然兩事。其中,“文體”一詞又包含“體裁”“體要”和“體貌”三方面意義。“體要”之體和“體貌”之體二者的區別見下表。
在文類論二十篇中,李曰剛指出從《明詩》至《雜文》十類韻文,多是以“體貌”之體為主,而從《史傳》至《書記》十類非韻文,則多是以“體要”之體為主。
按李曰剛的觀點,其一,《檄移》篇以“體要”之體為主,源于五經系統。《宗經》篇云:“紀、傳、盟、檄,則《春秋》為根。”在注釋中,《文心雕龍斠詮》傾向于追溯注釋對象的原始出處。例如,對“齊桓征楚,詰菁茅之闕”和“晉厲伐秦,責箕郜之焚”兩條材料的注解,追溯兩條材料的原始出處,直接指出第一條出于《左傳·僖公四年》,第二條出于《左傳·成公十三年》,并引用原文,直觀地展現出李曰剛對文體淵源的重視程度。其二,《檄移》篇主要以事為主,“夫兵以定亂,莫敢自專:天子親戎,則稱‘恭行天罰;諸侯御師,則云‘肅將王誅。故分閫推轂,‘奉辭伐罪,非唯致‘果為毅,亦且厲辭為武。使聲如沖風所擊,氣似欃槍所掃;奮其武怒,總其罪人。征其惡稔之時,顯其貫盈之數;搖奸宄之膽,訂信順之心”一段說明“檄”以伐罪致果、奮其武怒、搖奸宄膽為其目的要求。而“故其植義飏辭,務在剛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辭緩;露板以宣眾,不可使義隱。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此其要也”一段重在說明如何“植義飏辭”“插羽”及“露板”,若能合于題材的目的要求,那么就能體于要,一定要名、實相符合,體、類相配合,才能夠充分發揮文體的效能,展現出文體風貌。其三,“檄移”之特性來源于文學之實用性。對于違逆之人要使用檄文,對順服的人要使用移文,有其實際的功能和作用,雖也有文采上的要求,但更傾向于“筆”的一面。其四,其形相以法則的形式呈現出來。《檄移》篇有言:“凡檄之大體,或述此休明,或敘彼苛虐。指天時,審人事,算強弱,角權勢;標蓍龜于前驗,懸鞶鑒于已然。雖本國信,實參兵詐;譎詭以馳旨,煒曄以騰說。凡此眾條,莫之或違者也。”要求檄文內容上敘述我方美善清明或列舉敵方苛刻暴虐,指陳天意,審明人事,對比強弱,衡量權勢,有所驗證,有所借鑒。此外,為了達到其實用目的,其中也可以加入用兵的權謀之術,用欺詐的手段和堂皇的言辭來宣揚己見。
通過分析可知,李曰剛在《文心雕龍斠詮》一書中對《檄移》篇的解讀,有繼承前人,對材料來源出處進行補充說明的一面,也有提出自己個性化見解的一面。其中對于“文體”和“文類”這兩個概念的區分,在全書中占有著重要地位,也為本文對《檄移》篇的釋讀提供了新的角度。此外,李曰剛的《文心雕龍斠詮》和詹锳的《文心雕龍義證》前后踵武,二者均是對《文心雕龍》進行匯校集釋的書籍,且都是“龍學”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因此,《文心雕龍義證》中也多有對《文心雕龍斠詮》一書的接受和批評。詹锳《文心雕龍義證》除了在注釋中多處直接引用李曰剛在《文心雕龍斠詮》中的觀點在外,還能夠受其啟發和影響,提供更為翔實的材料。由此可見,《文心雕龍斠詮》對推動“龍學”的發展有一定作用,也有待后人對其進行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