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藥反腐風暴來襲

許然

9月20日，一則河南省南陽市方城縣人民醫院黨委書記邊洪昌被查的消息引發輿論關注。

就在幾日前，有網友留言稱，邊洪昌收受賄賂，家中被盜現金財物達數百萬元。一時間，邊洪昌的被查與家中被盜有關的猜測，在網上流傳開來。但邊洪昌被查是因為家中被盜引發，還是調查時發現被盜案，相關部門并未回復。

這為近期的醫藥反腐風暴增添了又一案例。

從7月12日國家衛生健康委、教育部、公安部等10部門召開全國醫藥領域腐敗問題集中整治工作視頻會議，到7月底中央紀委國家監委部署紀檢監察機關配合開展全國醫藥領域腐敗問題集中整治，醫藥行業反腐行動已在各領域全面鋪開，力度可謂空前。

根據公開報道，截至9月底，今年已有超過180名醫院院長級管理人員被查。除了醫院端，部分醫藥領域行政管理部門人員、醫藥生產經營企業員工也相繼被處理。

與此同時，各省份均已建立地方醫藥領域腐敗問題集中整治工作協作機制，各地有關單位迅速開展自查自糾，處置有關問題，公布多起案例，醫藥行業的反腐之風迅速蔓延全國。

反腐力度空前

不同于此前針對醫藥領域某一群體或某個環節的糾治，本輪醫藥反腐是對醫藥行業全領域、全鏈條、全覆蓋的系統治理，力度可謂空前。對此，一些專業人士指出，這場針對醫藥領域的強力反腐是大勢所趨，既有的不正之風和利益鏈條決定了這將是一場漫長而持久的拉鋸戰，很難實現畢其功于一役。

事實上，回顧過往歷程，從2000年初第一次掀起大規模集中整治以來，醫藥反腐并非新鮮話題。

2006年初，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聯合發布《關于開展治理商業賄賂專項工作的意見》，其中之一就是整治醫藥購銷領域的商業賄賂。不久后，原衛生部對開展治理醫藥購銷領域商業賄賂專項工作進行動員和部署。

這一年整治成效頗為顯著，各級紀檢監察機關會同有關部門查處醫藥購銷領域商業賄賂問題2500多個，涉及金額6億多元，醫務人員上交“紅包”、開單提成2.4億元。

有關專家認為，此后該領域商業賄賂有所“收斂”，但由于制度性改革未跟上，違法形式從明轉暗，更新、更為隱蔽的違法形式逐漸顯現。

2008年，最高法、最高檢聯合頒布《關于辦理商業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明確醫療機構、醫生受賄適用受賄罪和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

但醫務人員受賄事件仍時有發生。特別是在2013年7月，葛蘭素史克（GSK）中國行賄事件曝出。該事件直接掀起新一輪的醫藥反腐風暴，多地對藥企在虛設學術推廣會議、送回扣等方面進行合規調查。

同年12月，原國家衛生計生委、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又出臺了《加強醫療衛生行風建設“九不準”》，再次明確醫療衛生人員禁止收受回扣、收受患者“紅包”等行為。

除了行業規范，相關法律法規也持續建立。比如《反不正當競爭法》《藥品管理法》和《醫藥代表備案管理辦法》等法律法規的修訂或出臺均加大了對藥企商業賄賂的打擊力度，增加行政處罰的執法力度。

與整治不正之風同步進行的，是醫療改革的試水與探索。2018年3月，國家醫療保障局成立。這讓此前分散在人社部、衛計委等部門的相關資金集中由醫療保障局統一管理，更好地保障了病有所醫。與此同時，藥品零加成、兩票制、帶量采購、分級診療、醫保談判、醫藥代表備案制等頂層設計也在這前后落地。

有業內人士指出，這一階段，除了直接整治醫療腐敗，上述多項醫改政策直接減少了在藥品購銷領域存在的回扣現象。因此，不論是反腐層面還是機制建立健全層面，都在不同程度上擠壓了醫藥領域腐敗的空間。

盡管反腐和糾治不斷加碼，但重點領域、關鍵崗位人員的腐敗案件仍然頻發，醫療衛生行業沉疴痼疾久治不愈。“這背后與醫院少數人的權力集中、自負盈虧的醫療管理運行機制也有聯系。”在某三甲醫院從事紀檢工作的相關負責人向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表示。在利益驅動下，醫藥購銷領域的“帶金銷售”形式趨于隱蔽，變相抬高了藥品、藥械的價格，最后不僅增加了醫保基金的消耗，也讓群眾的幸福感降低。

“種種問題與亂象顯示，醫藥領域已經到了需要強力整治的時候。”上述人士說。

全領域覆蓋的高壓態勢

7月12日，全國醫藥領域腐敗問題集中整治工作視頻會議明確指出，此次集中整治將針對醫藥領域生產、供應、銷售、使用、報銷等重點環節和“關鍵少數”，深入開展醫藥行業全領域、全鏈條、全覆蓋的系統治理，進一步形成高壓態勢。

國家衛生健康委表示，關于此次醫藥行業的全領域系統治理，涉及醫藥領域行政管理部門、行業學（協）會、醫療衛生機構、醫藥生產經營企業、醫保基金等領域，實現醫藥領域全覆蓋。

“醫藥領域行政管理部門以權尋租是本輪反腐工作中的重點之一。”在近日舉行的中國醫院院長論壇上，國家衛生健康委醫療應急司司長郭燕紅指出。

從行政管理部門的查處情況來看，落馬官員既有來自管理醫院、醫生、醫療流程的衛生健康委，也有監督管理器械和醫藥的藥品監督管理局，此外還涉及醫療費用報銷的醫療保障局。

就衛生健康系統而言，從省級層面上看，陜西省衛生健康委原副巡視員劉增耀、福建省衛生健康委原副主任陳輝先后被查。上述兩人均長期在衛生系統工作，劉增耀曾任陜西省計生委財務處處長、衛生計生督查專員、副巡視員等職。

從市級層面看，江蘇宿遷市衛生健康委原主任、黨委書記劉仰剛，黑龍江齊齊哈爾市原衛計委黨委委員、市愛衛辦主任劉忠毅被查。

就藥監系統而言，山東省藥品監督管理局原副局長史國生在今年9月被查。醫保領域也有多名官員落馬，比如廣西壯族自治區醫療保障局原黨組書記、局長王忠平，福建福州市醫療保障局原黨組書記江智文。

從全領域覆蓋來看，多地行政管理部門官員的落馬，由此輻射到的行業學（協）會、醫療衛生機構的相關案件不在少數。

一些來自省級大三甲醫院，且兼任多個權威機構學術職務的名醫專家，比如山東省立第三醫院原黨委書記呂涌濤、河北醫科大學第二醫院原副院長李擁軍、徐州市兒童醫院醫學影像科主任張欣賢等均被查。

其中，呂涌濤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是神經內科專業首席專家，曾擔任山東省醫學會神經內科分會副主任委員。李擁軍是河北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中華醫學會心血管病分會中青年委員，中華老年心腦血管病學會委員。張欣賢擔任中華醫學會兒科學組委員，中國抗癌協會兒科分會介入學組委員。

在醫藥反腐的風口下，8月以來，已有數十個學術會議宣布延期，涉及多省市醫學會，也包括中華醫學會。相關醫院人士透露，之所以延期，是想更謹慎一些，等待相關規范化的指導意見明確后再辦。

與此同時，涉及醫藥生產經營企業的一些大型知名藥企及其主要負責人被調查。比如漳州市九龍江集團有限公司原黨委書記、董事長潘杰，漳州片仔癀藥業股份有限公司原副總經理劉叢盛。

潘杰與劉叢盛均深耕片仔癀多年。提及片仔癀，許多人并不陌生。據片仔癀官網介紹，漳州片仔癀藥業股份有限公司是以醫藥制造為主業的中華老字號企業，核心產品是片仔癀，為國家一級中藥保護品種。

近期，上海醫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上海醫藥”）原副總裁潘德青，以及上海醫藥下屬子公司，包括上海上柯醫藥有限公司總經理李平，上海上藥第一生化藥業有限公司原總經理陳彬華，上海上藥第一生化藥業有限公司原副總經理黃臻輝均被查。

上述人員被調查的具體原因還未公布。不過，從去年上市藥企的年報來看，上海醫藥的銷售費用高達142.8億元，位居所有藥企的榜首。

在醫保基金領域，整治力度也進一步加大。自8月下旬起，全國醫保飛行檢查正式拉開序幕，主要聚焦定點醫療機構、零售藥店、醫保經辦機構內控管理三大領域，覆蓋全國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醫療保障基金。

根據業內人士分析，此次醫保飛行檢查，要求倒查兩年，且首次把定點藥店、零售藥店納入醫保飛行檢查的范圍，有效從醫藥、醫療的源頭進行排查篩選，對違規者有很大震懾作用。

涵蓋全鏈條的監管合圍

有關業內人士對記者表示，整治的重點并不在于查處多少官員和醫院管理層以及醫生，而是要通過反腐對醫藥行業進行全鏈條治理，從而形成一個閉環。

區別于以往，國家衛生健康委表示，本次全鏈條整治涵蓋醫藥行業生產、流通、銷售、使用、報銷環節。在整治的重點上，聚焦利用醫藥領域權力尋租、“帶金銷售”、利益輸送等不法行為。

“對于生產環節，主要是嚴懲前置套取資金行為。”一些業內人士指出，近年來，相關部門不斷加大對生產環節的財務監管力度，防范將“回扣”資金的套取從流通環節轉移至生產環節。

從大趨勢來看，行業會洗牌，更加統一規范。上海創奇健康發展研究院創始人、執行理事長蔡江南指出，對于藥品、器械、耗材的生產和流通企業，會迎來洗牌。真正有競爭力的藥企，產品銷路會得到增長。

在中國醫藥物資協會監事長徐郁平看來，目前給人的印象是，產能低、沒有通過一致性評價的藥企會被淘汰，但其實藥品生產企業還在增加。淘汰一批藥廠的可能性較小，因為少數被淘汰的企業可能以改頭換面的形式出現。

“針對生產端的整治，最終應形成鼓勵新藥創制的環境。”一些業內人士指出，目前某些藥品的過度趨同已成為行業的問題。

在銷售與采購環節中，整治正逐步加碼。

在某三甲醫院從事紀檢工作的相關負責人指出，之所以突出整治，是由于該環節出現的問題具有頑固性。從此前查處的案例來看，醫療監管模式升級下，回扣以更為隱秘、復雜的形式進行，比如有的企業以贊助科研經費、學術會議費等名義輸送利益，有的在醫藥購銷環節給付醫院工作人員回扣。在醫學技術高壁壘之下，一些擁有藥品選用、藥械購銷選擇權的關鍵人物和重點崗位成為不法藥商的重點“圍獵”對象。

因而突出整治醫藥產品銷售采購中的不正之風問題，成為相關部門的重點議題。今年5月，國家衛生健康委等14個部門聯合印發《關于印發2023年糾正醫藥購銷領域和醫療服務中不正之風工作要點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要求健全完善行風治理體系。其中提出，要突出整治在醫藥產品銷售過程中，相關經銷商、醫藥代表以各種名義或形式實施“帶金銷售”，給予醫療機構從業人員回扣、假借各種形式向有關機構輸送利益等。

在假借各種形式向有關機構輸送利益中，一些打著無中生有、編造虛假學術會議的名頭進行違法違規利益輸送，或違規將學術會議贊助費私分的不法行為將受到嚴厲打擊。

藥品從出廠到進入醫院藥品目錄后，還需投入使用。在使用環節，多地正在加強打擊“統方”腐敗利益鏈。

有業內人士指出，“統方”利益鏈，是醫療領域腐敗現象的重要根源之一，主要指醫療衛生機構相關工作人員出于不正當商業目的，統計、提供醫療衛生機構、科室及醫療衛生人員使用有關藥品、醫用耗材的用量信息給藥品銷售人員。

不法“統方”被認為是“帶金銷售”的重要一環，不法分子通過“統方”兌現和落實醫藥回扣，進而搶占市場。針對這種不法“統方”行為，各級衛生行政部門正在不斷加大對轄區內醫療機構“統方”行為的監督檢查力度，并且嚴肅追究責任。

就報銷環節，《通知》也提出，將加強醫保基金規范管理及使用。聚焦重點科室、重點領域、重點監控藥品和醫保結算費用排名靠前的藥品耗材，持續開展打擊虛假就醫、醫保藥品倒賣等欺詐騙保行為。

在外界看來，在針對醫藥行業生產、流通、銷售、使用、報銷等全鏈條的監管合圍下，“帶金銷售”等非法利益輸送模式將逐漸失去作用。

隨著醫藥反腐進入常態化、精準化，在各方強烈關注下，官方也進一步為本輪反腐厘清了紅線。

近期，國家衛生健康委醫療應急司司長郭燕紅在報告中提到，反腐工作要聚焦在“關鍵少數”、關鍵問題，重要的是，要把其與醫藥界辛勤付出、無私奉獻的絕大多數區分開。不得與醫務人員正常收入所得相混淆，不得隨意打擊醫務人員參加正規學術會議的積極性，不得隨意夸大集中整治工作范圍。

此外，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日前發布的《全國醫藥領域腐敗問題集中整治工作有關問答》也提及，此次集中整治要針對“關鍵少數”、關鍵崗位的腐敗問題進行重點突破，健全規章制度、完善治理機制、規范行業監管，注重加強長效機制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