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榮亮
晨曦破曉,霞露歸海,許多個年月里,村莊總是在一聲懶洋洋的囈語中緩慢醒來。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遣散了鄉村的平和、寧靜,迎著山間小道上燦爛而溫暖的光暈,一些聞聲忙碌的人們在拾掇生計的間隙,會不由地想起那個落寞孤單的垂老身影。這是一只有著鷹隼般目光的瘦弱橘貓,在它干癟的肚皮上,鋪滿了歲月的褶皺。
村里的老獸醫說,性格、食欲、精神狀態,是判定貓年齡的最佳指標。雖然它身形瘦削,但它穩重的性格、萎靡不振的精神,以及吃“百家飯”時暴露出的食不下咽的尷尬食欲,無不在告訴我們,它是一只已經步入暮年的老貓。不僅如此,它還是一只行為孤僻,而又近乎懶惰的老貓。雖然它的日常活動少之又少,又毫無規律,但這并不影響它暴力驅趕潛入村莊的十多只偷雞摸狗的流浪貓,與鄰村暴躁的瘋狗打架斗毆,也絲毫不會干擾它除盡老鼠的決心,甚至對偷食小麥的麻雀進行打擊報復。
就這樣,老貓疲憊的身體上時常掛著斑斑點點的血跡,它成了讓村莊方圓幾里的流浪貓、流浪狗聞風喪膽的對象,它嗜血的性格也被年輕的夫妻所曲解和恐懼。即使村里的中年婦人常常將老貓勾勒成兇殘、暴戾的形象,借助老貓確立家庭中統治孩子行為權與話語權的工具,但老貓的肚子沒有因為狂暴、嗜血而豐盈起來。
你猜我們看到了什么?它非但未有嗜血之實,居然不止一次地在夜幕將近時驅趕迷路的鴨子回家,甚至會齜牙咧嘴、弓著身子變形為劉易斯·蒂格執導的《貓眼看人》中那只能夠看見死亡的貓,讓不愿拋棄夜晚玩耍的孩子抹著鼻涕回家。
回想起這一幕,村里總有老者拿著記憶里的證據為老貓鳴不平,他們認為這只徘徊在村莊無處不在的年老的貓正是村莊默默無聞的守護者。不信,你們仔細瞧瞧它的行為舉止吧!
它從不出村,只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安靜地巡視,在有來人時依然不慌不忙地挪動著瘦弱、靈活的身軀,洋洋得意地望著對它鄙夷無比的人們,似乎在說:“你們看,目之所及皆是我的王國。”
時間一天天過去,年幼的稚童慢慢變成了像模像樣的小大人,會搖頭晃腦地向家長們炫耀蹩腳的英文單詞,連年累月從事農桑的精壯漢子們則紛紛柱上了拐杖。而老貓也因為日常活動越來越少,連帶它死板僵硬、對身邊萬物“視若草芥”的不討喜印象,一同被遺忘在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鄉村生活中。盡管如此,當夏日的暖陽點燃了村莊的怒火,席地而坐的老人們還是會有一些人在回憶中,時不時提起那只步履蹣跚的老貓。他們說,那只老貓年輕時也曾是村莊的寵兒,它一直陪伴了村莊里的三代人—一代人已步入遲暮之年,一代人跨越不惑之年,還有一代人則正值頑皮嬌癡之年。
在無數個午后,這只有著沉重村莊記憶且存于三代人腦海中的老貓,時常躲在一片茂密的草叢中,巡視著這個內心無比熟悉的村莊。
年齡與時間是一種神奇的存在,它讓一只本該無拘無束的老貓開始期待季節的更替與桃紅柳綠的回歸。它也時常悄無聲息地觀察著、捕捉著山間的變化和村莊的變遷。直到夜幕將孤獨籠罩,它便將頭埋在腿間,回憶起過往。零星瑣碎的記憶,是它與村莊最深的羈絆與守望,殘存著它與森林、溪流、暮靄交織的歲月痕跡,這種源自歲月溪流中無聲無息的孤獨也會在無邊的夜色中吞沒一切。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老貓前進的步伐越發沉重。終于有一日,在一個狂風驟雨的夜晚,老貓離開了村莊,它并沒有回頭,踏上了第一次出村的路。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過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時間漫長到連這座村莊自己都數不清楚了。老貓已經和它守護的遲暮的那一代人相繼駕鶴西行,曾經已過不惑之年的那一代也開始不辭而別,就連年少的稚童們額頭上也有了歲月的流光。
可是,如果不是有老人家將老貓的存在代代傳承與訴說,也許我們這些以前的稚童就永遠不會知道,我們的村莊居然還有一位這么可愛的守望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