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出逃

1

“你給我停住！”

“不！”

兩條魚在黑暗中發出爭吵，兩條東星斑，它們在玻璃缸內快速游動，追逐著，冒起的泡泡咕嚕咕嚕，把缸里的水攪得嘩嘩響。

“噓！別吵了，安靜安靜。”一只土狗壓低了嗓門制止。“諸位難友們，今晚有大暴雨，這是我們逃走的唯一機會，大家一起想想法子吧！”

“咕咕，這里銅墻鐵壁，恐怕我們是插翅難飛了。”一只鴿子咕噥著。

“嘎嘎，我不怕大雨，我會游水。”一只青頭鴨回應道。

“嘻嘻，你先從這里出去再說吧，膚淺！”發出聲音的是一條名叫過山峰的蛇。

“汪汪汪！”土狗有點發怒了，套在它脖頸上的鐵鏈嘩啦作響。“這就是你們的辦法嗎？這樣誰也逃不掉，那就都坐以待斃吧！”

“哇！我想媽媽。”一條娃娃魚哭了起來。

“哼哼！難道我們快要被殺了嗎？我昨天才被他們抓進來。”一頭健碩的野豬發出疑問。

土狗說：“當然，靠近大門口那里，有塊水牌，知道紅紙上寫的是什么嗎？今天我被帶進來時，一個小保安拿支毛筆在上面描來描去的，被我看見了。”

“上面寫著什么？”一只小鵪鶉問道。

“‘吳府壽宴。我們都是用來祝壽的，下午你們聽見羊叫了嗎？中午運來的那頭東山羊被殺了，很快就輪到我們，也許就在明天。”土狗說。

“啊啊！”動物們發出一陣喧嘩。

“什么？明天？我很快就要死了嗎？”一條中華鱘發出低語。

“你們別怕，我們一起面對，總會有辦法逃出去的。”大家都盯著那只土狗，它身上的毛是黃色的，尾巴高高豎起，它仰著頭，瞅著窗外，又一道閃電劃過，照見它眼睛里的兩團火。

“聽！雨好大。”誰吆喝了一句。窗外電閃雷鳴，大雨如注，密集的雨點敲擊著窗玻璃，叮叮當當響。豪門飯店的廚房儲物間里，有那么一瞬間，所有的動物們都陷入一種騷動不安的遐想里。

2

咣！一個球形雷炸開，震耳欲聾。動物們發出一陣驚叫，緊接著，頭頂上傳來吱吱聲，兩團黑物墜落在地。原來是兩只小老鼠，一只少了半截尾巴，一只少了左邊耳朵。

土狗問：“小老鼠，你們要去哪里呀？”

“我們……溜出來找吃的。”短尾鼠喘著氣說，余悸未消。

土狗納悶：“這里哪有吃的？”

缺耳鼠說：“有，我們看見了菜單。”

“對對對，菜單上有好多好吃的。”短尾鼠補充道。

“那你們說說，菜單上有什么菜？”土狗突然意識到其中藏有玄機。

“我先說，有‘豬事如意、霸王別‘雞、土匪鴨、‘哮傲江湖、滿城盡帶黃金甲，還有……讓我想想。”缺耳鼠撓著腦袋。

“還有抖音花甲蝦、歡喜娃娃、全家‘蝠、一生平‘鵪……好多名字，我都記不過來了。”短尾鼠似乎有點歉意。

“你們不用想了，剛才說的那些菜，都在這里呢。”土狗指著面前的大大小小的籠子、玻璃缸，動物們再次發出喧嘩。兩只老鼠瞪大了眼睛，環顧四周，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大家安靜，聽我說。”土狗發出一聲低吼。“從餐單上看，我們都逃不出這場壽宴，如果誰還在心存僥幸，那就是它的窮途末路，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生死在于今晚，你們想不想活下來？”

“想！”這次，動物們幾乎異口同聲。

“那么，您說，我們怎么逃出去呢？”那條過山峰發出詢問。土狗沒作聲，它把目光投向那兩只老鼠身上，把短尾鼠、缺耳鼠看得有點摸不著頭腦。它們抬頭看看土狗，心想，難道你會給我們找來食物嗎？

3

是的，短尾鼠、缺耳鼠接受了土狗交代的任務——尋找解救它們的鑰匙。兩只小老鼠早已恨透了這家飯店老板——另一個身份是企業家，這里是他們大肆揮霍、滿足食欲之所。當然，也成為眾多動物們的遇難之處。因為機靈，它倆幸免于難。短尾鼠從廚師的菜刀下逃脫，但永遠缺了半截尾巴；而缺耳鼠的左耳失去，拜之前那只黑貓所賜。不過，可憐的黑貓，后來也成為那幫食客們的盤中餐。

此時，兩只老鼠爬上鐵籠子，再躍上窗臺，穿過半敞開的窗口來到外面，冒著風雨，沿著排水管向上，抵達二樓，然后，從最外側的一個窗戶的縫隙中溜進去，站在狹窄的窗臺上，它們隱隱約約聽見從床鋪位置傳來均勻的鼾聲。

床鋪上打鼾之人，正是小保安。

短尾鼠負責放哨，缺耳鼠開始搜尋小保安的鑰匙。小保安的衣服搭在一把椅子上，衣服口袋很淺，空無一物。缺耳鼠非常納悶，鑰匙到底在哪兒呢？不要跟我玩捉迷藏啊！門后邊沒有，簡易桌上也沒有。就在這時，小保安在床上翻了個身，只聽得窸窸窣窣，發出金屬聲響，原來那串鑰匙像項鏈一樣，套在小保安的脖頸上。

此刻，那串鑰匙躺在側臥著的小保安的胳膊上，幾把鑰匙用藍色的毛線繩串在一起。小保安裸露著上身，身體很瘦小，看起來還是個少年。缺耳鼠的牙齒可以輕松將繩線咬斷，然后，像打魚收網，一絲一絲將繩線往下扯，眼看著繩線脫離了小保安的身體，缺耳鼠快速一收，“嘩啦”一聲，幾把鑰匙到手，然后縱身一躍，跳下床，躲在了床底下。

“誰？”小保安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來。隨即，他下地穿鞋，打開電燈，四處查看。眼看就要查看床底下，短尾鼠吱吱兩聲，在窗臺上兜著圈子。毫不猶豫，小保安迅速抄起桌上的橡膠棒，準備進行撲打。呲溜兒，短尾鼠轉身從窗戶的縫隙中竄出去。見此，小保安伸伸懶腰，打了一個哈欠，關了燈，重新躺下，一會兒便響起輕柔的鼾聲。

缺耳鼠從床底下悄悄探出頭，查看一下四周，聽了一會兒小保安的鼾聲，確保安全之后，才迅速地爬上窗臺，從縫隙里溜出來，與短尾鼠會合。短尾鼠看見了缺耳鼠手中的鑰匙，禁不住上前跟它擁抱。然后，兩只老鼠沿著排水管而下，按原路返回儲物室。

4

就在短尾鼠打開儲物室電燈的霎那間，所有的動物們都驚呆了——它們看見缺耳鼠手中的鑰匙。動物們發出喧嘩。土狗發出低吼：“安靜！安靜！”又低頭對兩只老鼠說：“你們沒有讓我們失望，你們是真正的英雄！”

兩只小老鼠點頭致謝。它們小碎步來到土狗面前，缺耳鼠示意土狗趴下身子，隨后，它用鑰匙打開鐵鏈子上的鎖。短尾鼠盯著土狗說：“老大，你會救它們出去嗎？”

又一道閃電劃過窗玻璃，“轟隆！”緊隨著一個雷炸響。土狗望望窗外，又看看眼前的動物們，似乎在做一個重要決定。

終于，等來一個神圣時刻。只見土狗抖擻一下精神，登上一個鐵籠，望著眼前的動物們，開口說：“我們都要離開這里，但是，需要大家互助，再過幾個小時，黎明就要來臨了，為了自由，我們抓緊時間，行動起來吧！”

“嘩！”動物們齊聲歡呼，魚兒吹泡泡，蛇們嘻嘻笑，鴿子鳴唱，鴨子呱呱叫，水獺笑嚶嚶，野豬樂哼哼，兩只老鼠，在空地上連續翻了幾個筋斗。“噓！大家安靜，安靜！等我們真正逃出去，再慶祝吧！”土狗一句話，立刻讓大家噤聲了。

接下來，在豪門飯店的儲物室內，便呈現出一幅盛景：土狗先把野豬從籠子里放出來；野豬獠牙了得，它先后解救了穿山甲和過山峰；穿山甲解救那些雞鴨，過山峰解救鴿子和鵪鶉；連短尾鼠、缺耳鼠它們也沒閑著，把大閘蟹從稻草中一個個解放出來。時間不長，大部分動物都脫離了牢籠，除了玻璃缸里的魚類。房間里頓時變得擁擠起來。

“GO！我們出去。”土狗吆喝了一聲，打開儲物室的門，帶領大家走了出來。“哇”的一聲，娃娃魚哭了起來：“你們不管我們了嗎？”過山峰扭回頭來：“喂！小娃娃，哭什么？怎會丟下你們呢？我們先出去看看情況，再回來接你們。”娃娃魚破涕為笑：“小蛇哥哥，一定要記得哦！”

小老鼠又打開大廳的燈，那些桌椅都已擺放妥當，大廳正中央的背景墻上，鑲嵌著一個巨大的“壽”字，主持臺上甚至擺上了假花。“阿彌陀佛！謝天謝地，我們是多么幸運啊！”動物們小心翼翼地行走，都在暗自慶幸。

到了飯店大門前，果然看見那塊水牌，紅紙上寫著“吳府壽宴”四個字，“刺啦”一聲，土狗把那張紙撕得稀巴爛。隨后，土狗從缺耳鼠手中取來鑰匙，打開飯店大門內層的鎖，抽開門閂，用手一拉，鐵門沒開。“糟了！大門被他們反鎖了。”土狗對大家說。

“誰有逃出去的好辦法？”土狗沖動物們說。

5

不出大家所料，短尾鼠與缺耳鼠站出來，舉手示意。“廚房那里有下水道，可以作為一個出口。”短尾鼠說。

“什么什么？哪里有下水道？我可以鉆過去。”穿山甲接過話茬。

“可是，能適合我們嗎？”一只鴿子正梳理它潔白的羽毛。

“把窗玻璃搗碎，你們就可以飛出去了，但那些魚們可沒有翅膀。”過山峰昂起頭吐著火紅的蛇信子。

“等等，”缺耳鼠拍了一下腦袋，似有所悟。“這棟房子還有一個后門，平時不走人，我們不妨過去看看。”

大隊伍折身往后走，果然，靠近廚房那里有個不起眼的小鐵門，看起來好久沒敞開過，那把鎖都生銹了。土狗試了手里所有的鑰匙，都打不開那把鎖。“大家分頭找找，看看有什么東西能夠撞開這扇門。”土狗吩咐道。

動物們四下散開，不一會兒，鵪鶉銜來一粒石子，螃蟹夾來一把叉子，土狗叼來一個滅火器，穿山甲找來東山羊的一對角，而野豬馱來一段粗木。“這個好！”土狗拍拍野豬的腦袋，夸獎了它。

隨后，土狗、野豬合力搬起那段粗木，土狗說：“來！你們聽我號令，等我喊撞，我們就一起用力撞門。”“好嘞！”大家立刻簇擁上來，聚力在粗木上。土狗沒有馬上發出號令，而是側臉望向后窗外的夜空，此時，一道閃電出現。“撞！”土狗發出號令。緊接著，“轟隆！”“咚！”雷鳴與撞門聲同時響起，但門并未撞開，只是凹進去一塊。

“再撞，對準門縫那里，聽我號令啊！”土狗目光如炬。

“轟隆！”“咚！”“咣當”一聲，門開了，密集的雨點在風的作用下，飛灑而入。“大家先別急著走，還有玻璃缸里的小伙伴們呢！”土狗的一句話，提醒了興奮得正準備沖出去的動物們。

大家轉身回到密室，力氣大的搬大玻璃缸，力氣小的搬小玻璃缸，或者幾個動物合力搬運，大家三下五除二，就將魚類集合于后門前。是的，到了大家互相告別的時刻了，既是告別，也是逃離，更是恢復自由的時刻。大家互相擁抱，淚流滿面，畢竟一起患難過，一起度過了生命中驚險的一夜。

“大家走吧！”土狗督促著。“你呢？”大家都抬頭望著土狗。“放心吧！我沒事，我最后一個走。”土狗跟其他動物們一一作別，它站在雨幕中，叮囑著，站在雨幕中，凝望著。

這注定又是一場艱難的旅程——門外的街道上，已經水流成河，水往低處流，沿著雨水匯集成的河順流而下，那些從玻璃缸里釋放出來的中華鱘、娃娃魚、東星斑以及水獺、鴨子、蝦、蟹等，就會找到各自的江河湖海；沿著水流溯源而上，就能找到山，那里便是穿山甲、過山峰、野豬們的棲息所；山上山下有密林，鴿子、鵪鶉、山雞等鳥類自然會找到歸宿。轉眼間，所有的動物們便消失于黑暗的雨夜中。

6

天亮時分，大雨停止。豪門飯店的工作人員前來上班，他們打開大門，大廳內安安靜靜，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人們開始進入緊張的壽宴籌備程序。廚師們打開儲物室的門，準備屠殺籠中的動物們，當看見眼前空空如也的場景時，他們跟傻了似的，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接下來，他們火速向老板匯報，老板怒不可遏，指示報警；約莫半小時工夫，警車開到，警察們開始勘查現場，詢問、記錄、拍攝，忙碌一番之后，他們帶走了還在酣睡中的小保安，因為他是豪門飯店整個夜晚唯一的居住者。

在派出所審訊室內，小保安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豪門飯店收集動物的整個過程，但對動物集體消失之事，則無可奉告。警察感覺案情重大，這與他們近期正在跟蹤的一宗獵殺販賣野生動物案件有關。另外，一場由食用野生動物導致的疫情也在附近幾個城市蔓延。隨后，警察又把小保安帶回豪門飯店，重新調查取證。在飯店的監控錄像里，他們驗證了小保安所說的全部，在錄像里，他們看到了土狗帶領動物們走過大廳時的盛大場景。

最終，小保安無罪釋放。賊喊捉賊，作為殘害野生動物的嫌疑犯，豪門飯店的老板則被警方帶走，受到應有的懲罰。

小保安居然上了新聞，成為敢于舉報不正之風的小英雄。很快，周邊媒體記者聞訊從四面八方趕來，他們團團圍住小保安，詢問整個事件的經過。

有記者問：“你喜歡那些動物嗎？”

小保安說：“當然。”

“為什么呢？”

“我們住在同一個地球村上，它們是我的家人啊！”

“那么你知道，它們去了哪里嗎？”

“它們都回家了吧。”小保安笑著回答。

……

有目擊者回憶道，小保安是在傍晚時分離開豪門飯店的，到底去了哪里，不得而知。還有人在空曠的鄉間小路上，發現了一只黃色的土狗，但它不是獨自行走，因為，在它的背上，還騎著兩只會唱歌的小老鼠。

后來，人們陸續在湖邊、森林、草原、高山等地方發現它們的身影。有人說，它們找到了往日的同伴；有人說，它們行俠仗義，解救了更多的動物們。總之，它們被稱為“三劍客”，成為動物王國中備受稱頌的大英雄。

不過，小保安是不相信這些的，因為，江湖上傳聞的“三劍客”哪里都沒去，而是跟小保安生活在一起。他們經常走向田野，在彌漫著芬芳的鄉間小路上，土狗在前面帶路，小保安走在后面，他看著土狗背上那兩只小老鼠，總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是的，它們正是短尾鼠與缺耳鼠，它們唱著快樂的歌謠，講述著動人的故事。

作者簡介

史鑫，筆名叁斤，70后，山東青州人，現居廣東佛山。小說與詩歌寫作者，雜志編輯。作品見諸《西部》《延河》《青春》《北方文學》《山東文學》《小說林》《紅豆》《都市》《黃河文學》《當代小說》等。出版短篇小說集《我們不熟》、非物質文化遺產專著《石灣陶塑》等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