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古凈

寒冷的風呼嘯而過，老韓將凍僵的手揣到口袋里，然后走進一家面館，招呼老板要了一碗清湯面。

“老韓，你每次來我這兒，只點清湯面，一點兒肉都不加，怎么抵得住！”老板打趣道。

老韓笑笑沒說話，他肩上扛著一根長一米左右的竹棒，棒上系著兩根青色的尼龍繩，沿街攬活兒，一天掙不了幾個錢，哪里舍得加肉。

他快速吸完一整碗面條后，拿起他那根被磨得泛白的竹棒。

風一陣陣吹過，把他三十幾歲的臉龐吹成了五十幾歲的。他那本是烏黑發亮的頭發，因為不眠不休的工作熬成了灰白色。

老韓蹲在角落里，寒風把他單薄的、破了洞的襯衣吹得飛起。過了一會兒，和他一起接活兒的同事問他：“老韓，回去不？”

“我再等等，說不定會有活兒。”

那人背起自己的竹棒，說道：“我先走了啊，太冷了。”

接著，好幾個同事都背著竹棒回去了。偌大的火車站門口，只有老韓還杵在那兒。

過了許久，老韓終于接了一單，可由于行李過重，把他的竹棒壓斷了。萬幸的是，東西送到地方了。

回到家后，妻子王鳳從鍋里端出熱乎乎的飯送到老韓面前，老韓狼吞虎咽地吃著。一天下來，他只吸了碗面條，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到了晚上，老韓偷偷摸摸從床底下拿出一個盒子。

可不巧被他的妻子抓了個正著，王鳳氣得火冒三丈：“老韓，這是女兒明年的學費，你又要拿去賭？”

老韓沒吭聲，把盒子里的錢拿出來，摔門而出。

半年前，老韓也是在這樣一個夜晚，偷偷地拿走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回來后，他身無分文，還欠了一屁股債。像他們這樣的家庭，是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的。沒想到，這樣的事情又要上演了。

妻子淚如泉涌：“我造的什么孽啊！”

韓朵被父母的吵鬧聲驚醒了。她推開門，看見母親暈倒在地上，急忙打了急救電話。

把母親送到醫院，醫生檢查后說：“沒有什么大礙，不過今晚得留院觀察，明天再做幾項檢查，如果沒問題就可以出院了，但是不能再激動了。”

韓朵點點頭，看媽媽已經睡著了，她就跑出了醫院。她現在身無分文，只能去找老韓。

“爸爸多半是去了老陳家，他倆都喜歡賭博。”韓朵想。老韓果然來了老陳家。老韓將那根從中間裂開的竹棒遞給老陳：“你看看，還能修不？”

老陳仔細看了看，一臉為難地說：“你還是買根新的吧。”

老韓握了握手里的錢，低頭默不作聲。又得買新竹棒了，這幾天，錢沒掙幾個，倒是花了不少。

這時，韓朵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一把搶走了老韓手里的錢。

“小朵，你來這兒干什么！”老韓喊道。

“我媽被你氣得送進醫院了。”韓朵朝著老韓大聲吼道。

這如晴天霹靂般的消息讓老韓有些頭暈：“我，我得去看看……我，去看看。”他一門心思往外跑，跑到半路還摔了一跤。

屋里，老陳對還站在原地的韓朵說：“你爸爸今天干活兒把竹棒都挑斷了，他拿錢過來，是想讓我幫著修，我哪兒有這本事啊，就勸他重新買一根。”

“他拿錢找你不是為了賭博？”

老陳聽完，火氣上來了：“你這小姑娘，說的什么話啊！我們當初賭，是因為窮怕了，想翻身。現在我們都是正正經經干活養家。你爸爸，一個早出晚歸，甚至連午餐都舍不得吃的人，怎么可能再賭！”

“我不信！”說完，韓朵紅著眼睛跑走了。

她不相信一個賭徒說的話。

交完醫藥費后，老韓發現錢包里的錢不夠交明天檢查的費用了。他吩咐韓朵好好照顧媽媽，然后找了幾根繩子，把竹棒斷裂處綁好，冒著大雨來到火車站。

他問了售票員，凌晨兩點，會有一班列車到達。他雖然凍得哆哆嗦嗦，但一想到賺了錢就能交清醫院的費用，還是打起了精神。

雨停了，列車到站，乘客魚貫而出，一個提著兩大箱子行李的20歲左右的女孩在出站口左顧右盼。

“姑娘，去哪兒呢？需要我幫忙嗎？”

女孩抬頭，看了看老韓：一個中年大叔，剪了一個寸頭，眼角處還留有一道淺淺的疤痕，襯衣皺成了一團，看上去不修邊幅。

女孩雖嫌棄，但還是報了地址。老韓笑著，正要幫女孩挑行李，突然來了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

“怎么著，要在我的地盤搶生意？”說話的是一個長得虎背熊腰，眼睛一瞪眼珠子仿佛都能掉下來的小伙子。

“大家都是熟人了，能不能行個方便？”老韓客氣地說。

那小伙子瞧了一眼姑娘的行李，心想，這單生意估計能賺不少，于是說：“這事，沒得商量！”

女孩一看這架勢，趕緊讓老韓把自己的行李放下來，她怕出事。“大叔，不好意思，行李不用搬運了，我自己拖回去。”

“喲，生意沒了。”那小伙子看女孩走了，吹了一聲口哨，吊兒郎當地也走了。

這單生意被攪黃了，老韓什么都沒說。那天，他一直蹲在火車站出站口，等著別的客人。

可直到中午，他才接了一單，這才勉強把醫院的費用結清，把妻子接回家。剛到家，就下起了大雨。

妻子王鳳著急地說：“老韓啊，小朵沒有帶雨傘。”

說著，她就要起身去拿傘，老韓把她摁在床上，說：“我去吧。”

學校門口，韓朵遠遠地就看到了爸爸，但是她不愿意過去。她不想讓同學知道，這位蓬頭垢面的人是她的爸爸。

“小朵。”老韓看到了韓朵，興奮地朝她招手。韓朵視若無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就算被雨淋濕了，也不在意。

突然，韓朵一個踉蹌，摔倒在水坑里。

“小朵，沒摔疼吧？”老韓扶起韓朵，脫下雨衣蓋在女兒的頭上。

“我沒事，你離我遠點兒。”韓朵吼道。

老韓僵住了。

后來，老韓的竹棒最終還是出事了。他在背行李時，竹棒從中間裂開，客人的行李滾落了一地。幸好客人比較通情達理，沒怎么為難他。

老韓回家后，看到妻子坐在桌子旁織毛衣，韓朵正趴在桌上寫作業。

老韓故作輕松地宣布了一件大事：“我把竹棒扔了。”

“為什么扔了？”妻子不理解。

“老陳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賺得比現在多，不過就是地方有點兒遠。”

“不住家里了嗎？”妻子聽后，心里莫名有點兒發酸。

“嗯，一年回來一次。”老韓說。

“一年啊……”妻子瞅了瞅正在寫作業的女兒，韓朵沒有吭聲，但她手里的筆已經停了下來。

等母女倆都睡了，老韓一個人坐在門邊，手里抱著他那斷掉的竹棒。這么多年了，他怎么可能舍得扔掉竹棒呢。在他最灰暗的那段日子，都是它陪著他。如果沒有竹棒，他也負擔不起女兒的學費，以及全家的生活費。老韓聽著外面的蟲鳴聲，若有所思。

之前老陳也給他介紹過工作，但都被他拒絕了。因為他舍不得這根竹棒，也舍不得老婆和閨女。可惜，現實壓垮了他所有的舍不得。

眼下，搬運東西這份職業來錢實在太慢了，他女兒成績那么好，他得攢點兒錢，為她以后做準備。都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他雖沒念過書，但道理還是懂的。老韓嘆了一口氣，把竹棒收進柜子。

兩個月后，老韓寄回來不少錢。

王鳳帶著韓朵去工地看老韓，才知道那兒的條件有多艱苦。只見灰塵翻飛的工地里，一個瘦弱的男人肩上扛著兩大袋子水泥。水泥袋把他的肩膀磨得通紅，汗水將他的背心浸濕……

“那是你爸。”妻子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丈夫。

韓朵順著王鳳指的方向看去，心突然抽了一下。她咬著嘴唇，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來。

汗水從老韓的額頭上大顆大顆地滾落，他艱難地走著，每走一步都像是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終于，他體力不支，跪倒在地上。

“爸……”韓朵小聲地喊著。

老韓晃了晃腦袋，猛地一抬肩膀，從地上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繼續朝前走去。

“爸……”

老韓這才聽到韓朵的聲音，轉過頭來，當他看到女兒，還有不遠處的妻子時，他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

后來，韓朵把學校發的獎學金取出來，給老韓買了一根新的竹棒，讓他別再去工地干活兒了。老韓開心得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

隔天，老韓拿著他的新竹棒，在原來接客的地方繞了一圈，大家調侃道：“喲，竹棒很漂亮嘛！”

老韓自豪地說：“我女兒送的，她用獎學金給我買的。”

面館老板樂呵呵地說：“老韓，這次吃面，加肉不？”

“還是給我一碗清湯面吧！”老韓笑笑，“我得給我閨女攢學費啊。”

“理解，理解。”

面館老板在給老韓做面時，偷偷將幾塊肉藏在了面條下。

老韓吃面時，眉開眼笑：“我好像吃到肉了。”

面館老板故作驚訝地往老韓碗里瞄：“喲，還真有，那估計是你運氣好……給撞上了。”

“看來，我們老韓要走大運嘍。”大家跟著說笑起來。

老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又是一個下雨天，老韓拿著雨傘去學校接韓朵。這次，他刻意穿得工整了些，但還是離得遠遠的，就怕被女兒的同學看到。

這時，韓朵從校門走出來，看到老韓，笑著大聲喊道：“爸爸，你來了！”

老韓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