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動法庭》這篇小說里,伴隨著西藏高原上中起伏騰飛的山石與遼闊的天空一齊出現的,是肅穆的法庭和它的主持者,女法官措果,以及一位擁有藏漢血統,掌握兩族語言的紀錄片導演——“我”。“我”不僅是跟隨措果和流動法庭巡回至此的客人,也更是這則故事的主要講述者。當攝像機被架起,充滿悲傷而又牢固的法庭、一絲不茍的女法官,以及神情蒼茫的村民們都被一一囊括入“我”的鏡頭中。這些在鏡頭中等待著法律與趣事降臨其生活里的人,無不孤獨而純粹;他們昭示著故事的開始,卻也是作者給予我們的一個有關敘事的謎團。
作者將故事的講述者設定為一位紀錄片導演,但敘事的過程卻大都不出自其口中,而是以導演的攝像機鏡頭為敘事裝置,摻雜蒙太奇式的閃回回憶,并加諸對鏡頭中各位原告、被告、法官、旁觀者和群像的揣摩,由此完成了這個被框定于鏡頭內的故事的敘述。
在今天,數碼技術和攝影鏡頭總被人們高舉過頭頂,擺放在一幕幕場景前,用以記錄人類的眼睛所能捕捉卻難以傳達的故事。而在照相術尚未被發明的年代,“故事”總需要敘述者倚靠文字來講述;當雕刻的短語與句式在讀者眼前組成可供想象的山川、高原和各式人物,并銜接成一則傳遞歡樂、緊張或痛苦的畫面時,“小說”便誕生了。換言之,文字講述與鏡頭語言都擁有著描述從二維畫面到三維立體空間故事的能力,但其描述方式與所傳遞出的美學容量則大相徑庭。
可令我們感到驚奇的是,作者在《流動法庭》這篇小說寫作的過程中,或刻意,或無意地完全保留了對攝像機鏡頭中場景的轉述,而非選擇對其進行再創作,以更符合傳統的對線性故事的講述模式。這種頗新,也頗考驗創作者空間想象力的敘事形式,使得整篇小說如同是在轉譯一部已完成的紀錄片(或電影);而“轉譯”過程中頻頻出現的對鏡頭語言的描述,則更擴大了讀者與故事之間的陌生感,增加了這一敘事形式的魅力。這位小說家就是這樣擺弄著攝像機,為我們發現和找尋到了西藏地區那些孤獨而純粹的人,以及他們的故事。
小說的二至四節,是攝像機沒有拍攝到的故事。它架構起了故事的時間邏輯與人物邏輯,在繁雜的人物鏈條和是非難以分明的故事線索中,我們終于漸漸明白,為何處在藏區縣城中這些樸素而簡單的人們,需要引來流動法庭的“審判”,以至于不得不運用“原告”與“被告”來稱呼這些滿臉茫然的人。五月的某個上午,次旺與貢布因為買賣電瓶車的事情發生了齟齬。次旺剛剛交售而出的愛車,卻在買家貢布回家的路途中出現了問題。兩人在此時沒有訴諸更高的法律程序,而是打算以最簡單的方式私下解決這件事情。貢布借走了村長家的電瓶,以快些贖回置放在次旺手中的買車錢。可不承想,村長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突然死亡,而貢布所借電瓶之事,便落入到了百口難辯的地步,甚至在日后的流動法庭上被誤解為“偷竊”。隨著電瓶而引發的齟齬逐漸加深,又因為貢布的碎語將矛頭指向了次旺一家“不能生育”的難言之隱,故而兩家之間的沖突上升為了肢體動作,將雜貨鋪變為角斗場,爆發了流血的騷亂。
當鏡頭閃回,對前情的敘述結束,作者便開始了對攝像機中法庭的紛亂場景的精彩“轉譯”。從第五節開始,整篇小說如同峽谷般與前文割裂開來。若說二至四節的插入式回憶是傳統和廣泛意義上,依靠想象與邏輯勾連而成的小說,那么在第五節后,則是作者用鏡頭“拍出來”的小說。
“我選了一個最佳角度架好攝像機。”這是鏡頭切入的開始,女法官措果,以及我們盛裝出席(仿佛這是一場篝火晚會)的原告、被告四人依次進入到一個長鏡頭般的寫實刻畫中。唯一可供作者揣摩其性格、態度和心計的,乃是法庭上所有人的神態與所穿著的衣物,別無其他。作者如此限制著自己的想象力與她的敘事沖動,不急于給整個故事設立起幾位形象豐滿立體的人物,一則更表現出攝像機鏡頭在敘述過程中的有限性,帶來反差式的敘述效果,二則也為本就紛亂的法庭增添了一層迷霧。
當偷竊與互毆之事暫告一段落,在休庭之前,作者的鏡頭先是對準了法官措果的女兒,顯示出這位跟隨流動法庭不斷行走的女孩最本真的成長狀態。隨后,鏡頭又緩緩找到了一隊念著經文走過的褐色喇嘛。這一鏡頭語言,是電影藝術中最直白和簡單地為過于冗雜的敘事釋放壓力的方法;而在西藏這樣的地界,一隊喇嘛從流動法庭的旁邊經過,則更增添了對神性與人性之價值的思考。只是這一隊喇嘛的伏筆,在審判結束后的鏡頭對準那些閑聊的看客們時才得以彰顯:領隊的喇嘛是女法官措果的前夫。而當原告次旺一家又一次牽扯出被告貢布與“妻子”的家庭問題時,措果的判決也被更多一層地貼上了“懷疑”的標簽。
如此交叉回旋的故事線索,在攝像機鏡頭下卻是十分簡單的。法庭的紛亂與“家務事難斷”的結局,只是鏡頭拍攝給讀者的表層故事。而通過作者對攝像機的轉譯,以及頗具電影感的鏡頭設計,則為解讀整個故事的深層邏輯牽引了明暗兩條線索。
最后,在解構了上述兩層的敘事密碼后,讀者便不期然地走入了創作者的核心命題當中:難以平復矛盾的審判,為村民們帶來了決斗的好戲;而最后,這狂歡的決斗場卻又變為了兩頭牦牛間的惺惺相惜。那一刻,措果就站在自己的喇嘛前夫的身后,命運的嘲弄讓他們一個選擇了用法律來介入倫理,一個則頭也不回地倒向了宗教的神秘講述。但兩人的選擇似乎都難以解釋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它因為地處隔絕的高原和邊疆以及多民族的融混變遷,深植了絕對的孤獨與純粹,也早已脫離了人類為拯救靈魂所發明的那些詞匯:神、法律、倫理,與死亡。作者的鏡頭與文字所能記錄下的,只是一個個目瞪口呆的背影和一件件匪夷所思的案子,抑或“藍得近乎透明的天空”,而難以言說的,乃是一種孤獨與純粹的感覺,永遠暗潛于這篇小說的背后。
作者簡介:譚鏡汝,2000年生。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學創作與批評2023級研究生。有小說見于《鐘山》《青年作家》等刊。曾獲第八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短篇小說“雙子星”獎。
責任編輯?韓新枝?張凡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