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鵬(上海)

那是一只奇怪的風箏。
它表面的圖案格外花哨,張揚著亮晶晶的紫色,底面則是銀光閃閃,拖著長尾巴。它像一只疲憊的蝌蚪,掛在院墻上,彈射太陽的反光,直晃我的眼。走近細看,這居然是用巧克力包裝袋做成的。大概有十幾個小袋子,用膠布粘在一起,背后綁上竹簽,便有了飛翔的翅膀和骨架。我把它牽在手里蕩起來,風箏的尾巴一抖一抖,抖得我情不自禁發(fā)出一聲聲驚嘆:“這是誰做的?”
這時,一位老伯尋來了。我后來知道他姓白,曾經是小學的美術老師。“你喜歡這個風箏嗎?”我點了點頭。“那就送給你了。”他說。這本是他做給自己孫子的,不過還沒系上線,就被風吹到了樓下,既然被我撿到了,說明和我有緣,看我愛不釋手的樣子,干脆做個順水人情,他再回去重做一個。
“我也想做,你可以教我嗎?”“可以啊。”我急忙回家拿上收集的糖紙,滿滿一袋。老伯見了,笑道:“你的收藏很豐富啊!一定能做出很漂亮的風箏。”“那是必然的!”我驕傲地抬起頭。它們或是酒紅色,或是燦金色,如同童話里公主的裙擺。我把它們全粘在一起,美其名曰“一枝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老伯為我找來一根魚線作為風箏線,拴上線圈,從七樓的窗口放飛,它真變成了一尾魚,興奮地直打轉,甩著尾巴連翻了好幾個跟斗,我甚至能聽見它放肆而暢快的歡笑。那一刻,我心中隱隱地有一扇門被打開了。
一回家,我就翻起了垃圾桶。原本隨手扔掉的包裝紙現(xiàn)在竟覺得分外可惜,我突然理解了那句名言,世界上從不缺少美,少的只是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這些心靈手巧的人,把一閃的靈光加冕在廢品上,這些本已黯然失色的事物立刻容光煥發(fā),從臭烘烘的垃圾箱里回到桌上,甚至還把尾巴翹到了云端,成了高不可攀的存在。棄如敝履和視若珍寶之間,僅隔著創(chuàng)造和審美的念頭。
老伯說,他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這些廢紙拿出去賣也賣不到幾個錢,他就想把它們重新利用。正巧,春天到了,孫子吵著鬧著要放風箏,機緣巧合下糖紙風箏就橫空出世了。我想,這樣的奇想,既是突發(fā)的,也是水到渠成的。
等我上初中時,他已經成了街道里有名的風箏手藝人。除了糖紙,他還把材料延伸到了舊衣服、破枕套、塑料袋、廢報紙、老竹席,甚至還有考試卷和獎狀。做出的風箏也不僅僅只有平面的,還有喇叭狀的、蝌蚪狀的、葫蘆狀的。他會把許多個小風箏綁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根生機勃勃的葫蘆藤,開玩笑道:“這里面能蹦出葫蘆娃來呢!”結果真的有孩子一邊牽著它,一邊大喊:“妖精,哪里跑!”
那時候,每次去廣場,他都會帶上一打“廢品”風箏,只放飛一個,其他的摞在腳邊。等孩子們被吸引過來后,就隨機把風箏送出去。我曾有幸得到一個,是用垃圾袋拼出七彩的顏色,像是老伯捉了一條彩虹鎖在里面。帶到學校里放飛,它立刻就成了班里的寵兒,就連女生都紅著臉向我借去玩,印象中,它最終為我換來了滿滿兩口袋的糖果。
老伯的風箏都是無償贈送的。我后來問他原因,他說可能是職業(yè)病吧。以前上班時教孩子們美術、手工,退休了也閑不下來,“孩子們感興趣,就會去學,去模仿,自己用廢品做風箏,這不僅對成長有好處,而且減少了各家各戶垃圾的產出啊!另外,它也不值錢,要是能換來孩子的笑臉,就已經足夠了。”每一個從他手里接過風箏的孩子,都會是他有分無名的學生,帶著廢物利用的星火去點亮自己的夜空。每年三月,桃李爭春的時候,也是他又種下一批桃李的時節(jié)。
他還有更大的愿望。“現(xiàn)在的人破壞自然,是因為他們已經不親近自然了,沒有感情的基礎。而放風箏是要在自然里去跑、去鬧的,他們會在不知不覺間喜歡上這綠草如茵、繁花盛開的土地。等他們長大后,這珍貴的童年記憶也會悄然影響他們,保持對自然的感恩與熱愛,而不舍得用水泥和瀝青覆蓋掉。他們知道,他們的孩子也會喜歡在草地上放風箏的快樂。這樣,生態(tài)文明這個很大的詞語才能像風箏一樣被人緊緊拉在手中,并一點點從天上拉到人間。”這一刻,我覺得他也是一只風箏,雙翼招展,若垂天之云,扶搖而上。而我只能抬起頭仰望他,如同渺小的燕雀。
他對自然的深情是刻進骨子里的。當紙鳶傍云而飛的時候,他會扛著鐵鍬到野外種樹,在樓里爬上爬下地發(fā)低碳、環(huán)保的傳單。他甚至還組織過做風箏比賽,由孩子們進行繪畫創(chuàng)作,再由大人們做成風箏,這贏得了左鄰右舍的大力支持——不僅省下買風箏的錢,而且又多了條變廢為寶的路子,最重要的是,喜歡窩在家里的孩子又會忙趁東風放紙鳶了。望著自己的大作在天上高高地盤旋,孩子的心里該是多大的滿足!
而老伯則功成身退,我時常能看見他坐在小板凳上,一邊糊著風箏,一邊望著遠方,露出欣慰的笑容——天上,是許多個童話故事隨風招展;地上,也有相應的一群精靈在追逐嬉鬧,天上地上,春風卷起了無數(shù)的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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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上大學后,他曾偷偷問過我:“能不能發(fā)明出一個大風箏,借助風力拉著汽車、輪船跑,來代替石油?”我沒有回答。事實上,20世紀初就已經有人用巨型的風箏為船舶提供動力了,最高能節(jié)省一半的燃油。這樣的風箏自然不是紙糊的風箏所能比擬的,但我有種預感,老伯如果得知這件事,肯定會拍著胸脯說:“他們的風箏肯定沒我的好。”隨手拿起一只在風中揚一揚,大聲炫耀道:“瞧,多結實!”然后再憋不住地放聲大笑。

這可愛的老伯啊,和他生活在同一個藍天下,我倍感榮與幸。所以我一直保持著做風箏的習慣,尤其在寫作后,找來一份印有我禮贊春天文章的報紙做成風箏——一定要把我的名字露在外面,這樣我就不僅僅是在文字里傾聽春風、懷想天空了,風箏載著我的名字徑直投奔了三月最溫柔的蔚藍與澄凈,關于飛翔和自由的想象與愿望在這一刻全部得到了實現(xiàn)。
有了風箏,天空和人間就不會寂寞。大自然的草長鶯飛,有了孩童撒歡的小腳丫,也會更加豐富、熱鬧。這些在拂堤楊柳醉春煙里長大的孩子,靈魂深處會被永久地浸染上幾分鳥語花香,讓他們望向自然的目光,始終有一份獨屬于三月的柔情。老伯的風箏情,放飛的夢想,必會在他們身上一點點地實現(xiàn)。
我當然也是他們中的一員。那么,今年要用什么做風箏呢?我的目光鎖定著快遞盒子,神思卻已經提前沖出窗子,直入那一年更比一年明亮、清澈的藍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