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隋坤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努力過了,風雨過后必定有彩虹。”
在2023年的《中國詩詞大會》總決賽現場,來自甘肅平涼的農民工朱彥軍捧得亞軍。在這人生高光時刻,他的感言樸實而誠懇:“以前自己獨自喜歡詩詞,來到‘詩詞大會’后,結識的都是喜歡詩詞的朋友,耳邊回響的都是詩詞,我像是孤狼找到了狼群。”
朱彥軍一直相信詩詞的力量,詩詞讓人間充滿柔情、浪漫和溫暖。

▲ 朱彥軍在家中展示自己獲得的《2023中國詩詞大會》亞軍獎牌 (圖片來源:新華社)
朱彥軍一直是文化類節目《中國詩詞大會》的“鐵粉”。往年《中國詩詞大會》播出時,他不光自己看,還會拉著家人一起看。
他本想參加2021年的《中國詩詞大會》,已通過選拔的他,最后卻因家中事務和參賽時間“撞檔”,無奈作罷。到了2023年,他終于如愿。
參賽前,父親并不看好他:“你都50歲了,初中畢業,說白了就是掃了個盲。平常看書、看電視還要把字典放一邊隨時準備查的人,咋上電視?”
但妻子支持朱彥軍:“去北京吧,把你的夢圓了,我們也就不遺憾了。”朱彥軍終于走上了登往《中國詩詞大會》舞臺的旅程。“醒著是詩,睡著是詩,不用為生活瑣事而計較,所有的一切都和詩有關,和心中的熱愛有關,怎么會不美好呢?”
來到節目組駐地,他“每天早起背誦詩詞,和其他選手交流學習,中午進錄影棚,凌晨三四點才收工”。他心頭像被點燃了一把火,有激動,也有不自信。
一個5歲孩童的詩詞背誦量超過了500首;一個北大光華管理學院的博士后,是上一個賽季的亞軍,這回就是沖著冠軍來的;更有位“大神”級別的選手,帶來了一款自行研發的“火拼詩詞”軟件……這里高手如云。
但朱彥軍同樣表現不俗。他身著藍色工裝,聲音沉穩有力,在一場比賽的“畫中有詩”環節中,他將“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緩緩說出,贏得“最佳選手”稱號。
朱彥軍的父親是村子里的赤腳醫生,家中堆滿了醫書和藥方,他家算是十里八鄉為數不多的“書香門第”。他小時候喜歡背家中的方劑湯頭。他其實對醫學不怎么感興趣,只是文字對他來說似乎有種魔力。
平日里,父親出診、干農活時常把朱彥軍帶在身邊。父親喜歡用詩句形容眼前的景色,大雪飄飛時,會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站在烈日下的田間地頭,又會說“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年幼的朱彥軍不知道這是詩,只覺得“押韻,好玩,跟順口溜一樣”。
上初中時,朱彥軍遇上了一位姓李的語文老師,那位老師偶爾在省、市級刊物上發表文章。李老師一度是朱彥軍最敬佩的人。公開發表詩歌、文章也成了他的目標。當時交通不便,許多學生周末也住校,朱彥軍是其中之一。西北的冬天寒風凜冽,學生宿舍四面漏風,李老師每次周末離校時,都會將自己宿舍的鑰匙留給學生們,讓他們烤上火爐。
每一個在李老師宿舍度過的周末,朱彥軍都記憶深刻。“李老師的屋里有許多書,那時書是奢侈品,我們如饑似渴地閱讀,想在刊物上發文章的不止我一人。我們捧著書,圍著火爐,耳邊只有炭火噼啪的聲音。”
從初一開始,朱彥軍就給報刊投詩歌或文章,即便總被退稿,也不氣餒。初三那年,四川某雜志社舉辦征文比賽,征用了朱彥軍的文章。樣刊寄來的那天,朱彥軍舉著它激動地飛奔到李老師和同學們面前。
“當時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愛讀書。好幾次考試,他的作文都拿了滿分。”李老師回憶,“彥軍曾跟我說,他最后悔的事就是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沒給娃娃樹立一個好榜樣。”
初中畢業后,朱彥軍開始對村莊以外的世界心生向往。幾個在外打工的發小回鄉,向朱彥軍描繪了一番大城市的景象,他決定也去看看“大馬路、高樓房”。
“第一站就去了西安,我對那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當年白居易筆下的長安是‘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千年后依然那樣。”夜晚,坐在霓虹閃爍的街頭,朱彥軍第一次覺得自己渺小。
他在西安待了十幾年。“給小老板干活,和水泥、當搬運工,什么都干。只要能賺錢,只要不違法。有的活能干十來天,有的活干三四天就沒了。”
有一段時間,朱彥軍找不到工作,每日回到住處倒頭就睡,心里茫然又焦躁。直到有次在口袋里摸到了從家中帶來的《毛澤東詩詞》和《唐詩三百首》,他讀了一會兒,才感覺心中平靜了一些。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當年李白也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也像我一樣孤獨,但不像我這般窘迫。我想跟李白一樣瀟灑,于是期望從詩詞中找到力量。”工友們打牌喝酒時,朱彥軍就會一個人默默讀詩。
有工友看不慣,覺得他“很裝”,他只是笑笑,并不跟他人爭辯。那時他已在詩詞中構建起精神世界,懂得如何與自己獨處。爬腳手架時,他會默念“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篩沙子時,他會默念“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和水泥時,他會默念“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世界是嘈雜的,但朱彥軍的世界是寧靜的,除了給家里寫信時。“第一次給家里寫信,不太想說自己的近況,就簡單一句‘又找到工作了’,然后報平安,說自己在外面一切都好。其實沒那么好。”朱彥軍說,“我爸給我回信,一頁紙寫滿了‘認真工作’‘不要違法’‘認真干活’。那封家書我現在還留著。”
后來,“到了年齡”的朱彥軍通過家里介紹認識了如今的妻子。雖然兩人是“先結婚后戀愛”,但最終妻子成了他“生命里的驚喜”。
“妻子是農婦,手腳利索,幾乎沒讀過什么書,但非常支持我讀詩。”在家中,每當朱彥軍讀詩讀到廢寢忘食,妻子會默默給他留下飯菜,很少打擾他。朱彥軍決定參加《中國詩詞大會》后,妻子也是家里第一個表態支持的人。
如今,朱彥軍的生活“雖不富裕,但幸福美滿”。兩個孩子受他的熏陶,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分別考上了復旦大學和西安電子科技大學。朱彥軍覺得,此生有詩歌相伴,有妻子和孩子在身邊就已足夠。
他回憶起此生覺得最奇妙的瞬間,說道:“有一年,兒子還很小,我跟他冒著大雪走在路上,山野間一片蒼茫。我說,千百年前一個叫李白的人也經歷了一場大雪,他這樣形容眼前的景象,‘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兒子聽完后,高興地拍了拍手,說‘押韻,好玩,像順口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