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吟》一詩,乃于江夏所作。此詩體制工整,層次分明,王琦在《李太白全集》中指出“似此章法,雖出自逸才,未必不少加慘淡經營,恐非斗酒百篇時所能構耳”。蕭士赟謂之“達者之詞”[1]。本詩并非李白構造自身形象的干謁詩文,而是李白醉后內心真實情緒的表達,對李白的精神氣概、個人追求有不同維度的展現,自然圓融,蕩氣回腸,乃李白古體詩之名作。初看此詩,全詩洋溢著詩人怡然自得、豪爽愜意的心情,然而,倘若結合李白的生平,則亦能看出熱鬧的表面下詩人的痛苦,和基于痛苦的自我放縱。
一、《江上吟》賞析
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2]
《江上吟》全詩可以分為三個部分,每部分各四句詩。第一部分以自然之景、夸張之辭描繪江上豪飲的畫面,觥籌交錯,美人相伴,從中見場面之繁奢,氣勢之豪邁,陸時雍評“一起四語,寫作特佳”[3]。第二部分借古抒懷,展示李白對求仙、求仕、隱居、文學等道路的態度,指出文學上的成就可留千古,仕途上的
成就卻常常化為云煙。這部分對偶工整,善于用典,“仙人”兩句被學者評為“是律,體卻非律,妙”。第三部分則直抒胸臆,詩人又一次表示了對功名富貴的不屑,酣暢淋漓地夸贊自己的文學才華。
二、《江上吟》和飲酒作樂
據《李白全集編年箋注》及《李白年譜》記載,此詩作于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前后。759年,李白在流放的過程中遇赦,又一次激發了他實現政治理想的熱情,他來到江陵,繼而回到江夏,年邁之際繼續尋求機遇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卻屢屢失敗。豪華的飲酒場面,成為詩人情緒的出口。飲酒為李白表露真實情感的由頭,王琦評道:“太白詩意蓋出于此。”《李白年譜》記載,李白759年遇赦后“多次求人薦引,又多次失敗,回首往事,既多悲憤;瞻念前途,又感渺茫,遂以痛飲狂歌發泄胸中郁悶”。雖然得到赦免,但李白早已年邁多病,病中抱憾,憤懣不平,再次進入長安的目標無法完成,詩人把自己放逐在美好的享受中,終把一腔熱血傾注于文學上的永恒。在《唐詩解》中,唐汝詢認為“此因世途迫隘而肆志以行樂也”[1]。
《江上吟》第一部分勾勒出在江上尋歡作樂的場景,其中“木蘭之枻沙棠舟”用典,屈原在《九歌》中有“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的詩句,此處寫出場面之豪奢,王琦評道:“極言舟楫之華貴。”這時剛剛遇赦的李白雖然政治上失意,但有條件享受高端宴會并不稀奇。李白被貶謫之后仍受到不少朋友的招待,李白在《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中提到流放夜郎之后依然受到韋太守的盛情款待,“良牧稱神明,深仁恤交道。一忝青云客,三登黃鶴樓”。《江夏贈韋南陵冰》中也有“玉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長句”的詩句。李白在困難之時得到朋友的幫助和款待,這也展示了李白的人格魅力。雖然盛宴奢侈,但《江上吟》中,李白卻意不在豪華宴會,歡鬧的場景無法掩蓋他壯志難酬的痛苦,和對自己的未來的失落。此時的李白,不清楚何時、用哪種途徑才能夠實現報效國家的目的。他寫道:“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詩人坐在飄搖的船上,不知前路在何方。對五十九歲的李白而言,身邊有美酒和歌妓相伴,實際上是對苦痛的一種麻痹。這時,我們再看詩中這熱鬧繁盛的場面,不禁感受到詩人身處其中的迷亂和痛苦,也能夠理解詩人內心的落寞,以及用美酒和好友的陪伴來忘掉苦痛的心境。表面上的歡聲笑語,驅不走詩人心中未完成政治理想的失落,正因如此,他在接下來幾句詩中從古人身上審視自己的志向,“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他豪邁地表示詩文能夠留世,詩文不朽,而政治成就和名利富貴在多年之后不過是一場空。李白的一生中,有多個理想同時驅動著他,他苦于政治上沒有好的機會,索性把目光轉向文學目標,“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在詩文上他成功地找回了自己的信心,又變回了豪放灑脫的李白。
三、《江上吟》和尋仙思想
尋仙訪道占據李白一生的重要部分。天寶年間,懷著失意的心情離開長安的李白正式接受了道箓。李白對仙道的追求不止于此,李白為了修道、尋仙,不惜時間精力,不惜自己的健康狀況,是一種迷信的狀態。他第二次離開長安之后的詩文中,有《游泰山其四》中“裂素寫道經”,《留別廣陵諸公》中“煉丹費火石,采藥窮山川”等煉丹、寫道經的記載。李白這么一位熱衷于尋仙的詩人,在《江上吟》中,卻有對仙人的否定。且看“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黃鶴樓,《南齊書》中記載此地曾作為仙人子安游息之處,也有古籍記載費祎登仙駕黃鶴返憩于此。詩中此處指仙人要等到黃鶴來到以高舉,仙人尚不能輕易獲得仕途成功,而“海客隨白鷗”則化用了《列子·黃帝篇》中的故事,原文寫道:“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百者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者也。”[2]意為有個人住海邊并且喜歡鷗鳥,每天早上在海上跟身邊成群的鷗鳥玩樂,但他父親要他抓回來給他玩。抱著這個想法,他第二天到海邊,天空中再也沒有鷗鳥飛近。這里使用典故,體現出淡泊隱逸,全然不帶猜忌和心機,能夠時時享樂,正如王琦所言“篤志求仙,未必即能沖舉,而忘機狎物,自可縱適一時”,反映出李白對瀟灑自如、回歸自然的生活的向往。除了此處,李白對仙人的否定也體現在后面的“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中,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中評價:“五岳不再是使他稽首再拜的神人之居了。詩歌做成了,我放歌高吟,能使你海上的三神山俯首在我腳下!”[1]郭沫若指出,“那是酒與詩的聯合戰線,打敗了神仙丹液和功名富貴的凱歌”。
這數句確實能夠看出李白對求仙歷程的否定,但筆者并不認為此詩體現出李白年邁之際放棄對于仙道的追求。在他同期所作《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中有“棄劍學丹砂,臨爐雙玉童。寄言息夫子,歲晚陟方蓬”幾句,展示了李白在晚年依然堅持尋仙訪道,并且有一定的投入和熱情。而作于760年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中“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也體現了李白對尋仙訪道的熱情,在年邁之際并不見少。那為何《江上吟》中展現出李白對仙人的否定呢?要理解這幾句詩,依然要結合李白這段時期顛沛流離、壯志未酬的際遇。事實上,李白在《江上吟》中并非否定求仙訪道,對仙人的否定,體現出的是李白酒后痛苦的流露。正因為經歷了政治上的挫敗,長安失意,從軍永王,年邁流放,他深感獲取功名之困難、仕途之艱辛,才會在一日酒醉之后,產生了否定自己過往的宏志、把文學成就作為流傳于世的根據的想法。這首詩中,李白并非單單否定了求仙這件事,他否定了自己以往眾多的追求,郭沫若評價此詩時提到,“他在嘲笑仙人,輕視海岳,浮云富貴,看重詩歌”。正如詩中所言,“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醉意中的李白,毫不掩飾地蔑視功名富貴,突顯出傲岸不羈、卓爾不群的神態,和看透世事、追求永恒的氣概。表面上的狂放灑脫,反映了志向未達、年事已高的憤懣悲哀。但詩人的氣度并非停留于此,這種悲哀對李白來說并不長久,李白狂放豪邁的特性,讓他酒醒之后能夠重振信心,繼續展開對于尋仙、求取功名的追求。比如,他的《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一詩,郭沫若評價“等他的酒一醒,他又成為一個極其庸俗的人……他又在夢想著飛往海上的三神山了”。李白晚年繼續求仙,繼續尋找機會獲得功名,都體現了他沒有舍棄其志向,文學的志向是他生命里的重要部分,但絕非全部,李白對仙道的追求,對建功立業的愿景,都是他這一生中不愿放棄的目標。
四、結語
《江上吟》一詩,可被視為李白狂放不羈、自我夸贊的經典之作,但倘若結合李白的際遇,則可發現詩人藏于歡樂場面背后的悲傷,這種悲傷來自于志向無法滿足,但李白之所以成為人們心目中放蕩傲然的李白,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不會因為政治上的失意走入人生的困境,他的人生同時有著多種選擇,他仕途的失意,不僅不會摧毀他,還使他在酒后爆發文學上的充分自信。他相信憑借他的文學才華依然能夠流傳千古。雖然李白不以詩歌為主要追求,但必須承認,李白的詩歌志向在他得不到政治上賞識的歲月里鼓舞著他,支持著他能夠繼續傲然獨立、狂放瀟灑地享受生命。他在詩中多次用屈原的典故,除了體現出文學成就在歷史上的不朽之外,也進一步展現了自己不慕權貴,傲然自立的氣質。這種雖于人生低谷,為政治上不得志而痛苦,但依舊能夠保持樂觀、縱情享樂的心態,也成了李白身上的閃光點。
[作者簡介]黃小笛,女,漢族,安徽人,香港教育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