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非馬格里布在本土和歐洲文化的雙重影響下,孕育出多元、雜糅的法語文學。馬格里布法語作家深受柏柏爾和阿拉伯文學傳統影響,并借助法語表達走向世界,其作品呈現出民族和世界的雙重屬性。面對身份的不確定性,他們通過寫作反思、探索,以馬格里布特質躋身世界文學空間。
“馬格里布”首先是一個地理概念。它在阿拉伯語中意思是“日落之地”,主要包括突尼斯、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三國。這個地區歷史悠久,是文明與語言的交匯地帶。1830年,法國通過殖民戰爭征服阿爾及利亞,并以此為據點對該地區全面滲透。馬格里布三國的文化根基都是柏柏爾、阿拉伯混合的伊斯蘭教文化,且均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法國文化形塑,形成了超越國界的馬格里布文化身份。馬格里布法語文學應運而生。克里斯加娜·恩迪亞耶在《法語文學入門》中將馬格里布法語文學史分成四個階段:1945年前,1945年至1962年,1962年至1980年,1980年后。事實上,文學現象的復雜性使文學史的劃定困難重重,難以精確。我們嘗試結合作家對各階段進行概述。
1830年到1930年間可被視為馬格里布法語文學的孕育階段。1830年法國人抵達的時候,撒哈拉以北并不是文學的無主之地。早在殖民者到來之前,在阿爾及利亞的卡比利亞、撒哈
拉、君士坦丁、阿爾及爾、奧蘭地區,以及突尼斯和摩洛哥,就已經存在詩歌。當然,還有《古蘭經》。此外,柏柏爾文學以口語的方式被保存下來。
本地區早期使用法語寫作的是法國殖民者,內容基本上是一些旅行家、軍人和人類學家的記述。此外,也存在法國作家關于異國情調的書寫,主要圍繞沙漠、游牧、土著官員等主題。
起初,馬格里布空間是法語文學觀察的對象,并沒有主動參與文學活動。1920年至1945年間,馬格里布逐漸發展起真正意義上的法語文學運動。以加繆、羅布萊斯等為代表的“阿爾及爾派”發揮了重要作用。這些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被稱為“黑腳”。雖然他們以創造一種區別于異國文學的“真實”的馬格里布文學為目標,但其寫作依舊帶有西方的視角,是一種對于“他者”的凝視,無法脫離殖民文學的范疇。
直至20世紀40年代至60年代,第一代用法語創作的馬格里布作家才真正出現。“二戰”后,大量現實主義小說被創作出來,譴責法國當局對殖民地人民的壓迫。小說家們希望通過創作一種“真實”的馬格里布文學作品,來取代將馬格里布作為“他者”進行虛構的、面向歐洲的法語文學。受西方小說影響,以“我”為敘述主體的作品開始出現,給馬格里布文學注入一股新鮮血液。長期以來的伊斯蘭教文化背景使得馬格里布地區呈現出一種集體主義的社會特質,個體價值無法得到認可。歷史學家阿布達拉·拉胡伊指出,“主體在阿拉伯社會中沒有客觀基礎,不存在對主體性的承認”。
在與法語文化的接觸中,這一現狀逐漸改變,作家們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嘗試自我表達,肯定個體價值。文學開始關注個人生活,關注被宗教所隱匿和壓抑的人性。穆盧德·費拉翁在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窮人的兒子》中以“我”的口吻,講述了一個卡比爾人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阿爾伯特·梅米的《鹽的雕像》,作者化身為敘述者,總結了自己在阿拉伯人、猶太人和法國人三種身份中掙扎的人生;在《簡單的過往》一書中,德里斯·什賴比塑造了反叛的“我”的形象,將矛頭對準了摩洛哥舊社會存在的宗教、文化沖突等問題。
卡泰布·亞辛是這一時期馬格里布作家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是著名的詩人、小說家,也是杰出的法語劇作家,創作出了詩集《內心獨白》、小說《內吉馬》《多角星》《被圍的尸體》以及劇本《報復圈》等多部重要作品。《內吉馬》寫于阿爾及利亞獨立斗爭之前,被視為阿爾及利亞文學的奠基之作。作家巧妙地運用支離破碎的敘事方式,讓讀者感受到一代人試圖在幾種文明的廢墟上建立一個新國家的混亂感。在卡泰布·亞辛的作品中,獨立前阿爾及利亞的文化記憶被保存了下來。
阿西亞·杰巴爾是馬格里布女性作家的代表人物。其寫作多帶有自傳色彩,通過對歷史和個人記憶的書寫,創造出一種集體性的自傳。其1962年的作品《新世界的孩子》講述了1956年春,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戰爭如火如荼之際,阿爾及利亞一個小山村里婦女們的故事。小說被視作一部女性的集體敘事,通過對歷史和個人記憶的書寫,創造出一種集體性的自傳。小說中人物的冒險經歷和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戰爭的民族經歷相結合,體現出文學作品對社會歷史的見證功能。阿西亞·杰巴爾的作品側重于構建馬格里布女性的譜系,具有堅定的反父權和反殖民主義的立場。
1962年后,摩洛哥、突尼斯和阿爾及利亞先后獲得了民族解放,馬格里布進入了新的歷史階段,法語文學面貌也隨之煥然一新。文學主題的多元而豐富表現為:融合的愿望和對失去身份的恐懼;阿拉伯-柏柏爾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的對話;不同文學規范間豐富的碰撞;移民文學。馬格里布法語文學在美學層面呈現出對于文學性和創造性的嶄新追求。
阿爾及利亞小說家和詩人哈希德·布杰德拉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的法語小說《休妻》和《日照》獲得了巨大成功。他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對政治和社會尖銳的批評。在《休妻》中,作家拋開了與“殖民主義”的纏斗,把矛頭對準當時社會中暴虐的父親形象(后者是獨立后馬格里布文學中一個鮮明的主題)。哈希德·布杰德拉將對父權的反抗推向了極致。由卡泰布·亞辛開創的對形式和主題的叛逆在這里得到了新的發展:哈希德·布杰德拉的小說寫到精神錯亂和亂倫,血腥、暴力和色情混雜在一起,把讀者帶入一個麻煩的、令人不安的世界。
對父權制的反思與批判同樣出現在了摩洛哥法語小說中。作為20世紀50年代摩洛哥法語文學的急先鋒,德里斯·什賴比在新時期依然筆耕不輟,創作出大量膾炙人口的作品。摩洛哥獨立后,作家展現出與早期迥異的創作風格,以冷靜、風趣的批判觸碰此前所回避的話題,關注更為隱秘、細膩的社會現實。寫于1972年的《文明,我的母親!……》標志著作者重拾“家庭小說”這一文類。德里斯·什賴比在小說中嘗試回答摩洛哥女性的角色問題。《文明,我的母親!……》講述了兩個兒子幫助母親掙脫父權社會的桎梏,找到自己道路的故事。這是摩洛哥文學中第一次涉及婦女問題。
獨立以來,摩洛哥作家塔哈爾·本·杰隆無疑是馬格里布作家中最負盛名的一個。作家深受摩洛哥本土文化滋養,同時善于在創作中運用西方小說的技巧,呈現出碎片化和文體融合的書寫特質。塔哈爾·本·杰隆寫作的動機圍繞著口述和寫作之間的多重關系,具有文本和敘事的矛盾性:《沙童》和獲得龔古爾獎的《神圣的夜晚》就是這種關于集體記憶、流浪者形象和馬格里布想象的寫作典型。《神圣的夜晚》中,年輕女子被自私、乖戾的父親當作男孩撫養,以充當家族的繼承人。而在父親去世后,她離家出走,漫游全國找尋自己的女性身份。她的遭遇徘徊在夢幻與現實之間,呈現出夢境的迷離與生活的殘酷。在第一人稱敘述中,我們看到一個自我覺醒、不放棄希望的年輕女性形象,被她辛酸、離奇的命運所震撼。《一千零一夜》的口述故事和《古蘭經》的書寫傳統在小說中留下了痕跡,顯示出它們對作家的雙重影響。作為最有影響力的馬格里布法語詩人和作家,塔哈爾·本·杰隆十分關注社會邊緣群體,窮人、瘋子、孤兒、殘疾人經常在他小說中出現。他致力于捍衛底層人民的權益,為弱勢群體發聲,尤其是移民和少數族裔,堅決反對種族主義。2007年,作為馬格里布法語作家的代表,塔哈爾·本·杰隆與其他四十三位來自世界各地的杰出法語作家一道簽署了題為《向法語世界文學挺進》的文學宣言,抵抗法國的文化霸權,呼喚多元的、豐富的、去中心的法語世界文學。
近幾十年來,隨著人口的跨國流動日益頻繁,僑居或入籍法國的移民作家成了馬格里布法語書寫的一支重要力量。20世紀80年代初,誕生了所謂的“柏爾”(beur)文學。Beur是法語中將音節顛倒而形成的切口(verlan),對應的是rebeu,意指年輕的馬格里布移民二代,而rebeu本身由arabe(阿拉伯)一詞顛倒而來。這些接受了法國教育、融入了法國社會的“柏爾”作家,依然受到家庭、傳統的影響,保有非洲情結。來自摩洛哥的蕾拉·斯利瑪尼是具有代表性的馬格里布移民作家。她的第一部小說發表于1994年,題為《食人魔花園》,其女性話題獲得評論界關注,并入選首屆花卉文學獎決賽短名單。2016年,蕾拉·斯利瑪尼的第二部小說《溫柔之歌》摘得當年的龔古爾文學獎,為作家帶來世界聲譽。《溫柔之歌》用倒敘的手法講述了一個保姆殺死嬰兒的案件。一位移民巴黎的阿拉伯裔母親米利亞姆為了平衡工作與家庭生活而雇用了白人保姆路易絲,這一選擇讓她獲得了事業上的成功但也讓她愈發依賴路易絲。然而矛盾同時也在親子、文化、階級關系中逐漸累積,最終將兩個女人的生活導向無可挽回的悲劇。蕾拉·斯利瑪尼的作品中包含著對少數族裔和女性身份的雙重思考。2017年11月,法國總統馬克龍任命蕾拉·斯利瑪尼作為“全球法語推廣大使”。同年,在《原樣》雜志的訪談中,蕾拉·斯利瑪尼談及自己的身份問題:“我出生時就擁有法國國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百分之百的法國人和百分之百的摩洛哥人,所以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問題。我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我不會讓自己受到身份的限制……我擁有‘真正的雙重國籍,真正的雙重歸屬。因此,當他們讓我回歸摩洛哥身份時,沒關系,我就是摩洛哥人。”
綜觀短短幾十年的近代馬格里布文學史,法語的使用給阿拉伯語和柏柏爾語的文學傳統帶來深刻變革,而北非的文學土壤和文化基因也滋養了現當代馬格里布法語作家,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記。馬格里布文學是異質文化相遇的空間,它從傳統和現代性中汲取靈感,不斷豐富自身,改變著世界文學的面貌。
[作者簡介]陶沙,男,漢族,江蘇江陰人,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與南京傳媒學院講師,博士在讀,研究方向為法語語言文學、世界文學、翻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