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青年軍旅作家竇椋長篇小說《戰場邊緣》的閱讀,我中間沒有穿插別的閱讀,是一趟子讀完的。這樣說不是要表達我的專注,主要原因是這本書故事吸引人,情節跌宕起伏,感染力很強,語言也不滯澀,我的閱讀體驗是順暢且成功的。全書用三十章、三十五萬多字主要敘寫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魯西北一個偏僻小縣里一個叫作周集的地方周氏三兄弟先后參軍的故事。表面上看是寫他們的從軍,實際上也是在寫他們的人生命運,背后承載了時代的發展變化與國家的進步。可以說是立體化、真實性、有溫度地寫出了當代中國軍人的赤誠態度、奉獻精神、剛強意志與多重犧牲,也表現出了中國軍人背后家鄉與親人們的堅定支持、道義承擔與不竭力量。
說實話,在和平已久的今天,讀1989年出生的作家的長篇軍事題材小說,起初我是懷著一種復雜的心態的,既不敢有太高的期望,卻又帶著不小的好奇,想一探究竟,看看如此年輕的中國當代作家,對自己未曾經歷過的戰爭的書寫到底能有多大程度的抵達、把握與表現,能在多大程度上實現有效性。我以為,恰恰在和平已久的當下,軍旅戰爭題材作品的創作、出版與閱讀推廣尤為重要,它是全社會國安意識培養與斗爭精神傳承的重要載體,所以一直以來我很期待上乘的軍旅佳作出現。讀完《戰場邊緣》之后我總體是欣喜的,并不失望。讀完掩卷品咂,我認為這部長篇小說有特點與亮點的地方主要在以下四個方面:一是具有剛強度、復雜性與真實感的軍人形象塑造,二是得體地介入戰爭書寫的方式與效果呈現,三是飽滿卻并不過度的精神詩意,四是精彩的故事情節設計與突出的劇本基因。
先談具有剛強度、復雜性與真實感的軍人形象塑造。作為準90后作家,與此前許多作家相比,竇椋在對軍人形象塑造方面的探索中顯得開合更大,拉伸更長,拘束更少,更加活潑與俏皮。他在《戰場邊緣》這本書里寫軍旅、寫軍人時首先將其寫成的是人,具有人的深刻的復雜性、豐富性和命運的多重境遇。寫英雄是放在日常生活層面去寫的,沒有把軍人寫成脫離人性特征的抽象符號,也沒有寫成那些具有小缺點但不影響光輝形象的批量可見的模式化的人物形象,而是寫了不同軍人之不同的命運與狀態,廣泛地寫了軍人在社會上與軍營里的諸多高光時刻,但也遭受曲折的命運狀態,也寫了他們的多樣艱難與不屈意志,這是今天讀者能認可、能同感并被主人公命運牽著走的重要因素,覺得他(她)像我們認識過的某個人,是真實可信的,不裝假不虛偽。這其實也應該是文學與生活中的共同常識,但我們在平常看到的往往是常識展現與支持得并不夠。其實該書中主要寫到的三位軍人的人生動態就是社會現實狀況,不單是軍人的境遇,實際上也是所有人的不可掩飾的命運軌跡。作家這樣寫是要更多地寫出活生生的具有復雜度、豐富性、情感力、感染力與昂揚精神品質的軍人。周慶紳是本書著墨最多的,是一號主人公。他總體上是個悲劇性人物,身上卻擔負了諸多道德義務,足以溫暖與映亮別人。他回家后經歷的不堪生活中面臨過一些錯位,比如他自謔為了拍成展現老區人民與駐地官兵相濡以沫的故事的電影而做出的與社會各色人等的曲折洽談的努力為“騙”。①這種偶爾的錯位與復雜體驗讓人物形象瞬間立體起來、真實起來、可親起來、可愛起來,因為這是一些軍人會有的間或的真實生活體驗與心靈話語,毋庸諱言。不得不說,在文學寫作中,真實本身就是非常有力量的,甚至就是力量本身,不能忽視更不敢小視。寫作真不真實讀者一眼便知,讀者都是偉大的生活家與鑒別家,一旦讓讀者感受到了人物形象品性的某種虛假,那作品的感染力瞬間就蕩然無存了。《戰場邊緣》中最終寫出了軍人的擔當與情懷、奉獻與忠誠,寫出了那種關鍵時刻珍貴的品質與意志。不說周慶紳在軍隊里面的沖鋒陷陣,單說最后掙到大錢后,并沒有想著私吞,而是一小部分留給愛人家屬看病,大部分要捐贈給自己不忍面對的貧困革命老區的老鄉們改變現狀,這就是他最后彰顯出的特別的精神光輝與人生價值意義,僅此就夠了,其他任何的不堪不但不損害軍人形象,相反還更加突出了軍人品質的珍貴,突出了軍人形象的立體、飽滿、可信與剛強,激發了讀者對軍人的親近、理解與關懷。
其次談作為年輕作家選擇的得體的介入戰爭書寫的方式。對于年輕的作家竇椋,對戰爭的書寫肯定有大的難度,因為戰爭是一個龐大的綜合的豐富的歷史總體,他必定缺少一手體驗與完整閱歷,但竇椋相對恰當地找到了自己的切入角度與位置。他不是從正面挺進,也不是從側面深入,而是從戰場邊緣寫起,這點在書名中即可清晰見得。作為軍旅作家,他當然不可能不寫軍旅題材的作品,也不可能不觸及戰爭,這是他的獨特資源與施才場域。讀《戰場邊緣》,能看出來竇椋是向先輩作家們學習了不少的東西的,是小懂戰爭的。他寫到的戰斗中的士兵的心理活動是真實而深刻的,符合臨戰士兵短暫時刻的心理實際,說明他是下了功夫揣摩戰爭與軍人的。因為畢竟沒有親歷過戰爭,所以作家對戰爭的正面描寫很少,而是從軍人的來源地——家鄉寫起,從作家出生的村莊與身邊親人寫起,這于他不得不說是較好的選擇。作品大量的篇幅是寫在周集里周氏兄弟當兵的愿望,父輩的期望,改變命運的機遇,家庭親情與道義的牽扯,當兵回來后的人生錯位,英雄的人生遭際與艱難奮斗,等等。背后其實都指向對軍人品格與價值的禮贊。書中還寫到抗洪,那是和平時代的戰爭,也有軍人的犧牲,作品并沒有重點表現犧牲,但軍人的付出還是讀者眼中心中最沉重的關注。作品中側面觸及的有段時期一些鄉村占道收費,人們紛紛奔赴深圳打工,有些女子因貧窮或欺騙誤入風塵、騙子橫行等,都是時代大發展中曾經的局部的真實社會現象。作家借以表達時代感與社會性,擴大了題材的有效性,從更廣視域和更大場景、更寬緯度里服務了軍人性格、遭際、命運與精神的書寫。
復次談精神詩意的飽滿與有效作用。詩意是文學作品的重要審美品質,對于偉大作品甚至是必須的,大的作品中詩意的不足會造成作品基調的滯澀沉悶,詩意的盈余則又會削弱主題的力度,對其把握是個分寸活兒。《戰場邊緣》中,作家特別注重詩意的醞釀與彰顯,在每一章前都提煉出一小段詩意奔騰的話,概括這一章主人公的精神狀態與命運形態,這會讓讀者的閱讀在詩意中推進。我能在較忙亂中順暢地一次性讀完這本厚書,這些詩意的“導語”是起了有益作用的,是牽引性力量,也是升華性力量。這三十章的三十段話語是很精彩的,是詩,是文眼,更是哲言,可以說它們在一定程度上照亮了小說。隨便舉幾句為例:“他時常醉倒在冬日濃霧里,看見飛鳥才有巢穴,惺忪的睡眼便跨越土地的貧瘠,穿透榆樹無章的微距。”②“還有很多話只字未提,他去尋找更分明的四季,當個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人,然而前方就是烈火,連冬青也儼然泛黃。”③“不過,我從無窮的天空下路過,不管是風和日麗還是山雨欲來,我都能看得見她頭上的那片云朵。”④“當我在多雨時節流離失所,每一次大水漫灌我都逆流而上,就算汪洋中灑下一寸極光,我衣衫襤褸,也一如披上人間最美的云裳。”⑤“如果是這樣的告別,我能不能拒絕出現,那樣我還保有一段至死不渝的愛情。如果是這樣的久別重逢,能不能別讓我知曉,我還是有絢爛如花的后半生。”⑥這樣的句子未必深刻,但優美、抒情、朦朧、蠱惑,讀之讓人瞬間對軍人的赤誠、犧牲、奉獻,以及情感世界有了更突然與深入的領悟與共鳴。本書最成功的一次詩意升騰是在全書結尾。在周家兄弟老大周元明尸骨安葬儀式上,大家都在等待已無法當兵的周元明的兒子周曉盛的出現,當快要等不及了時,作者寫道:“一鍬泥土剛要撒下去,一聲嘹亮的‘等等’從陵園門口傳來,穿透雨霧,回聲四起。眾人紛紛回頭,他們看見一名軍人出現在風雨中,他大步流星地走來,皮鞋濺起雨水,散開來形成漂亮的水花。他的軍裝濕透了,顏色更加湛綠,雨水打在他的大檐帽和棱角分明的臉上,他反而把頭抬得更高。黑壓壓的傘群,不由自主地分作兩邊,中間露出一條筆直的小路,通往肅穆的豐碑,那名軍人走到近前,拂去碑上的積水,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浩氣無邊。一剎那,很多人都有一個錯覺,這個人就是周元明的重生。”⑦這是一段神秘化與抽象化書寫,是全書的結尾,更是作品主題與靈魂升華的開始。全書中的軍人都有名有姓,只有這里的“軍人”是一個代號,沒有看出來特指誰,這樣的書寫抽繹出了周氏家庭心底里對軍人的那種由衷的禮敬、向往與追逐,升華出了血液里那份執拗和深刻而有力的對軍隊的感情,使得全書的主題與意蘊陡然激揚和飛升起來。
最后談精彩的故事情節設計與突出的劇本基因。這是小說成立與成功的基礎。《戰場邊緣》的主人公是周氏三兄弟,老大周元明想當兵時當不上,結婚生子后卻又有機會草草地趕往戰場,結果犧牲在了戰場;老二周慶紳從槍林彈雨中回來,為了父親與侄嫂,放棄了部隊里的大好前程與“白富美”女友,回來與嫂子結婚,后在諸多不如意中艱難求生,終而顛沛至死卻無悔無怨;老三周意重學業突出又執拗地選擇去軍營,經歷過緝毒實戰,后陷入諜中諜與情感的雙重困境中難以抽身,無法自拔。他們的命運都是有故事與變奏的,作家在寫作中刻意放大了這背后的種種陡變,有適度的藝術變形,并在分章時刻意留了懸念,是很牽引與帶動讀者的情緒的,使得讀者讀起來不容易停住,并時常會與主人公同喜樂,共悲傷,在不少的反轉中內心經受跌宕起伏千回百轉。因為這樣中國傳統小說式的情節效果,也因為作家為影視改編刻意做準備的緣故吧,《戰場邊緣》的鏡頭感是十足的,人物命運變化的幅度是很大的,感情故事的沖突也是很劇烈的。這一點在小說寫作上是會被一些評論家與多數傳統的特別是文學刊物編輯詬病的,比如情節發育不夠充分、人物的命運轉得突然、個別事件有點無厘頭等,我也有這樣的感受。但于我卻是很珍視這樣的閱讀上的快感的,可能是因為我長期在圖書出版單位工作,面對著市場直接洗禮的原因吧,我覺得當下以及未來的小說不管是什么潮流與技藝,怎樣進步與怎樣發展,關鍵之一還是要解決好看與有人看的問題,特別是小說,應該是各類文學體裁中最擁有讀者的,好看、有人看并能向上向善向新才是文學的硬道理。具體到當前,文學作品能擴圈與破圈才是真有效。現在的問題是,有些作家的小說寫得很不好懂不好看,還有一些更年輕作家的作品中讀不出來溫暖、愛和力量等向上向善的東西。《戰場邊緣》這樣的小說,確實好看并主題鮮明,憑這一點我覺得就可以算是成功的小說作品了。按說我這樣談這本小說這樣的優點其實是在談基本的常識,幾乎不應該被說明與重復,但在當代的實踐與現場中,我常常發現我們最需要的就是不斷回到常識與重建常識,我們不少作家時常陷入脫離常識的逼仄的路徑中,還自我鼓掌而并不憂慮。不能充分有效地抵達讀者,不能讓閱讀在讀者的享受過程中完成,完全地脫離我們的敘事傳統,不從文學自身尋求解決與建設,我這樣認為絕不是要反對文學的深刻與高端化,而是說深刻與高端也要努力讓更多的人懂,文學寫作在追求深刻與高端的過程中要充分使用那些吸引讀者的好辦法,更不能在寫作中故意為難讀者。或許我們沒有理由讓一部作品承擔時代的所有文學希冀,但對更好更多讀者的吸引絕對應該是文學本身意義的一大部分,如何完成,特別值得我們繼續共同認真思考與多維探求。同時,和同齡大多數作家書寫個人私我幽微之一己之情懷不一樣,竇椋摒棄掉了小我的陰影,走在開闊的大路上,他系列作品書寫的都是重要的公共題材,所以他與影視的互動更為密切,這也是作家體現更大價值的渠道之一,是“作家”概念本身應包含小說作家與劇作家等的本質內涵所蘊,這是值得肯定并應予熱情鼓勵的。
軍旅文學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支重要力量,誕生了魏巍、莫言、朱向前、何建明、石鐘山、王樹增、徐劍等一大批重要作家。他們為書寫當代中國、表達當代軍人風采做出了突出的貢獻,這種文脈與使命接續到今天并一直在開放中生長。竇椋就是這年輕軍旅作家中出色而實力雄厚的一位,他已創作出《大江硝云》《全面擊潰》《以兵之名》《魔鬼周》《昆侖哨》等反響不錯的小說,《戰場邊緣》是最新的一本實力之作,雖在小說與影視劇本的分離處尚有不夠老到的地方,個別情節設計也有變形,沒達到既定效果,語言與思緒還可以節制與細美一些,但瑕不掩瑜,這部長篇小說總體上是對當前軍旅文學書寫有新開拓與新生長的佳作,它展現出新時代青年軍旅文學寫作的新銳實力、開放風采與進步意義,更昭示著更廣闊更高質量的未來。
注釋:
①—⑦竇椋:《戰場邊緣》,重慶出版社2022年版,第477頁,第1頁,第47頁,第371頁,第405頁,第519頁,第556頁。
作者簡介>>>>
王佐紅, 1981年生,寧夏固原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編輯學會會員,副編審。在《作品與爭鳴》《文藝評論》《文藝報》《中華讀書報》等報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百余萬字。出版文學評論集《精神詩意的唯美表達》、詩集《背負閑云》、長篇小說《上口外》(合著)等。曾獲寧夏哲學社會科學獎、寧夏文學藝術獎、中國新聞出版集團優秀書評獎。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