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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琉璃

2023-10-23 19:14:15房偉
小說月報 2023年8期

◎房偉

你在唐朝的弄玉坊?

轉移的時間又到了。 海膽從一款穿越主題游戲里,聯系了一下麥燒,沒有反應。 微信發語音,也沒有回答。 她先退出,暫時回來。 下午四點,微暗的陽光泛著苦橙色,冬天的風,掛在陽臺上搖擺,像一串冰冷的謊言。 尿布也在飛舞,搖擺著焦黃的身姿(她恨尿布,元宇宙時代,有片高級尿不濕,難道不應該? 婆婆堅持用尿布)。兒子也要醒了。 他習慣下午睡覺,中午和晚上吵鬧。 海膽幾次糾正,始終拗不過哭聲。 吃奶、大便,無休止的哼唧與哭泣,這同樣是一個“寫手母親”,每天要面對的育兒生活。

琉璃子離去后, 麥燒忙于工作, 海膽嫁人了。 男方條件不差,本地人,985 高校畢業碩士,身高一米八,在金融部門工作,有兩百平方米復式房,一輛新款特斯拉牌汽車。 那是個優質結婚目標,性格也好,海膽沒意見,心里空蕩蕩的。 男人藏在溫文爾雅的鏡片背后, 有種得意揚揚的東西,類似獵豹偷襲瞪羚成功后的笑容。

兒子還沒醒。 海膽抓緊時間,走向陽臺。 廚房小火燉著牛肉,肉香四溢,陽臺玻璃邊,銀漸層母貓愛麗絲也在沉睡。 茶幾上,擺著丈夫的文玩核桃, 還有一本她寫的書《千萬別愛上大師姐》。 那是她早年在“女頻”的成名網文,玩著游戲就寫出來了,訂閱和打賞都不錯,繁體和簡體版實體書賣得也行, 盡管現在看來有些幼稚可笑,但這之后,奇怪的是,不管海膽如何努力,都沒有一部作品能超過這本書。

一切不可避免。 找個男人,弄出個孩子,每天忙前忙后,疲憊不堪。

陽光變弱,從玻璃窗看去,從灰麻的樓角,它伸出鋒利血爪,轉移到白色巨大的空調機上,又逐漸融化模糊。 麻雀迎風亂飛, 樓下的枇杷樹,輕輕搖晃,一只禿毛流浪狗,蹲在輛破舊紅色電動車前,一動不動,說不出的詭異。

海膽貪婪地呼吸新鮮空氣, 游戲中的盛世大唐,似乎還未完全消散。 森森的數據電子流,正匯聚成模塊,一點點地掩蓋住現實世界。 時間如同被拋入黑洞的光, 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深邃的宇宙……

五年前, 還年輕的海膽第一次在星巴克咖啡店見到了躲在角落敲字的麥燒和琉璃子,就確認她們是寫手同行。 什么樣的女人整日坐在星巴克敲字? 肯定不是都市在職女白領,而是她們這些單身女寫手。

她毫不猶豫走過去,拍著她們的肩膀,夸張地稱她們“潛伏文字的女殺手”,將這兩個目光躲閃的女人變成了閨密。 海膽有些“社牛癥”,沒她搞不定的人,這和一般網絡作者的“社恐癥”有著很大區別。

琉璃子自認為是作家。“我是個作家”,她總是認真地對別人介紹。 海膽卻認為,作家是裝×的職業,女寫手是誠實的體力勞動者,靠碼字賺錢。

海膽家境不錯,本科讀了211 學校,大學專業是金融,畢業后先在銀行打拼幾年,覺得沒意思,辭職當了作家。 麥燒履歷更簡單,數碼制作專業的普通高校,喜歡漫畫和兒童文學,大學沒畢業,就開始寫網文,堅持到了今天。

海膽熱愛大女主,游戲里也最愛皮衣皮褲、揮舞電鞭的女王。“你拒絕所有男人,才能讓男人拜倒在腳下”是她書中常出現的經典,類似喜劇明星宋某峰“此情此景,我想吟詩一首”,成了標配人設。 麥燒主打“賣萌少女系”,她的網絡形象,圓圓的臉,清純可愛,外加點嬌憨,有些動漫人物的呆萌。 這樣的女孩,最能激起中年大叔的消費欲。

海膽和麥燒,還算有幾分姿色,琉璃子卻不好看,身材矮胖,小眼,雀斑,圓臉,小腿粗得像鐵柱,平時還穿包腿的牛仔褲。 她說話時是羞怯的,細聲細氣,和男人一說話,尤其是有點顏值的帥哥,臉更紅得像煮熟的龍蝦。

琉璃子最慘。 她最早在三本學校讀中文,畢業后,在培訓機構混成了“社畜”,沒錢,沒男人,更沒事業。 辭職后,她和麥燒合租了間房,開始了“網文大業”。 她的成績不好,愛寫苦情,讀者不太接受。 她慢慢消沉,主人公往往都有點虐。不同的是,人家的故事,都是虐完后再反轉,琉璃子的文,都是一虐到底,肝腸寸斷,傷心欲絕。

你這是沾染了傳統文學“悲劇”的惡習,麥燒說。

元宇宙有啥悲劇? 我們要歡樂, 這美好世界,只有足夠歡樂,讀者們才更歡樂。 你苦得像黃連,還能指望粉絲給你歡樂地打賞?

海膽的電腦,還存著琉璃子的幾部“殘書”。海膽沒告訴別人。

她對自己說, 留著紀念琉璃子。 感情是有的,她也是留心這幾部書,看有什么“創意梗”。她現在退出江湖,在家相夫教子,保不住哪天又再戰江湖。

琉璃子和海膽都喜歡“唐穿(穿越盛唐)”類型的網文,琉璃子寫的那部《安樂未央玉琉璃》,只有些殘章,不合時宜,卻有幾分古怪趣味……

她的過去一片朦朧。

滴著蠟油的紅燭,突突地冒著火苗。 她昏沉沉地站立,被蠟熏得微微閉眼,等了片刻,嘈雜的人聲才沖入耳朵,仿佛無盡的海水。

那只神秘的“發光盒子”,在眼底跳了幾下,徹底消失了。

我是誰? 她眩暈著,呢喃自語,看清自己仿佛置身于豪華無比的宴會。 金碧輝煌的宮殿,巨大的水晶宮燈,各色各式的燈具,都燃著兒童手臂粗的紅蠟。 四周歡聲笑語,琴鳴簫吟,西域的神秘熏香縈繞在指間, 掩蓋了酒臭和汗液的味道。 滿眼都是頭插翠釵的美人、 紫綬朱袍的貴人,還有不停穿梭殷勤服侍眾人的宦者。

恍惚之間,忽聽眾人都呼喚一個名字,仔細辨去,是“安樂,安樂……”

人們含笑看著她,神往迷醉,仿佛她就是山間耀眼的明珠。

一位白皙豐潤的女人笑盈盈地走出, 拉著她說,公主,莫不是胡酒飲多了? 大家都等著看“百羽裙”呢。 她心中駭然,此人非常熟悉,女官穿著,烏發雙螺髻,斜插清雅的梅花簪,粉色水仙散花綠葉裙,外罩帶有品秩標記的半臂服。

怎么也想不起來,只能對她笑。 女人一愣,湊到耳邊,低聲說,您不舒服? 我吩咐他們呈上吧。 她渾渾噩噩點頭,女人退下,才問身邊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孩,這女人是誰。 丫鬟驚訝地說,那是上官昭容呀。

上官? 昭容? 她狐疑地轉著手指,眩暈感又起,說,我是誰? 您是安樂公主呀。 丫鬟臉色慘白,那一席話讓她似懂非懂。 她又問年號,卻是大唐景隆四年。

她的腦海出現很多刀劍之影, 此刻頭疼欲裂,不愿再多想。 猛聽眾人瘋狂喝彩,只見那上官昭容指揮幾個侍女,舉出一件極華貴羽衣,色彩斑斕,似是上百種鳥雀最絨軟光鮮的羽,點綴于真絲長裙。 羽毛閃爍變幻于大殿之中,驟然聚集各色鳥雀,圍繞這件百羽裙流連忘返,輕舞鶯歌,恍若人間仙境。

不知為何,她倏然沖出,如同脫籠的雛鳳,套住那百羽裙,在大殿中央翩然做胡旋舞。 眾人更加迷醉,樂師也齊聲奏樂,酒宴氣氛瞬間達到高潮。

上官昭容也鼓掌,曼聲道,安樂公主的百羽裙是仙家仙物,正看一色,側看一色,日中一色,影中一色,百鳥百飛,并見裙裳,有此奇寶,福佑大唐!

她只想舞蹈。 她還不清楚自己是誰,也不明白為何要這件代價極高昂的裙子。 她不屬于這里,她不是這里的人,但現在說出來,誰會相信?她只想快速起舞,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那百羽裙化身翅膀,讓她獲得更高自由。

快速地旋轉,直到鼓聲戛然而止,她的汗液順著下巴,滴滴答答地掉落。 她抬起頭,正看到宮殿正前方,一位身穿龍袍的威嚴中年男人,一個艷麗華貴的美婦, 笑吟吟地看著她, 舞蹈停歇,他們招手示意,她懵懂地跑上前,才曉得那是“父皇”和“母后”。

她對父皇沒啥印象,盡管他寵溺地喊她“裹兒”,可那個高大美目,眉眼盡是凌厲傲氣的女人,卻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她囁嚅著說,母后,我做了一個夢,我和您,還有上官昭容,我們都很親密,我們坐在一個透明大房子里,每人手里都有個“會發光的盒子”,盒子猶如古銅鏡面,有無數詩句文章、符文咒語跳躍其間,緩緩流動,有人說那叫“存儲機”……

母后不以為然,只斥責她少喝些酒,父皇卻若有所思,說,存者,從子,才聲,本義是問候,《說文》:“恤”問也,引為保全之意;“儲”者,從人,諸聲,為積蓄之意。 難道裹兒夢中的這“發光之神盒”,真可以保全記憶與文學文章?

她也不知道。 上官昭容又上前找她拼酒,耳邊傳來一群宮女正在齊唱新曲, 說是上官昭容酒后新作,為安樂公主百羽裙并賀,她聽去,隱約是:

滿耳笙歌滿眼花,滿樓百羽勝仙娃。繡戶夜攢紅燭市,羽衣晴曳碧天霞……

麥燒回復了微信,說,接了個設計零工,忙了一通宵,上午八點睡到現在。

不能熬夜,海膽有些擔心,說,玩命呢,怎么還不長記性?

麥燒沉默著,許久,又回微信,卻說“七香車”那邊聽說要拆。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海膽喜歡這樣的詩句,華麗富貴,就用“七香車”當成了她們合租屋的“齋號”。 自從三個底層小寫手熟識后,她們就成了死黨,后來干脆住在一起。

“七香車”在印象城九樓。 這是商住一體綜合樓盤,有不少精品公寓。 說是精品,其實入住率不高, 住戶雜亂, 大樓電梯間還未招收完廣告,就有租戶嚷著退租,樓道也慢慢變得臟亂。冬天一到,大樓沒有暖氣,破報紙亂飛,頗有點詭異衰敗之氣。

沒法挑剔,沒錢,只能如此。 為了節約電費和水費,她們跑到星巴克或酒吧寫作,深夜才回來。 她們都曾是快手,一天碼兩萬字,妥妥的勞動模范。或去KTV 最便宜的下午時間段,狂吼亂唱,放松解壓。 有時為了調節,她們也輪流做飯,滿足于美食的治愈。

她們做夢都想紅,像那些網文女頻榜的“女神”,童童、希行、失落葉、會憋氣的鱈魚……她們年收入上千萬,坐擁數百萬粉絲,出入寶馬香車,時不時環游世界。 三個女寫手,寫累了,就聚在一起,暢想出名后的美好生活。

幾年后,海膽還經常懷念那段奮斗的時光。琉璃子太有“文青”范兒,她說,當年沈從文、丁玲和胡也頻,也合租在漢園公寓。 她們為了文學夢想奮斗,都成了一代著名作家。 那是哪年? 麥燒嘆了口氣,說,醒醒吧,想當文青,也要有資本,現在的文青女作家,哪個不是名校畢業? 人家留在高校教創意寫作,有地位,有粉絲,丁玲這樣沒學歷的, 如果在今天, 也只能轉行干別的。

她們混了幾年,沒混出啥名堂,累死累活出全勤, 到頭來不過溫飽。 她們也加入網站培訓班,訓練了半天,有些起色,但就是不火。 琉璃子走后,她們搬出“七香車”。麥燒說,整個印象城項目,消防設施不達標,整改了半天,沒有后續的錢投入,只能拆了蓋住宅房。 海膽嫁人,有了新居, 麥燒沒有男友, 貸款買了六十平方米的小房,湊合先住著,“七香車”還未到期,房東不退錢, 雜物亂七八糟地堆著——很多是琉璃子的東西。

過期的方便面,幾包劣質衛生巾,幾只小口紅,還有幾件破舊的衣服。

海膽有些心酸,琉璃子活著時,不太注重個人生活,頗有點“苦行女尼”的勁頭,如果來當女學者,也許會有點踏踏實實的成績。

東西沒啥用,麥燒說,你通知她家人來領,如果不來, 委托房東處理了吧, 我們都是網絡人,我給琉璃子辦了虛擬靈堂,記得來支持哇。

其實“女寫手三人組”早有些撐不下去,沒火是主要的,這種高強度的、封閉透支的生活,也的確太難熬。 海膽忘不了,那天琉璃子老家來人,大鬧寢室。 琉璃子來自河南信陽一個縣城,父母開了間雜貨店,哥哥給人跑運輸,已娶妻生子, 妹妹也已嫁人, 家里想讓她回去繼承雜貨店。 那天來的是琉璃子的母親、嫂子和哥哥。 母親看過她們的“七香車”,再看看琉璃子那張青黑色的嚴重缺乏睡眠的臉,眼圈不禁紅了。

她試探著問,你都寫了些什么? 琉璃子說不清。她母親是個堅毅的婦女。她紅腫的眼流下淚水,粗糙的手掌拍打著琉璃子的手提電腦,氣咻咻地說, 縣城里很多朋友, 都說琉璃子在大城市,躲在地下室寫“黃書”,寫男人之間亂搞的事。 她不能讓琉璃子繼續傷風敗俗,琉璃子必須回去打理雜貨店。 他們幫她說了一門親事,對方是豬肉小販,高中畢業,豬肉生意在縣城農貿市場,頗有口碑。 豬肉販已答應,如果琉璃子嫁過來,再生了男娃,就在縣城西關買套大房子,也讓琉璃子父母跟著一起住。

琉璃子以死相逼。 印象城九樓,都是這種單身公寓,嚴格說,并沒有寬闊的陽臺,琉璃子打開窗,讓夏天猛烈的風灌進,晾曬的衣服都被吹散,她的花布裙在風中搖曳,擋住了她驚恐倔強的小眼,甚至不雅地露出粗壯的大腿。 那具沉重的肉身,騎在光滑的欄桿上,瑟瑟發抖,好似冰峰上絕望的企鵝。 沒人再敢接近她。

海膽被震撼了,她從不了解,琉璃子原來有如此強的文字執念。 一股抑揚頓挫的曲調從樓下的廣場上飄揚而上,發出悲喜不定的回音,將那個夏天最燥熱的情緒凝結成了一行行淚,從琉璃子的眼中滾落, 帶著某種鐵銹的色彩和質感。

海膽和麥燒, 那天都在琉璃子身上看到某種不祥的印記。 那是死神淫蕩而邪惡的笑,肆無忌憚地印在了琉璃子的臉上。 在那之前,她們都年輕,從未考慮過死亡的問題,那也許不過是些遙遠模糊的影子——盡管,她們的小說,總寫到生死離別、 愛恨情仇, 但那都是某種快感的游戲。 她是愛文字的,她不愿回去成為縣城肉販的老婆難道有錯嗎? 但無論何種威脅、 逼迫的痛苦,是否要賭上生命?

琉璃子的小說,也寫到了死亡,似乎是某種預言。 她筆下的唐朝公主的死亡, 完全和流行的網文,不是一個路數,很多讀者都喊著讀不懂……

大唐景隆四年秋,黃昏,細雨,她終于迎來了廝殺聲。

剛剛落葉的日子,她正對著銅鏡,梳理著那件百羽裙,借助反光,她居然發現自己有了幾根白發,還有一條細細的魚尾紋。

就像所有美麗且容易凋零的事物, 不過半年,百羽裙已失去往日光彩,發出某種陳舊血液腐敗的氣息。 秋天的雨,那些銀色的兇器,它們以連綿的方式,展現了事物衰老的殘酷本質。 所有的東西,都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霉味。

她揮了揮手,幾個侍者被拖出去砍了腦袋,他們的鮮血,將被用于熏蒸羽毛上的霉斑。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愉快地想著。那次宴會后,她時常升起這種不真實感,似乎所有的一切,她、百羽裙、皇宮、帝國,都是某種虛幻之物。她越發喜怒無常,動輒殺人,奉承她的,則會被加以“斜封官”,飛黃騰達。

她在乎的,只有母后和上官昭容。 她不止一次和她們說到那些奇怪的夢。 她們只是笑她癡,上官昭容說,也許是來世吧,生生世世,我們還有緣分在一起,現在,我們已站在了帝國頂峰,時光易逝,享受美好生活,不是更好嗎?

然而,她還是在母后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 除了姑姑太平公主, 還有無數帝國的敵人,偷偷隱藏在陰暗角落,等待機會發動致命一擊。

這有什么關系? 只要享受當下就好,哪怕真聽到宮廷外面的廝殺聲, 她也從容地穿上百羽裙,等待著叛軍的到來。

她從鏡子里面看到, 侍女和侍者都倒在血泊之中。 血在燒,血在尖叫,血在湖藍色布幔咬出一攤攤殷紅印跡,又一點點地氤氳開來,好似覆滅的一只只胭脂船。 她也被綁縛,轉頭看來,雨仍不減,夜已升起,宮殿之外,無數雜沓沉重的馬蹄聲敲擊在宮殿前的石板道上, 無數披甲武士手持馬槊重劍, 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森然光芒。

一群亂哄哄的人,沖進了寢宮。 前頭被押送的上官昭容,頭發散亂,渾身是血;驚恐萬分的母后,也被甲士推搡進來。 叛亂者們喘著粗氣,冷鍛鐵甲的甲葉摩擦,發出恐怖沉悶的聲響。 他們有餓狼般貪婪的目光, 長滿粗硬繭子的手不斷握緊兵器。 她能感受到臭烘烘的氣息、凌厲的殺氣以及遏制不住的渴望。

直到此時,她才看清,武士們簇擁著一個銳利挺拔的男人緩緩走近。 正是相王李旦三子李隆基。 她輕輕地笑了,這也是應有之義,沒想到,那些美好日子如此短暫。

李隆基丟下一根白綾, 兩名如狼似虎的甲士上前……

不必如此,可以重新來過的!

她拉住身邊執唐刀的武士,瘋狂笑著說,可以重來的! 三郎,我做了一個夢,這里都是假的,是大大的戲場,我和母后,還有上官姐姐,我們都不是我們!

你說什么昏話? 李隆基皺著眉頭。

我們都是后世來的魂,我叫琉璃子,母后她們也來自后世。 你能不能讓我們自己死? 投環、割腕、服毒都可以! 這樣就可以回去了!

回去哪里? 李隆基神色陰沉,多半把她當成了失心瘋。

那是一間美麗的屋子, 有很多說不出的擺設,我們每人都有一個“發光的盒子”……

上官昭容阻止她,凄婉地說,公主,今生如此,不必再言,人死如燈滅。

李隆基不再搭話,兩個甲士上前,揪住她的衣領。 她奮力掙脫,居然掙斷了幾根孔雀翎子。她光著腳,向著寢宮頂層攀爬。 士兵甲胄沉重,居然沒追上。 李隆基又示意, 一群士兵舉起火把, 將明晃晃的箭頭對準了即將爬上宮殿頂的她。

陰雨不斷,黛青色云層翻滾著雷聲,金色電蛇盤旋游動,映襯著甜美又瘋狂的臉。 百羽裙完全被打濕,此刻卻活過來,被閃電擊中后,燃燒,釋放出無數五彩繽紛的鳥。

我們都將消失,三郎你會當皇帝!

她抬頭望天,堅定地說,可以重啟的! 等我回來,再好好地活一場……

出了月子后,海膽每隔幾天就去超市購物。這是最愜意的社交方式。 當了幾年網絡作家,錢沒掙多少,人越來越消沉。 她不算壞的家庭背景和學歷,還有殘存的姿色,拯救了她。 她有了婚姻, 一個愛哭鬧的孩子, 一個看起來可以當成“長期飯票”的男人。

很長一段時間,海膽都不適應獨行在街頭。

她會有種虛幻感,仿佛時間、空間都會隨時隨地發生扭曲、重合,小說中的人物,會跑出來和她聊天,干擾她的視力,讓她無法對現實做出準確判斷,比如,紅綠燈之下該如何走動,加雙份糖的咖啡到底多少錢。 這些問題她要思考半天。 她像一只飄浮在宇宙的浮游,什么都不能讓她激動,也沒有傷心痛苦,生或死這樣的大問題她也無所謂,她很享受飄浮的感受,飄飄蕩蕩,自在且平靜。

這是“網文不感癥”,麥燒對她說,很多網絡作家都有。

那是什么東西? 海膽不相信,麥燒說,那是一種因為長期生活在虛擬時空, 導致現實感喪失的病癥,琉璃子走之前也已有這樣的癥狀了。

路過咖啡店,海膽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麥燒在里面, 她的周圍還坐著幾個一臉崇拜的年輕女孩。 麥燒熟練地講著些什么,慷慨激昂,手舞足蹈,完全沒有呆萌的清純。 海膽啞然,轉頭一想,也釋然了。 麥燒快三十歲了,總走呆萌少女系路線,似乎快走不下去了。

麥燒還在寫,馬甲換個不停,有時干脆淪為“外包槍手”,專門給雜七雜八的新媒體寫網文,也給工作室當槍手,只要對方支付費用,再甩出大綱,她就能按時交稿。 海膽知道,麥燒現在只想賺錢,趕緊還房貸,文章都是七拼八湊,或者抄襲言情小說家的作品, 改頭換面, 只要有流量,可以“變現”就行。 她也發展了些文筆好的小姑娘,誘惑她們幫自己打下手,想來這些做法,與傳銷也有類似之處。

看著如今的麥燒,海膽心里不是滋味,扭頭離開,裝作沒看見。 離開網文,海膽又活回了人間,她拒絕聘用保姆,她需要沉浸在瑣碎的忙碌中——這之前,全職媽媽是她最痛恨的職業。 她不明白,為何她活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樣子。

她推著購物車, 在明媚的陽光里巡視著超市。 打折的物品,讓她驚喜并愉快,薯條、白斬雞、過期的罐頭、藍色T 恤、琳瑯滿目的棉床單、縫著小熊的棕黃色棉拖鞋,這些東西,都整齊地坐在貨架,對她笑臉相迎,等著她的檢閱。 她和售貨員聊聊天氣, 與其他顧客抱怨漲價的廚房用具。 她甚至在胸前貼上了商家贈送的笑臉大頭像貼紙。

超市有個不大的洗手間,她走累了,在那里待上一會兒,整理妝容。 那是個普通化妝鏡,不太干凈。 海膽用袖子擦了擦, 顯露出浮腫的眼瞼、疲憊的眼神、暗黃色的皮膚。 海膽撫摸著自己的臉,不覺眼眶濕潤了。

沒有女王、女帝、公主,也沒有霸道女總裁、無往不勝的大師姐。 都是假的,可為何真相出現在面前,她還是如此傷心? 和她一樣,不太成功的網絡女作家, 有的改行做保險, 有的開小吃店,大部分選擇嫁人,出身、學歷、長相、專業背景,毒藤蔓會一點點地長出來,纏繞著她們,讓她們回歸位置。 如此看來,琉璃子這樣的出身偏遠小縣城,父母是普通人,又沒有過硬學歷和長相的女孩,當縣城豬肉販的老婆,也許是不錯的選擇。

回到家,海膽開始做飯,等將老公和兒子都安頓好,已經是晚上九點了。 她又鬼使神差地打開電腦,瀏覽起了琉璃子的殘稿《安樂未央玉琉璃》。 半年前的一個冬夜,琉璃子猝死于“七香車”出租屋。 當時海膽和麥燒正埋頭忙著更新。麥燒碰到一個神經病大叔,給她打賞了五萬元,要求她通宵不睡,將《魔法小丸子的蒙布森林之旅》更新六章。 麥燒寫不過來,讓海膽幫忙,兩人討論著,要拿這筆錢去海底撈好好撮一頓,再去劇本殺工作室玩游戲,誰也沒注意,琉璃子安靜地趴在電腦前,身體已涼了。 現在想來,琉璃子常喊著胸悶,頭疼,想必早有先兆,可惜粗心大意的她們,誰也沒有留心。

殘稿最后, 是琉璃子的一段自述, 海膽讀來,已潸然淚下:

白骨難渡無緣人。

四年了,我掉頭發,身體虛弱,眼睛發花, 寫了八百萬字, 一年不過十萬左右收入,除去日常花費,剩不下多少。 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電腦屏幕堆砌起字符的虛無之墻。那些絢爛的大唐公主的故事,我似乎只剩下了這些。 我對現實再也提不起興趣。我忘記上次對男生心動是何時,沒有喜歡的衣服,記不清父母的生日,發燒時我甚至忘了吃藥,來了月事,都草草應付。 我覺得自己慢慢變得透明, 似乎要被吸入小小的虛空,徹底消失。

我是作家嗎?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有誰知道我寫過這么多故事? 它們就像宇宙的粒子流,最終變成一條平淡無奇的飛線,消失在世界……

當天晚上,海膽又開始更新網文,那是部已斷更近兩年的書,難得還有讀者記起,她上傳了一章,就有熱情的讀者打招呼,并給了兩百元打賞,錢不多,但她很感激,可以用來買點紙尿布了。

凌晨時分,她念了段《觀音心經》,將音頻傳到了琉璃子的網上靈堂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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